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香竹影水云心
作者: 王芸终是水云心
不觉,梦就深了。
在明代大文学家汤显祖心里有一个“理想国”,用他的语句表述就是——
山也清,水也清,人在山阴道上行,春云处处生。官也清,吏也清,村民无事到公庭,农歌三两声。
(《牡丹亭·劝农》)
人与青山秀水妥帖相依, 人世清明无讼而歌声随风飞扬……这是出生于“仓廪万石,藏书四万余卷”的富裕书香之家、自小饱读儒学经典的汤显祖执念最深的梦,而他却因梦醒而孑然转身, 合身扑入了另一重梦境。
梦是生理造境,也是哲学命题,还是生命辗转于尘世的选择、自我精神的取向。汤显祖始终是一个梦中人, 精神的清洁自持令他不愿沾惹尘埃,持守践行“四香戒”———不乱财,手香;不淫色,体香;不诳讼,口香;不嫉害, 心香———而甘愿在戏音曲乐的逶迤宛转中沉溺; 却又是一位清醒者,“临川四梦”中的入梦、出梦,看取的是世事与生命轮回的真相, 指向的是他心中认定的“真”。
行行诗句,读之,仿佛察看古人留在历史尘灰上的足迹。
隆庆四年(1570),乡试过后高中举人的汤显祖想来正是满心舒畅、意气风发,他来到西山云峰寺,不想头上簪子落入池中。“遗簪跃复沉”,簪子击破平静池水的一刻,涟漪荡开,化作两行诗句:“虽为头上物,终为水云心。”水中云影,如梦中幻境。冰洁之心,只能寄托其中。一句“终为水云心”,仿佛对其一生最恰切的预言与注释。
万历二十六年(1598),年届五十的汤显祖对官场已无眷念,返回家乡临川,修建玉茗堂,在堂前建起一座小型戏台。这是他为自己营造的做梦佳地。他自题楹联:
身心外别无道理,静中最好寻思;
天地间都是文章,妙处还须自得。
此时的他,已经明了最适合自己的,自己最为中意的是什么, 镇日写戏文, 谱新曲,握檀板,排新戏,怡然自得,不假他求。
癸卯年秋天, 再度行走抚州这座我十分喜爱的城市, 汤公的生命回响依然不绝如缕,时时遇见。
杜丽娘与柳梦梅俏立在城区街头一幢楼房的墙面, 在流动的日光、丛生的楼厦间,俯瞰着车如流水的街道、往来的人群。他俩也化身为冰莹的瓷器, 端立在博物馆的展台上,被一束灯光照耀,亮如梦境。他俩的爱情故事,经由汤公的妙笔演绎,在时光绵延中衍生出数种唱腔、数个版本,在或古朴或现代的戏台上唱响。
汤公幼时居住过的文昌里, 弃官回乡后居住过的玉茗堂, 经过几代轮回有了崭新的模样。文昌里修整一新,现代感与古韵味巧妙融合。玉茗堂所在,原本清寂的香楠峰下,已成繁华闹市,故人归来应不识。在这里,汤公写下了“临川四梦”中的三部。《牡丹亭》写至情至性,逾越梦境内外、生死阻隔,令无数看戏人为之动容、绝倒。之后,《邯郸记》也好,《南柯记》也罢,密鼓急弦,步步锦绣,攀至繁盛之巅,再直坠而下,跌回平朴甚而不堪的现实。
一梦如一生, 一生如一瞬。自梦中惊醒,一盏酒尚温,甑中黄粱未熟。回咂梦境,繁华落尽处,一切转瞬成空,戏中人恍惚惆怅, 百感交集, 而戏台下川流不息的看戏人,大约也不只是过眼一笑,心中难免感慨丛生,个中或有顿悟,如脱梦惊醒。梦是隐喻,似提示;是勘破,如警醒。
这片汤公出走又归来的故土, 以他为骄傲。一路行来,处处可见纪念他的痕迹。这是相隔数百年时光的相遇与重逢。
嫏嬛在浒湾
云幕铺展在天空, 仿佛金溪浒湾头顶的华盖。华盖之下的浒湾,巷道、石板街、清水屋、旧商铺、老书房朴素端庄,静默排列,往昔生活和繁华商贸, 曾在它们井然的布局中有序运转。“籍著中华”“藻丽嫏嬛”依然悬挂在前、后书铺街的巷口,像沉默的指引者,伸出手指指向历史纵深处。那是浒湾的自我旌表。明清时期,浒湾跻身“中国明清时期雕版印刷四大基地”之列,浒湾刻印的书籍被统称为“江西版”“赣版”,流通各地,享有盛誉。
时光之重与繁华之盛,双双落于浒湾,便有了石板路面那沉凹半寸的深深辙痕。曾经,无数车轮连绵滚过,在浒湾的肌肤上烙刻下印记。抚河流经的浒湾,以木板、刻刀、油墨、竹纸和无数匠人的精湛技艺,将经史子集、诗文辞章、谱牒书画留在万千纸页上,装订成册流传人间,延续与传扬中华文化的有形与无形记忆。
癸卯年秋,我们在细雨中抵达,穿街走巷步履匆匆, 与明代永乐年间以造纸为业的刘五云堂屋、监造红绿纸张的“彩云栈”、创办于明代中晚期的刻板印书作坊“漱石山房”、以命名眺望故土长安的“京兆世家”,与忠信堂、文德堂、积秀堂、可久堂、文信堂、九思堂、车书楼、丽泽书屋一一相遇。在这里,上演过喧腾的景象。一柄柄刻刀在工匠指间驱动,一枚枚汉字在木板上显形,获得筋骨。在小叶檀木、梨木、枣木、荷木散发的香气中,汉字们渐渐连缀成词句文章,经由油墨的媒介,在轻盈的纸张上具形,才有了被万千士子读到的可能。
爱书读书恋书惜书之人, 大多会慕名来到浒湾,探访书籍汇成的长河之源头,寻找心仪的书籍,盼遇同道知音。川流不息的人影,叠加成浒湾的时光相册,仔细辨认,纷乱影像中,有青年的汤显祖,他为买书而来, 在众多的书铺间流连; 有中年的汤显祖,他为刻书而来,诗文曲词、“临川四梦”,即将从这里出发, 带着油墨的香息流转四方;终于轮到老年的汤显祖了,他为改戏而来。与另一位曲学家沈璟对音律所持的不同主张,让他越发坚定自己的理念:不为顾全音律损害文辞之美——
凡文以意趣神色为主。四者到时,或有丽词俊音可用,尔时能一一顾九宫四声否? 如必按字模声,即有窒滞迸拽之苦,恐不能成句矣!
(《答吕姜山》)
“意趣神色”,是“临川四梦”的髓核,也是让无数看戏人洒泪心颤的根由。
不只浒湾,整个金溪都弥漫着木香、油墨香与书香。“临川才子金溪书”,只有自然的厚土与文化的厚土同叠, 才能同时孕育出两者。
看过一张照片,“道光二年重镌《陆象山先生全集》金溪槐堂书屋藏板”。泛黄的书页,洇沉着岁月的痕迹。陆象山也是临川才子,他开创的“心学”从金溪开始漫流,浸润了许多士人的精神空间。
而今, 自金溪、自浒湾获得生命的书籍, 还在世间流传。而浒湾由繁华归于清寂,成为古村落的一枚标本,入列第八批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抚河河水依旧流淌,经过他的身旁。青苔与微小的绿草,从砖缝中冒出,细弱而又生生不息。
异竹连古今
成就浒湾的因素众多, 其中之一是——竹。
竹,在多山的抚州是至为寻常之物。竹中空的通道,一头连着古老乡土,一头连着现代工业。
竹,长在汤显祖的戏中、诗中、文中。
万历八年(1580),汤显祖拒绝了权臣的“招引”,春试未中,游学于南京国子监,得到祭酒戴洵的赏识。
大学东厢向南,君子亭两偏皆竹……中有一竹,亭然砌上,旁无附枝。阑干之内,侧生一竹。诸生疑此竹且穿檐而出,当刮去。大宗师戴公不许。此竹竟从横阑稍曲而上,不碍也。公叹曰:“谁谓子无知矣。”授笔汤生。立赋此两竹。
两株特立独行的“异竹”,蒙戴公宽厚而留存下来,它们或旁不附枝,或绕横阑斜出而呈异形、见灵性。在中国传统文化的语境中,竹素来被视为君子的象征。两根“异竹”不从众,自择一路,保持独立,而得到一赋专门记之的厚待。
有赖民间智慧和技艺的传承, 挺立的竹可以化身平展薄透的纸,落墨安字。初生一二枝条的嫩竹,经去皮、剥丝、水淋、日晒、蒸煮、碱渍、捶打、烘烤、发酵、腐蚀、风干等工序,脱胎换骨而成柔韧的纸。其中上品连四纸,据说可历千年不腐。竹纸进入金溪,进入浒湾,与雕版遇合,便有了声名远播的“金溪书”。
在拥有五十五万亩竹林的抚州资溪,竹的种种蜕变,更是让人惊诧。
躺倒下来的竹, 经过高科技的强力注入,化身为穿越海滩、湿地、湖泽的步道,飞升为造型独特的大型屋宇,水久浸不腐,盐长渍不散,经受风吹日晒而不易其形,竹的外衣里,隐藏如钢的骨架。
被重新塑形的竹, 成为风车伸展出的巨大叶片,登上山峰,当关隘口,迎接大风的激荡,旋转,旋转,转出丰沛的电能。
分解出的细细竹丝,染成黑、红两色,巧妙编织成可观、可赏、可用的器物。竹丝编成各种动物身形,覆以纸或绸布,就成了跃动的周家“马步灯”、疏口“蚌壳灯”、金溪“手摇狮”,在乡野播撒凡俗的欢乐。
被剖开又重组的竹,化身为种种器物,赋予芜杂的日常生活一份清雅气息。还有鲜笋、竹炭、竹纤维织物,竹幻化成不同的形态,却保持着一以贯之的品质,洁净、柔韧。
漫山遍野的竹, 羽毛一样迎风摇动的竹,生生不息的竹,赋予抚州山水生动秀色与万千变化,指向辽阔的未来。
责任编辑:沙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