白鸽
作者: 朱镛刘家福像是处于两个生活世界之间的自己的占卜者。他怀里的白鸽,仿佛与他浑然一体,如果白鸽不动,根本就感觉不到它的存在。之前的刘家福,嗜酒如命,除了酒,其余一切, 一概视为粪土, 对谁也不管不顾。他醉了躺在路上,人们见他,就像见他怀里不动的白鸽一样, 根本感觉不到他的存在。
多年以前,人们见了刘家福就得躲开。
据说刘家福年轻时走在路上, 看谁不顺眼,就把谁揪过来一顿打,没有原因。终于有一次,他被一帮人围住了。无疑,他存在两方面的危险:一是那伙人的敌意,还有就是他们的报复。但是,刘家福表现得一点不慌、不惧,也不跑,还浑身是胆,对着离他最近的一个人一腿就踢了出去。结果那个人往后一退,人没踢到,刘家福的鞋子却像鸟一样飞向了空中。其他人刚要围过来,飞出的鞋子从空中下落。刘家福神速地伸出那只没鞋的脚, 鞋子恰到好处地套在了他的脚上。
众人目瞪口呆,随后纷纷散去。
其实,那不过是一个巧合,偶然,抑或天意而已。但是,事件在口口相传的过程中被夸大:他不仅是个有真功夫胆大的汉子,还能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不但把围着他的人全都踢翻,而且又能将自由坠落的鞋子,抬脚就穿上。从此,江湖上流传起一个响亮的绰号——神腿。
此后再没人敢惹刘家福了, 他借此浪得的虚名骄横跋扈,所做之事,全由自己的心情、喜好,而非像样的目的或动机。谁见他都不敢吭声, 像是他有着一具烽火连天的身体,随时会爆发。的确如此,比如他见不惯一棵树,便会去踢它几脚,把它折断,或者连根拔起,鸟被吓得飞走。狗见他吓得噤声,他也非得一脚把狗踢得汪汪叫。村里人喂养的鸡,为他让路,他也用他的“神腿”把鸡踢死,再提着去还给主人家。主人家还得笑脸相迎,说一只死了的鸡,若不嫌弃就送他熬汤。他笑声癫狂,转身走了。这时主人砍血脖子的骂声才敢冒出来。谁都认为这样恶贯满盈的人, 被砍死一百次也不为多。
无赖。恶棍。老不死的。风雨几十年,刘家福在村人眼里被定格成恶贯满盈的坏人。
我驻村后第一次见刘家福, 是他喝酒后躺在地上。他年老的身子,光泽暗淡的双眼,原本令人同情。但是,他使坏的行为和那些故事随即充满了我的脑海, 我对他便生出了一种抵触。
本真与纯洁, 或许可以视为对寄身世界的审判。时间隔了数月之久,我发现刘家福是一个直率坦诚的人, 具有助人的天然禀性,且一切皆出于至情。那是在他喂养的那条黄毛狗死后,令人意外地,他不仅把酒完全戒了, 还帮助与他老死不相往来的邻居去清理积水。他的卖力、着急、弯着腰、诚心诚意的样子,格外令人感动。这件事我在《喝酒人刘家福》中写到过。他之前有一条黄毛狗, 每次酒醉后就仿佛是在与狗比怒气,狗随时被他惹得汪汪叫,叫得连隔壁邻居说话都得提高嗓门。狗的肉身消失,其他人内心欢喜,清静,于他却是一种灵魂的灭绝。但或许也是另一种灵魂的诞生。或许,所谓改变,是悲悯之心的馈赠。从他助人和对动物的行为,看得出他正在改变。我对他的看法也完全改变, 并对他可爱的灵魂致敬。他使我感受到个体生命间的相生相伴,以至于令我重新审视了黄竹林这个村庄。在此之前,我一看到一栋栋水红色的房子,心里就莫名滋生一种压抑和烦躁, 像牛见到一块红布。而现在却发现,这外观统一的色调,喜庆、富饶,像在笑迎四方来客。村后一个大水塘,面积虽不大,云朵却倒映入水里,在阳光下像荡秋千一样欢快。
对于刘家福的转变,不仅是我,村里很多人都在议论。这个奇怪的老头,总是让人捉摸不透。刘家福令人厌恶、不断给人添乱的行为,没有了,真的没有了。他谦逊、喜悦、平和,为人处世之道中阳光充足。
他的白鸽已经喂养很久了。我曾问他为什么买鸽子来喂养, 他有些得意地说:“听说鸽子是代表和平啊! ”他做了一个挤眉弄眼的动作。
喂养一只鸽子就能和平? 他真像是一个被撕成了两半的人, 现在的样子是可爱的那一半。我忍不住直截了当地问他:“听说你在这个村子里与他人格格不入, 是不是做了很多坏事,他们都不愿意理你? ”
“我嘛……”刘家福笑了笑,“的确是我得罪了他们,我一喝酒就像失了魂,控制不住自己想骂人。他们几十年走不出村子,我看不起他们。我现在滴酒不沾,三魂七魄像回转到身上来了。”
由鬼变成人? 我和他一同笑了起来。
他说:“你听说的都是关于我年轻时的传说吧?我的生活经历,不是人们传说的神腿、无恶不作、江湖混混那么单一,更不是没有变化。”
意思是你还有更坏的?我和他开玩笑,他却一本正经地说起了过去。
刘家福的父亲去世早。在家里,他是长兄。为了生计,也为了上学的弟妹们不致辍学,他不仅自己退了学,连对象也不敢找。他认为,自己从小失去的,不仅仅是父亲,也是一个督促鼓励他做作业的人。他明白长兄如父的道理, 他必须慎重地对待弟弟妹妹们。白天,他忙着把稻草搓成细绳,晚上忙着打草席,像一只勤劳的蜘蛛,不仅是个织席工,本身就是一个织席厂。一根一根的稻草,被他编织成一床一床的草席,换得弟妹们的学费。那一床床草席,蕴含着他对生活美好的期许,是他心灵中的花枝。他牺牲自我,对弟妹们呵护又严肃。为了不让弟妹们睡懒觉, 他跑去街上把修钟表的铺子的门锁撬开,偷了十多个闹钟回来,每个闹钟调一个时间,放在他们的被子里。结果到了深夜, 每隔一小时屋子里都会响起闹钟的铃声。但是, 经过他一番生硬冷酷的呵护,弟妹们却一个个逃学了。
为了让弟妹们继续读书, 他开始去煤窑挖煤,在黑暗中走进大地的胸膛,全力以赴孜孜不倦地干活。冬天,夜来得早又去得迟。他出门时,黎明的灰色薄雾才开始在天空铺展,晚上回家,人还在路上,夜就覆盖了大地。早晚的黑,包裹着他黑色的肉身。那无限广阔、无限深沉的夜,覆盖着村庄和村庄以外的大地,即便他遇到人,人们也不会看见他。他仿佛生活在一个幽冥世界,村里人都说大半年没见过他, 可能死在了哪里吧。但是,黑夜没能堵住他前行的道路,也没有爬进他的心里。他以自己的力量、勇气和自豪,让自己一直站在阳光下。干了两三年,他再次把弟妹们送进了学校。
刘家福给我讲起多年前的一件事情,让我想起山西诗人榆木的几句诗:
爸爸,别抽烟
爸爸,别喝酒
两岁的儿子在视频里对我说
好吧。这些我都能答应你
爸爸,别下井
而我却半天不能回答你
因为,我戒不掉生存。
这用生命书写的灵魂的诗, 也正是刘家福对生活、对弟妹永不断绝的付出。
在那个时候, 每个人的年龄都是一笔糊涂账。弟妹长大了(那时读书也未限年龄),为了让他们显得年龄小,他从户口上偷走了他们的时间, 与自己的差距已不是长兄与弟妹,而是接近于父子。
他说:“老祖宗就说过, 农民的希望就是读书,当睁眼瞎,要吃很多的苦。”
但没想到的是, 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劳的,弟妹们的逃学从未停止。从那以后,他感受到, 期望在贫瘠的土地上得到丰收是徒劳的。于是,他将生活看成了一种命运的赌博, 把自己千万次交付给无法预卜的偶然性。用地方上的话说就是——混了社会。他走出了村庄,原本准备不回来,可俗话说常在江湖飘哪有不挨刀,最终,还是只有故乡才能成为他的归宿。这是注定的命运。
刘家福在说起自己过去的故事时,已毫无怨恨、辛酸、忿怒之情。
他真是一个细致入微的人。即便在渺无人迹的荒山野坡上, 他也能知道某一种花即将开放。他说那时自己没有条件读书,不然就能成为黄竹林最有知识的人。他胸中有抱负,也有虚荣。回到村庄后,他曾主动推荐自己当社长。村上的人问他为何想当社长,他说,只要村里通知来开会,至少有面子,开会是待遇,别人没这个资格。他后来没有当上社长, 只为土地的事当过专业上访户。再后来,就常年与酒为伴。
后来,他喂养了那条黄毛狗。
他说狗死的那晚,他喝酒醒了,看见一道金色的光环在门口, 那里躺着的不是一条狗,而是一个人。他准备去拉那人,伸手一拉,却又是毛茸茸的一条狗。他磕了三个头,从家里找出香火,烧了几张纸钱,那道金色的光照着的人不见了。他说那晚月亮很亮,那条狗因吠叫而死,他看见了那条狗转世,随着一口气呼出,飞出了一只白鸽。
月亮汪汪,喂哺众生。狗因吠叫而死是真的。他的狗死的那一天,我亲眼所见,仿佛把整个世界的热闹都汇集在了他和狗的身上,他学狗汪汪叫,狗也汪汪叫,没有停歇。最后,狗对着月亮长长地叫了一声,叫声仿佛来自遥远的地方, 直到再也叫不出来。那晚,狗没了。可他把白鸽说得实在太过玄乎,从狗呼出的气里飞出来一只白鸽?简直是荒诞不经。
黄狗和白鸽,一死一生,如同神唤醒了人性,柔软在刘家福心底升起。可能是他太喜欢白鸽,在他心里,不仅是他说的什么白鸽象征和平,或许还有另外的意义。
刘家福现在已经老了。他的改变,不是因为他的老。他说,在主动去帮助隔壁邻居后,他获得了赞美,感受到之前无法取得的慰藉与安宁。他仿佛突然之间变得开朗随和了。在黄竹林村子里,邻居们都开始喜欢他。村庄里的人际关系就这样,包容一切有孩子气的欢乐气氛。
其实,说是邻居,也不过是相隔不远而已。刘家福的居所,在村庄的外面,不像其他住户那样集中在一起。在他的屋子前,一眼可以望见许多坟茔,周围蔓草丛生,其间的石头,宛如白骨。他像是被孤独地放逐在世上。我问他怎么单独住在这个地方,他笑笑,然后指着周边的一些坟茔,说:“我嘛,不是单独哦! ”
我们不约而同地大笑。
刘家福出门时经常抱着那只白鸽。
那天我走在进村的路上, 又看见他抱着白鸽,穿一件红色的花格子衬衣,像是一个全新的人。我说他返老还童了。他说不是,那些年他的时间被偷走了,他没有经过童年、青年,一下就到了中年,不知怎么就活到了七十岁,又感觉自己还很年轻。
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些与别人不一样的地方。或许,那些离他而去的时间现在都在等着他。几十年的时光,已经够把自己都当成陌生人了,也必须与村邻和平相处了。
汽车喇叭按响的瞬间, 我的视线恰巧落在靠着他胸膛的白鸽身上。白鸽不为所动,像熟睡了似的依附于它的主人。他说他的鸽子不会乱飞,鸽子所到之处,那里就是他的家。
我不信,让他把鸽子放飞起来,看它会停在哪儿。
刘家福深情地看了鸽子一眼, 那目光饱含虔诚。
他把鸽子放在了地上。
白鸽在地上走着碎步,既孤独又恐惧,我不了解这小动物的习性, 可它仿佛有着暧昧难明的奥秘,时不时还咕咕地叫几声,像一首圣歌。有人说动物常常是我们的启蒙老师。它看上去一点也不狡猾,让我感到了某种吸引力。
我朝着白鸽走去。没想到它扇动起翅膀,翩翩飞起来了,把地上的目光带上了天空。随后,它高过了屋顶,像白云的孩子,在古老的天空中,闪动着白色的光。
责任编辑:沙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