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巨河书

作者: 苍耳

致白鹿山庄·2017

几年前的炎夏,我和顾老在连续暴雨后驱车小龙山下,无意间闯入你的领地边缘——靠近石塘河那个叫官兵村的地方。到处都散发着湿润的混杂气息:湖边玉米地缥缈的酸甜气味,灌木腐殖层浓重的发酵气味,年代久远的废墟的窒闷气味。巨河的梅雨季历来如此,要么昼夜暴雨倾盆,让两岸平原陷入周期性内涝;要么像一首抒情泛滥的绵绵长调,不讲平仄,只把浓霾、烟雨胡乱填入桑园、田格。再看那湖上栅影晃动,水鸟游弋,远山墨釉吻着水波线,若剑侠别姬。不过,该村在路边树一块“精致官兵,欢迎你”的巨碑,倒像是漫长雨季遮掩掉的若干词牌之一,显然不是望海潮、临江仙慢,倒有点接近换巢鸾凤、雨翁操。

女村干圆脸,着一袭红裳,很亮眼,介绍说,这个村在明代叫官箳村,今人嫌“箳”生僻烦琐,字典上都难找,便以谐音“兵”替之。我“哦”了一声。树上飞来一只寒鸦。女村干说,村子自南而北依次为:江氏享堂、元庄、李家洼、渡船口、白鹿山庄、南浮山陈家老屋、小堂湾、程家享堂、獭石岭、将军湾。我问:白鹿山庄是否为明代方氏所建?她瞪了我一眼说:好像是吧,你来过?我摇摇头。女村干说:这片都叫白鹿山,大着呢。我好奇问:见过白鹿吗?女村干笑起来:大哥哎,俺没见着,俺爷爷见着呦。顾老笑道:见着白鹿精了吧?女村干说:莫瞎讲哟,老哥哎,把俺肚子笑痛着。树上寒鸦“呀”了一声。女村干敛住笑容,将近年村建成绩叙说一遍,然后指着湖对岸说:喏,那边有个渡口呢,往大枫圩区便捷得很。

我一惊,双目尽力往迷蒙的湖岸搜瞄。湖面灰寥微渺,断云幽渡,不见一叶。我确实在找寻某个隐秘的渡口,但不是通往大枫圩区。

采访结束后,村会计聊起村委后山边早先有个尼姑庵,是个流浪老尼化缘、开荒建的,后来不知所终。听老人说民国初年,广济圩筑堤前,长江与内湖水系相通,漕运发达,官箳渡一带商贾兴隆,遍布鱼市、茶肆、酒馆、木行、油坊、当铺、鞋庄、面店。我和顾老坚持要去看那庵。会计说庵址距此不远,仅剩一口井了。于是会计在前面带路,探寻到荒草纷披的湮没遗址,但全无一点庵基残迹。会计仍往丛密处走,我们屁颠屁颠尾随其后。当那口庵井在野榛乱荆中显现,下半身已被枝叶打得湿漉漉了。掀开井盖,一眼水泛着幽光;定睛再瞅,暗苔斑斑,疑似一个面孔慢慢浮上来,像荷叶。那是谁?似曾相识,又完全陌生。清漪微漾,这张脸立马变得丑陋狰狞,仿佛现代类人猿。我后悔没把这张脸打捞上来,带回去制成面具,挂于壁以便反复谛视。

白鹿山庄!你的墟址仍在白鹿消隐的白鹿山上,在我匆促的脚步之下,在巨河北岸苍湖黛山之间埋首掩面。据我所知,此山庄为桐城方氏数代贤哲之别业,始建于明代天启四年,大理寺少卿方大镇预感政治清洗将至,卜得“同人于野”卦辞,遂辞官返桐城——在石塘河、白鹿山之间择地筑居,改号“野同翁”,承继父亲方学渐著述讲学之文脉,专研学问,撰《易意》《诗意》《礼说》多卷。次年桐城人左光斗被下狱虐死,方大镇之子、兵部主事方孔照,亦受牵连褫职,不得已携子方以智、方其义回山庄隐居。

然而白鹿山绝非世外桃源。山庄因连年战祸衰败不堪,暴侵的血火时时波击居者内心。方以智出走山庄,潜入南方抗清遭拘捕,誓不降敌,在梧州“披缁为僧”,仍秘密参与复明义举;女婿孙临战死福建莆城,女儿方子耀及外孙下落不明;方其义博洽多艺,开五石弓,作尺许字,琴剑棋画,无所不工,明亡后困居山庄,累年悒郁,以致英年侘傺以死。在如此艰窘中,方孔照秉承家学渊源,撰成《周易时论》初稿,次年秋即郁殁。方以智奔丧返白鹿山,于父冢旁结庐三载,修撰亡父《周易时论》及其他遗著,将“易学”及象数之学传授给次子方中通。方氏数代治《易》,凿石攻玉,方以智可谓集大成者,《易》是他的道和器,亦是方氏家族的乌托邦。山庄因之声名远播,白鹿灵异引世人瞩目。可以说,方以智求学始于“白鹿”,也终于“白鹿”:十五岁时随父回归山庄并拜白瑜为师,接受姑母方维仪的悉心教导,结识钱澄之、周歧、方文、孙临、吴道凝等同道才俊;及至中年,其主要著作《东西均》《物理小识》《医学会通》等酝酿于斯,并在往返山庄与南京期间渐次完成。

白鹿山庄!明亡后白鹿已远遁,你自此徒具其壳。看看有清文字狱,对汉文化典籍的摧残与篡改令人发指。方以智坚信与阐扬“尽天地古今皆二”和“公因即在反因中”之哲念,秉持“不虚生,不浪死”之态度,但其死仍存未解之谜。学者余英时认为方以智因“粤难”案被执押往广东,行至江西赣江惶恐滩想起文天祥,遂自沉以殉节。另一派则认为,倘说方以智以身殉节,理应在二十年前于广西平乐首次被清兵拘执时,所以“病殁”一说更可靠。笔者认为,方以智既非殉节,亦非病殁,而是自沉于最悲摧的绝望:一则个人抗清之志不泯,拒降绝仕,但南明弘光朝廷又指责他帝都城破时未“殉节”,打入“从逆六等”之列,随着南明内讧和覆亡,满人坐稳江山,此乃“亡国”之悲;一则个人著述基本完成,然面对统治者奴化施政,摧残文化,遂有“亡天下”之悲;一则白鹿山庄方氏家破人亡,有战死者,有自尽者,有忧殁者,苟活莫如己者,且病魔缠身,此乃“亡家”之悲。任一之悲堪比利箭必置人死地,何况三箭攒心,哪有活理?在风萧萧中,“易”之光必照彻那决绝一跳。过赣江惶恐滩,不过偶合一机缘耳,不自沉于此,必自戕于彼矣。无可大师信奉“尽心,知性,知天”和“大生死之事”,从决绝自沉那最后一刻,已完成验证。

幽冥无踪的白鹿啊,丁酉年炎夏我无意间与你照面,竟相隔四百年之遥,你却在距我四米远的萋萋草尖倏忽而逝!走到土岗上,一丛丛巴茅低昂如纤夫,墟址上有屋舍、猪圈、篱笆和玉米地,其间一株老橡树兀立,浑身结满树瘤,令我肃然起敬。山庄遗址错综呈现着缥碧、酱红、土黄和瓦蓝,均淹没在大地的褐色和天空的铅灰之中。

一阵湖风吹酸我的眼,沼泽边的灌木丛传来沙鸭的低鸣。那参差的菖蒲举起烛绒,似乎想照亮什么,不过只照见一只栖停的鱼狗——它须掠过多少朝代的风刀霜剑,才能抵达这里?

无人告诉我隐秘的渡口在哪里。那远去的灰影,是参照呢,还是尺度?告别时,会计忽想起那庵的逸事——

当年张献忠率农民军攻入桐怀之地,大批难民逃到白鹿山庄附近的山坳里,结果饿死很多人。那庵里老尼听说后拿出仅存的杂粮,完了开始拆庵墙——有一年开荒种地,玉米丰收,吃不了就将玉米棒子晒干,和以糯米粥,然后砌成庵墙。老尼带着小尼拆下一块块玉米砖,因此救活四邻八乡的逃难者,此庵后被村民呼作“普济庵”。

如今此庵仅剩一井,在荒荆野莽中。

致清明·2000

两千年了,你降临巨河两岸时往往烟雨如晦、天色沙黄,箬竹和鹃鸟在丘峦间一哑一鸣。你不过是疏通阴阳的一隙虫孔、一面透光铜镜。春四月,当爆竹炸响、纸灰飞扬,我们其实并不在青石碑后,不在黄土中,也不在高陵地宫内。我们一直奔突在巨河的苍波里——凋世之际已化作这无尽西奔的苍黄流波:逝者如斯夫!一百年前,大胡子的美国诗人惠特曼已作如下描述:

倒下的战士一如沉下去的海浪,他们是奔腾不息的海洋的一部分。

何谓逝者?无物无我,无贵无贱,无富无贫,无高无势,万类归一,几经沤烂、分解,仍复归这无边无际、无形无状的鸿蒙之水。

哦哦,我等不过是浮沤、浪沫、旧朝落红、碎萍,破灭后又层出的若干气泡。

光线愈加幽暗了。在山道间、圩堤上,手携纸标和祭品的灰暗身影行走匆匆。那个撑着油纸伞的杏村少妇有点面熟,她提着装满花束、冥币和金晃晃元宝的竹篮,恍若此间的一尾白鲟;其旁跟着一紫衣伢子,头戴柳圈,手舞一只蝴蝶筝,又似此间的一条薄花鳅。“小哥哥嗳,带快点哟,爷爷在北方筑长城时累毙,爹修皇陵死不见尸。”马王堆近了,青烟四起了,土岗上麦苗青郁,乌鸦盘旋若磁铁,未亡人披麻戴黑,似陈年棉秸。世间总把逝者视为“过去时”,却不曾打量巨河里一涡一涡的流波——冲撞、叠涌是交谈,回旋、跌宕是哼小调。别以为我们消失了,便需要通过你招魂、超度。这其实是一种古老的误解。倘无敬生瞻老之心,亦无一点自省、忏悔之意,一个劲地朝碑石磕得头破血流,得了破伤风咋办?

况且,况且我们已从六合空间“降维”进入巨河,每年都要涨几次潮啊,又化作霜露以及梅雨抚摸干燥的旷原。再看那秦、汉已化作尘土,在一座座荒圮的宫殿中,黄鼠鸣窜,无主的燕子呢喃着五行闭合的圆。不断重复的悲剧和喜剧呀,英雄穷途,小人得势,戏子张狂,不断轮回的诡谲命运仍在持续上演。在孤注一掷的日落时分,我们举起一头濒临灭绝的白■豚,设法让它跃得更高些,更凄艳些,然后慢慢滑坠下去,陷入渊谷和忘川。至于胭脂鱼、银鲥、江豚、淞江鲈……不忍一一说出。此间并不欢迎它们加入络绎的“逝者”行列!

我和我们流过去了。不是白驹过隙,不是飞矢不动,倒近于惶恐滩头的白鲑,零丁洋里的河豚,然后化作弱水三千。

比如我,可能是南唐那位末代君主。我写的那些词被后世奉为圭臬,其实不过是以泪洗面的悲情延续,更近于水银泻地千里,然后再度灌回我的每一根血管。不敢缅想最后的金陵之夜,刀箭交鸣,乱马狂嘶。在肉色、镀金的日子崩溃后,剩下的只是锁链、蔑视和羞辱。

我的脚踩上了寻找着我的长矛的阴影。我死亡的嘲弄,骑兵,鬃毛,一匹匹战马,收紧了我的包围圈……

一千年以后的南美洲诗人博尔赫斯竟如此逼真地描述了我的命运!在乌暗得失去名字的巨河渡口,我和皇族像牲口一样被押解到汴京。

我是谁?是丰额骈齿的南唐君王,还是引颈待决的囚徒?是一目双瞳的江南国主,还是受尽凌辱的违命侯?下弦月之夜,我抖动手腕用颤笔写下“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墨迹虬曲,大字如截竹,小字如聚钉。可是,我真的跌落到人间了吗?我做过南唐的人君,可我做过几回“人”?倘非“人”,死后做“鬼”怕有些危机,也领受不了这份香火呀。借着烛光,我审看金错刀体反倒更像人,更像一个个风骨嶙峋的“倔强丈夫”!写下这些词句,吾深知本囚连涸辙之鲋也不如。

一旦归为臣虏,沈腰潘鬓消磨。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奏别离歌。垂泪对宫娥。

先是蹂躏小周后辱杀我,接着以牵机药鸩杀——那马钱子性寒味苦,令饮者全身抽搐,头与足相接而毙,状似牵机。然而葬于洛阳北邙山的,不是我。一江渔火若白芷,见证我的臭皮囊化作了草萤……宋太宗那个臭狗屎也接踵而来,作为农家肥也加入“逝者”阵列。

长夜。漫漫长夜会发现我在金陵的一个荒凉河湾逗留、张望。我生性懦弱,搞出的浪花很小,响声也小,低得像洞箫。我的南唐故城啊,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玉栏我拍不到,却把金陵宫阙的一块雕砖拍湿了。

清明呀,吹了两千年的巨河之风仍在吹着,吹向土岗尽头的一座废窑洞,那里除了草还是草,一只倾倒的破陶罐,里面的水像瞳孔,凝望河边土屋的篱笆上吊着的几只干丝瓜。何谓逝者?无荣无辱,无名无实,无春无秋,无彼无此,万源归一,几经蒸腾、冷凝,最终复归这无边无际、无形无状的混沌之水。

比如我,也可能是晚清安庆那个民间小女子胡娴静,因排行在七,胡玉美族人呼我“胡七姑”。我深爱的未婚夫孙本佑功名心切,读书用力过猛,猝然呕血而亡,我悲伤至极,决意以死相随,吞乌金自尽。然小女子绝非“殉节”!杜丽娘死而复生,与柳梦梅缔结死生无间的好姻缘,是天意昭昭,更是自由抉择。然而我的灵堂挂满了“贞孝可风”“千秋烈女”的挽匾,在菱湖北岸建“胡七姑祠”,还惊动慈禧御赐“胡氏节孝坊”。然百年豹变,不变的是所有的祭祀,不过是把我的爱情第N次杀死,连同我的抗争!

何必……何必问君愁?那只蝴蝶筝已脱手而去,飘曳在“一江春水向东流”之上的云边、月边。

不再絮叨了。逝者不是死者,而是另一种“在者”:被巨河平等、宽大地接纳在怀,作为不可否定的世界的一部分,仿佛童年歌谣,以及星空长出豆芽的旋律。“伢子嗳,地上长河么人开呀,月里梭桐么人栽呀?呀子咿子呀,什么人天河把渡摆?什么精灵下凡过河来呀?”

不必问杜刺史,亦不必问那牧童。

责任编辑:田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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