卧云,还是洞天

作者: 向以鲜

偶见“卧云书院”青石老匾,甚是喜爱,不仅爱其沧桑,更爱其意境高远。匾长约四尺半,宽约一尺半,字体为双钩行书,笔力苍润,初步判断是元明时代的石刻遗存。看似一件平凡的石迹,细细梳理起来,却别有一番滋味。

每一个汉字本身,几乎就是一部隐秘的图像历史。“卧”字拆开来是“臣”和“人”,两个名词合在一起就变成了一个动词。“臣”字的形成颇为久远,在殷商的甲骨文中最初意指人的眼睛,而且是竖着的带有某种警惕性的眼睛。它在甲骨文中有诸种变体,但无论怎么变,始终保留着两个特征:竖眼和夸张的眼珠。瑞典学者林西莉在《汉字王国》中解释说:农业收入在整个中国的历史上一直是构成国家和民众收入的主要部分。在最初的几个朝代,帝王直接控制生产,他派官员去亲自监督田野上的劳动。“臣”字就是一只监视人的大眼睛,一位大臣也要对帝王俯首贴耳,是他的仆人。“一只低垂的眼睛”, 高本汉总是这样说,“眼是一个俯首贴耳的人的形象。”他的话,让我们想起拉丁文的“臣(部长)”字,也是“仆人”的意思。

当“臣”和“人”组合在一起时,其本义就变成:人伏在几案上休息,眼睛呈竖立形。这个时候,眼睛的警惕性已经淡化,仅仅是没有合上眼睛入睡,所谓卧而不眠。因此《孟子》才说:坐而言,不应,隐几而卧。清代朴学家焦循对此解释说:卧与寝异,寝于床,卧于几,统言之则不别。实际上,“卧”所呈现的是一种比较舒适、闲适的姿态,例如唐人柳宗元在《捕蛇者说》中所说的“弛然而卧”。为了配合这种姿态,还专门出现了诸如“卧榻”的家具。在诗人的眼中,卧姿,更含蕴着一种超然或纯朴的意趣:儿童可以溪头卧剥莲蓬(辛弃疾);爱国者则寂然卧听风吹雨打(陆游)。

字面意义上的“云”,从古至今均未发生变化,就是一种天象。云在中国文化中的角色,并不因为它的缥缈而减损分量。远古部落所崇拜的图腾,大多是动植物(实有的或虚构的)或日月星辰,很少有以云为图腾的。但是有史实证明:黄帝部落就可能曾以云为图腾。《左传·昭公十七年》:“昔者黄帝氏以云纪,故为云师而云名。”服虔对此解释说:

黄帝受命得景云之瑞,故以云纪事,以云命官。概春官为青云氏,夏官为缙云氏,秋官为白云氏,冬官为黄云氏。

黄帝部落对云图腾的崇拜,我们在《山海经·西次三经》中也找到了踪影:昆仑山“其中多白玉,是生玉膏,其源沸沸扬扬。黄帝是食是飨。”这儿的玉膏也就是白云。有学者从字源角度分析说,轩辕本字可能是“玄云”。这样看来,早在传说中的史前部落时代,云就以其神奇的形象刻印进了炎黄的意识中。

甲骨文中已有关于殷商时期祭云的描述,其所采用的祭仪规格,同祭上帝的“尞”相同。于此,云实已取得神格地位,《河图地运记》谓:“云者,天地之本也。”儒学经典《易传》中亦有关于云的神性表述:“天地■氲,万物化醇。”正如段玉裁所指出的那样,“■氲”二字为双声叠韵,合读正是“云”字。至于《易经》中之“云行雨施,品物流形”,则以云和雨为象征,描绘了一种万物交会的关系,这个含义直接孕育着“巫山云雨”或神女故事的线索。

魏晋时期,云成了自由无拘的象征:“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陶渊明《归去来兮辞》)唐代的人,常常将云与高士或隐士联系在一起——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偶然值林叟,谈笑无还期。

(王维《终南别业》)

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

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

(贾岛《寻隐者不遇》)

道由白云尽,春与青溪长。

时有落花至,远随流水香。

(刘眘虚《阙题》)

所谓“卧云”,从字面上理解,就是卧游于云烟之间。唐代的卧云,差不多就是隐居的同义词。大诗人李白在写给前辈诗人孟浩然的诗作中就说:

吾爱孟夫子,风流天下闻。

红颜弃轩冕,白首卧松云。

醉月频中圣,迷花不事君。

高山安可仰,徒此揖清芬。

(《赠孟浩然》)

李白在此说的是“卧松云”,还在别处说过“卧云松”(《望九华山赠青阳韦仲堪》)。两者都是一个意思,李白要的是卧的云,是要有松林的云,那样的云更多一份高蹈气质。杜甫在其早期诗作《游龙门奉先寺》中,已写出了“天阙象纬逼,云卧衣裳冷”的名句,“云卧”即“卧云”。白居易也爱卧云:“终身拟作卧云伴,逐月须收烧药钱。”(《酬元郎中同制加朝散大夫书怀见赠》)方干在 《寄李频及第》中赞美道:“弟子已攀桂,先生犹卧云。”

宋人有时干脆就把隐士或化外人(很多时候卧云人指的就是佛道高士)叫作“卧云人”。比如苏东坡先生就在《赠清凉寺和长老》中写道:“代北初辞没马尘,江南来见卧云人。”这里的卧云人就是清凉寺的和长老。陆游也有这样的说法:“但恨平生闲不住,再来真作卧云人。”《五灯会元》中,还有一则在皇帝与僧人之间展开的关于卧云的有趣对话——

一日,因僧朝见。

帝问:甚处来?

曰:庐山卧云庵。

帝曰:朕闻卧云深处不朝天,为甚到此?

僧无对。

卧云或隐居,其根本追求,如陈寅恪所说: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至于是否真的身处云山尘外,并非首要。还是陶渊明说得好: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

由于卧云的隐逸姿态,其精神取向更接近于佛道的退隐气质,而与儒家积极进取的入世态度并不十分吻合,因此以“卧云”命名的书院,史上极少出现。但事无绝对,在中国古代众多的书院中,我们还是找到了卧云书院的影子。卧云书院最早出现于元朝,其址何处已无从考证,大致在江南一带。从生活于十四世纪中叶的诗人陈方的《孤篷倦客稿》中,我们觅到了一丝线索:

春尽范公祠下路,山云漠漠水泠泠。

不知无数长松树,若个根边有茯苓。

陈方是京口人,主要活动于长江下游的苏州一带。曾与元代大画家倪云林相唱和。诗中提及的范公祠,指的就是北宋政治家兼诗人范仲淹的祠堂。范仲淹的故乡在苏州吴县,因此元代的卧云书院,极有可能也在吴县一带,离范公祠不远。这个推论,我们在明代吴中四才子之一祝枝山的《怀星堂集》中可以获得一些证据。在苏州古城西南的天平山,有一座由来已久的卧云书院,范仲淹的后人范从规老先生经常去往流连,还因此得了一个别号:卧云族人。这样看来,卧云书院与范仲淹一族,还颇有一些瓜葛。范仲淹就曾在诗作中提及卧云人:“来访卧云人,而请益诸己。”(《访陕郊魏疏处士》)

据《江西通志》卷二一记,明代江西乐安人董时翀(号念宇)修建了一座卧云书院,位在乐安县招携乡。这个董念宇是董裕的儿子,进士,官至光禄寺丞,是一个从六品的小官吏,其父董裕相比之下名气要显达一些,字惟益,号扩庵,官至刑部尚书,著有《司寇文集》《六和游草》《扩庵吟草》《易经注释》等。董裕和汤显祖同为哲学家罗汝芳(号近溪)的得意门生,交往甚笃,其与汤唱和的诗词,均载入《汤显祖文集》中。

卧云的世界是敞开的、向外的一个没有边界的世界。与之相应,在中国古人心中,还有另外一个世界,封闭的、向内的,有着一定界限的世界——洞天。洞中的天地日月,漫长而寂静。

光绪元年(1875)某日,时任山东章邱县县令的蜀南(今宜宾)人陈代卿心情甚好,便在官署中行书“洞天一品”四个大字,又命当地石刻名匠雕凿于一方长三尺余、宽尺余、厚约四寸的青石匾上。笔锋遒劲圆熟,刀口深猛,无论是书丹还是刀工,均可称为上乘。石匾右侧纵向楷书“光绪初元仲秋谷旦”八小字,匾左侧纵向楷书“署章邱县事蜀南陈代卿”十小字。

身兼地方官吏与书法家身份的陈代卿,今天我们对他所知甚少。据新版《章丘县志》载,宜宾人陈代卿于同治十三年(1874)前后知章邱县事。我们还知道,他与著名学者及书法家柯劭忞、盛昱等相友善,和甲骨文之父王懿荣是儿女亲家,有《慎节斋文存》两卷传世。陈代卿在山东时还考察过济南名泉金线泉。清代小说家兼学者刘鹗《老残游记》书中曾这样写及金线泉:老残吃完茶便出了趵突泉后门,向东转了几个弯到了金泉书院,进了二门便是投辖井。再往西去过一重门即是一个蝴蝶厅,厅前厅后均是泉水围绕。厅后许多芭蕉,西北角上芭蕉丛里有个方池,不过二丈见方,就是金线泉了。光绪十五年(1889),陈代卿在见到金线泉后说:非余目击,固不知臆度者之妄,至筑舍泉上,署金泉而去线,亦失命名之义也。陈代卿认为,金线泉不能简称金泉,为其迷人之处正在于那神秘的光影折射出的金线。

陈代卿还和平民教育家、慈善家山东堂邑人武训相识,也是武训教育思想的积极宣传与推动者。在《慎节斋文存》中,陈代卿写有《武七》一文,说武七(训)未没数年前,每见少妇,必叩头乞为义子。或讶而诘之,则曰:吾天罚寒乞,目不识丁,今生已矣,愿来生投善地有福读书耳。这和民间传说武训一生未娶,但拜了许多年轻女子为干娘的说法相一致。陈代卿此文后来收入罗正钧所编之《乞人武训兴学始末记》中,称为《武七小传》。

陈代卿在这块石匾上所书写的“洞天一品”四个字,并非信手而为,而是大有来历。除了其表面意义所呈现的道家理想之外,这个石头的旧事,还与中国历史上另一位知名人物、大书画家襄阳米芾相关联。清代小说家陈森(字少逸)在《品花宝鉴》第五十三回中,描述了一块奇妙的石头:

西边叠叠层层的危石,盘着藤萝、薜荔,陪着松柏桐杉。池内荷叶半凋,尚有几朵残荷,余香犹腻,其余草花满地,五采纷披。后面玻璃窗内,望见绿竹萧疏,清凉爽目。素兰饮了几杯,公子道:“你看过后面那块石头没有?”素兰道:“没有。”公子领他从屋西到后面竹林中。素兰见有个石台,上面竖着一石,如春云岫模样,顶平根瘦,有八尺多高,浑身是穴。公子向石根边一个小穴,指与素兰道:“你看这个字。”素兰看时,是个“洞天一品石”五个字,又一行是“五月十九日米芾记”。素兰道:“这就是米元章的一品石么?闻是共有八十一穴。”公子道:“你数数看。”素兰数了一会儿,那高处及顶上的,如何望得着?也就不数了。看了一会儿,问公子道:“我闻米元章拜石,成了佳话,后人便绘他的《拜石图》。听得这块石在安徽无为州衙门里,怎么取来的?”公子道:“米元章拜的石,不是这块。那是无为军中一块英石,也生得玲珑。这是他宝晋斋的洞天一品。若要考清这块石的来历,一时也说不清。这是我祖太爷在南边作官时,地下刨出来的。从运河运到张家湾,特作了四轮的大车,用十二套的牛才拉进来。”

按陈森的说法,米芾应该有两块奇石,一块是“洞天一品”,存于他的宝晋斋(今在镇江市区北固山南峰西麓之千秋桥一带)中,后来埋入土中,被华公子的祖太爷获得,从运河拉到张家湾,再用十二套牛车拉入潭水房山中。另一块奇石则是米芾在安徽无为县所得。崇宁三年(1104),米芾出任无为县知军,也是他最后一次当官,卸任不久即辞世。据宋人叶梦得《石林燕语》记载:

(米芾)知无为军,初入州廨,见立石颇奇,喜曰:“此足以当吾拜。”遂命左右取袍笏拜之,每呼曰:“石丈。”言事者闻而论之,朝廷亦传以为笑。米元章守濡须(无为),闻有怪石在河,莫知其所自来,人以为异而不敢取,公命移至州治,为燕游之玩。石至而惊,遽命设席,拜于庭下曰:“吾欲见石兄二十年矣。”

米芾在无为县共拜二石,一石原本就立于官署中(石丈),一石从河中淘出(石兄)。

米芾在其书法名品《弊居帖》中,曾向其友人提及一事。初夏,一个名叫上皇樵人的人告诉米芾,他发现了一块奇怪的石头。石头上面有八十一个孔穴,大孔有如碗口,小的仅容手指。为了收藏这件奇石,米芾雇了近百名壮男才以车辇将巨石运送到宝晋斋。而奇迹发生于五月十五日月圆之夜:其时天清月华,米芾发现有像美酒一样的甘露遍降于石穴之中,甚至将附近的竹木芭蕉和芦苇都润泽了。米芾最后这样描述道:“云欲上,既不请,亦不止也。”显然,在米芾看来,这是一种极为祥瑞的象征。于是,米芾将其命名为“洞天一品”,并写下诗句:

我思岳麓抱黄阁,飞泉元在半天落。

石鲸吐出流一里,赤日雾起阴纷薄。

“天地相合,以降甘露”(老子语),这块极具道家风味的石头,实际上应是一块造型神奇的湖石。它后来的下落,按陈少逸在小说中的描述,是从江苏镇江的宝晋斋拉到了北京的花园中。但这毕竟是小说家言,并不能作为历史的依据。清人李斗在《扬州画舫录》中则说,此石后来于乾隆年间被扬州盐商汪氏弄到了他的花园中,其园本名“南园”,因为有了这座九峰石,便改名为“九峰园”。九峰石的洞穴大可蛇行,小者仅容蚁聚,名曰“玉玲珑”,又名“一品石”,传为海岳庵(米芾居所)中旧物。

上海的豫园也有一块名为“玉玲珑”的观赏石,不知和汪氏的九峰石是否就是同一块。自从襄阳米芾题写了“洞天一品”之后,历代有许多文人或画家如倪瓒、焦循、齐白石等,均以各自的方式,描绘着心目中的“洞天”——那一方小小的自由世界。

尘世中的我们,每每无所适从的我们,是该卧于云中、云上或云外,还是该如蛇如蚁,隐于洞天?

责任编辑:田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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