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杨树

作者: 崔东汇

把守在村东头的老杨树是一个分号,把村庄与田野隔开。

老杨树的具体树龄不详,牛腰一样粗的树干裹着岁月的浓厚包浆,村里连八九十岁的老人都是它看着长大的。树活得久了,就不由自主地活出了意想不到的境界。村人眼里的老杨树不再是树,称杨仙。

年少的我们是那个年代里的漏网之鱼,不管水面如何波涛汹涌,我们依旧鱼翔浅底,自在游戏。

我们在空旷的田野里捉迷藏、玩游戏,肆意撒欢,老杨树旁是我们夜晚的乐园。尤其是春初,月光柔和,影影绰绰,远观幽幽飘动的磷火似星星散落,胆大的孩子跑去追逐,近在咫尺却又虚无缥缈,跌倒,眼前是几块朽烂的棺木和几根白骨,就惊嚎着转身向老杨仙窜去。那时觉得杨仙跟爷爷奶奶一样慈祥温暖,全然没有大人们嘴里的种种诡异。

磷火成为我们心中挥之不去的恐惧和谜团。老师给出的解释是:大队深翻土地,那些无主的坟头通通平掉,裸露的骨头在太阳曝晒后,其上的磷夜里就随风飞了起来。老师晃着手中的一盒泊头火柴说:这上面就有磷。然后嚓地划出火,点燃香烟吐出一个圈:磷轻,见风就飞,跟这烟差不多。

我们重复着前人的古老游戏,尔后的孩子们却没有重复我们。尘嚣散去,他们自然而然拉开了与老杨树的距离。社会给他们提供了更多的游戏选择,也变换出新的规则:老师恨铁不成钢的作业,家长望子成龙的严管,电视丰富节目的诱惑,甚至白天与大人们一同在责任田流汗出力,疲惫的夜晚最好的游戏是在沉酣的梦里。船有船道,鱼有鱼途,各行其道,孩子们也不例外。

老杨树当然有资格成为各种树木的统领。村里村外的树,罕有超过二十年的。十年树木,百年树人,村人有自己独特的理解。他们的十年与百年,概念都在物质层面:十年的树木能成为檩条,但成不了大梁和寿木,老人百年后需要的,是一棵粗壮的老树。

树到了一定的年龄就被人盯上了。哪棵适合做大梁,哪棵够檩条,剩下的枝干是椽子,低矮的树是门窗,村人都有计划。就像庄稼收割、猪羊宰杀,村人都把握着火候呢。有的老人生命已近黄昏,平时很少出门,可还是要步履蹒跚地在树中间寻觅,对中意的树双手卡一卡,心里计算一下,默默仰着头看看,满眼的爱怜。老人在盘算自己的棺木,打算让这棵树陪伴自己百年后入土。

老杨树其实就是普通的本地树种,只是树龄长。而村人延续了上辈人的共识,依然对老杨树恭敬有加,挂红布,烧香,过年放鞭炮,就连二月二庙会唱戏,也把舞台搭在老杨树的对面。

老杨树也融入了村民的生活。它枝繁叶茂,树冠如伞,急雨天气,来不及回家,就躲到老杨树下避雨。酷暑夜晚,胳肢窝夹一领草席到老杨树下面乘凉过夜,不担心夜雨偷袭。谁家孩子病了,在老杨树上贴一张黄纸:天皇皇地皇皇,俺家有个夜哭郎……

平淡无奇的日子在四季里轮回,老杨树作为全村的制高点,天天用目光抚摸那一排排土房和柴米油盐,天天看着路过的人匆匆走向田地,又疲惫地从田地返回村里。老杨树熟知每个人的脾性,清楚他们的辛劳,无论枝叶风动还是静默无声,都透着对村人体己的关爱。

可还是有人不把老杨树的关爱当回事。那些不安分的年轻人成群结队从老杨树面前走向村外,离开村子,一年半载,甚至长年不与老杨树打个照面。就像我当年外出求学一样,一心向往外面的世界,一旦有了机会,就一头扎入,把曾经爱抚我的老杨树丢到了脑后。不过,我那时考学并工作只能算是侥幸的个案,而现在年轻人离村却是群体的常态。这种群体性的出走,让老杨树有点惊慌失措。

老杨树年年枝叶繁茂,总是展现出旺盛的生命力。村人并不知道,这些年老杨树越来越觉得自己力不从心了。

最直观的失落是从树木开始的。村里村外密密麻麻的树,一直是村人眼里的宝贝,是盖房建屋的必需,大梁、檩条、椽子、门窗,哪一样都离不了树木。所以,即使树枝横斜阻挡了行走,村人宁可绕道而行,也不愿砍掉任性的树木,因为那可能就是一根椽子的材料。然而现在,它们却无用武之地了。村里房屋的骨肉全是钢筋、混凝土和砖块,门窗是断桥铝,基本没有树木的角色。就连老人的棺木,也是从木工厂买来的成品。树木们眼睁睁看着村人在社会化的链条上越走越远,而它们只能原地尴尬。

老杨树原来抚摸土房土墙毛茸茸的感觉,已经被粗粝的坚硬所替代。村里林立的二层或三层楼都远远超过了树的身高,老杨树再想抚摸它们,已经像年迈老人踮着脚抚摸已经蹿高的孙子那样吃力了。

老杨树清楚自己已无回天之力,它的时代已经固化进自身的年轮。让它心痛的,有村人的疏远,也有季节的错乱,那些不该凋零的叶子在生命的旺盛期遽然落下。前年,一个刚入而立之年的年轻人在定州建筑工地从脚手架上摔下身亡,留下年轻的妻子和两个年幼的孩子。去年腊月,年味已经很浓时,一个只有二十岁的年轻人在石家庄送外卖,不知是因为喝酒还是疲劳,骑着电车一头撞在路边停放的汽车上,送医院就没了生命体征。这个孩子已经订婚,准备再干一两年,攒够钱就结婚,结果被事故挡在了婚姻门外。非正常死亡,村里的规矩,“小口”是不能在家停灵的,拉回来后放在十字路口,老杨树陪伴了这个孩子一夜,第二天便进驻了他这个年龄段不应该去的祖坟。本来全村平平安安,老杨树这一年也将完美度过,可就在即将过年应该收获香火的时候,却遇上了这么一件痛心的事。

其实,在外讨生计的村里的年轻人,谁没有糟心的事呢?只是,在回到村里时,他们无一例外地用喜气洋洋的笑脸掩藏了在外打拼时的心酸。

我所生活的城市有三十多家“鸡公煲”连锁快餐店,其中至少有百分之八十是我们村的年轻人开的。十几年前村里一个大胆的年轻人为这座城市引入“鸡公煲”,其他年轻人便投奔而来,边打工边学艺,条件成熟后就自立门户,一生二,二生三,直至多家。餐饮业竞争越来越激烈,现在这种简单的快餐店都是夫妻店:丈夫是厨师,妻子是服务员,或者妻子招呼客人,丈夫兼职外卖,勉强养活自己,聘不起服务员。

开饭店算是有脸面的,大多数年轻人还是靠出气力挣辛苦钱,建筑工地小工、贴瓷砖铺地砖、水暖安装、水果摊小贩、送外卖、陪护工等,哪里有活干就去哪里。他们遭遇很多事情,诸如工资拖欠、集资被骗、地痞欺负、孩子入学转学等,也有很多人找我帮忙。他们觉得我在新闻单位工作,认识的人多。他们对我的高估让我心存不安,很多时候我只是爱莫能助,因为我也是为生计奔波的小人物,只是比他们多在城市生活了几年而已。

他们拼命挣钱,期望能在城市林立的高楼中获得一处容身之地。东拼西凑,咬牙掏空家底,有的甚至变卖了村里的老宅,断了回乡的后路。有人实现了自己的梦想,可居住条件依然谈不上有什么质量:小户型、小产权、二手房、顶楼层、老旧偏远小区。有两家购买的是期房,资金链断裂,老板跑路,楼盘烂尾,一拖十多年,到了孩子结婚时还不得不租房。

前年村里宅基地确权登记时做过统计,目前村里在市内购买楼房的有七十八户,在县城买楼房的有二百七十四户。一个近五百户的村子,竟有一多半人口被城镇吸走。很多人家大门紧锁,新盖的二层楼落满灰尘,宽敞的院落里杂草丛生鸟飞虫爬,像被遗弃的老人。

把土地流转给种植大户,腾出手来外出打工挣现钱。村里的人越来越少,在老杨树面前晃动的多是蹒跚的老人。当年那些围着老杨树捉迷藏的孩子如今都已鬓发斑白,游弋的磷火,连同他们无拘无束的年少生活,一起被时光藏匿。

村子是出发地,也是归宿地。出去时一个人,归来时一盒灰,比那些磷火消失得更彻底。只有田野上鼓起来的坟头,像注销户口时留下的存根,表明这个人曾经存在。

倏忽间,多半个村子的人就已悄悄迁徙,老杨树备感落寞。瞅着空荡荡的大街,纵有千般不舍,它也只能徒自嗟叹。树犹如此,人何以堪?不是人心不古,而是世道使然。动态的生命,总是要用动态的行为,才能寻获自己希望的生活舒适度。

在外打拼的人总是以“安居”为切入点, 使自己名正言顺地锲入城镇。而留在村子的人也不甘示弱地用居住的高度和宽敞来展示自己的实力,哪怕是长久闲置,也要舍弃旧宅另辟新址。年轻人的不断流失与村庄的不断扩展,这看似难以调和的矛盾,就是村庄真切的境况。

人挪活,树挪死。原来独立村头俯瞰苍生的老杨树,也被村人新修建的房屋包围,不得不在世道变迁中开启了平民化的生存模式。

饱经风霜的老杨树终于成了一个省略号,一部近现代的村庄历史浓缩在它密集的年轮中,若展开,就是一幅沧桑画卷。它是一笔“不动产”,在落寞中无奈地替村人守护着村庄。

责任编辑:施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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