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神记

作者: 十渡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以后出生在青年河的孩子们大多不知道门神为何物。周边村子里各家的双扇门,也都小得可怜,贴不下门神。没有预留下位置,门神就不来了。青年河畔多为穷乡僻壤,小门小户,穷人命贱,贱命结实,又何劳门神的护卫。及至听评书、看连环画,知道门神秦琼、敬德。孩子们自然都知道他们是《兴唐传》里的英雄豪杰。秦琼是第十三条好汉,至于敬德,也有单鞭救唐王的故事。后来又有了恶煞般的钟馗门神,这也是孩子们知道的,钟馗捉鬼的故事很出名。

之后调查非遗,看到有门神,上面写着神荼、郁垒,这是第一次听说,不禁哑然。自然,我们都没有见过门神。及至见到的时候,它已经被折叠进纸页,收录入资料,或成为收藏者的宝贝。神荼、郁垒,秦琼、敬德涌至眼前之际,访问艺人,翻阅资料才知道大概。纬书《河图括地象》:“桃都山有大桃树,盘屈三千里。上有金鸡,下有二神,一名郁,一名垒,并执苇索,饲不祥之鬼,禽奇之属。将旦,日照金鸡,鸡则大鸣,于是天下众鸡悉从而鸣。金鸡飞下,食诸恶鬼。鬼畏金鸡,皆走之矣也。”《山海经》:“沧海之中,有度朔之山,上有大桃木,其屈蟠三千里,其枝间东北曰鬼门,万鬼所出入也。上有二神人,一曰神荼,一曰郁垒,主阅领万鬼。善害之鬼,执以苇索而以食虎。于是黄帝乃作礼以时驱之,立大桃人,门户画神荼、郁垒与虎,悬苇索以御凶魅。”

结合艺人说法读画。神荼贴于左边门扇上,身披斑斓战甲,面容威严,姿态神武,手执金色战戟;而郁垒则贴在右边门扇上,一袭黑色战袍,神情悠闲自适,两手并无神兵利器,只是探出一掌,轻抚坐立在他身旁巨大的金眼白虎。秦琼敬德门神,白面凤眼英目、长须剑眉的为叔宝,紫脸环眼暴目、虬须浓眉的为敬德。秦琼、敬德两人都头戴王冠,身穿蟒袍,腆胸,双手扶玉带,秦琼怀抱金锏,敬德抱钢鞭。从形象看,秦琼与郁垒相似,均是儒将模样;敬德与神荼差不离,尤其两只突出的大眼睛,一副莽撞人形象,更符合门神气质。我理解的门神,是威吓邪恶进入门庭之神。只要看看神荼与敬德凶神恶煞的样子,哪里还有敢入内的。不知道天黑下来回家的孩子开家门摸到他们之际,内心会是什么感受。

门神守住的是大门。乡下久不贴门神,不是忘记了门神,而是因为乡下的门一直开着。既然门一直关不住,又何劳门神的看护。常记起乡下那一扇扇永远敞开着的大门。敞开着,无非是为了出去进来都方便。一家人过日子,怎能没有个人来人往的走动呢!远方的客人不定什么时候就来,要好的朋友也要来串门……前街的小狗子找你家的小柱子出去耍耍,后街的石头约你家的华子去看电影……东家的大婶来借个块把钱,西邻二奶奶来了客人借几个鸡蛋……同样,你家若是缺这缺那求人点小事,左邻右舍家的门也随时对你敞开着,出去进来方便着呢。过去时候,青年河畔周边的村子里,常有来讨饭的走动。讨饭的来了,进了大门,在大门口站了,探头探脑地冲着里面喊,大娘,给口饭吃吧。这时,就有小孩子冲出来,塞给讨饭的一块干粮,还热乎着呢。后来,有的讨饭的讨了干粮后,还问有菜吗。多少也得给一点。谁还在乎这个呢,日子好着呢。再后来,就有直接讨粮食的,多是灾区来的,就盛上半碗或是一碗,要么干脆给几个大玉米。既然人家满怀希望地来,就得打发人家高高兴兴地走。关键还是门开着。给我印象最深的是那个叫春德的讨饭的。他是我们邻村的一个傻子,没有劳动能力,长年依靠在我们附近几个村子里讨饭度日。春德走路哆哆嗦嗦,拄着一根棍子,身子哆嗦,棍子也跟着哆嗦,说话也不怎么利索,嘴角还时常流出口水。有时,我们小孩子跟在他后面,一边喊他傻春德,一边学他哆嗦,大人发现,就会走过来训斥我们:怎么能欺侮这样的人呢。

母亲在院子东北角种了一株桃树。春日看花,有蜂蝶闻香而至;夏天青枝绿叶,遮得一地荫凉;秋时吃桃,亦有小丰收景象;冬景一树萧疏,劲瘦枯枝问天。查资料见《山海经》言,始知桃枝辟邪出处,也与“岁暮驱除,以祛邪魅”有关。《典术》则说:“桃者,五木之精也,故压伏邪气者也。桃之精生在鬼门,制百鬼,故今作桃人梗著门以压邪,此仙木也。”母亲种桃时节,只求给贫瘠生活添一些口味而已,并不曾想到其他用途。后来小女儿突然疑似冲撞邪祟,母亲说是用桃枝抽打其身,正好家中有此桃树,上面正一树桃枝。但父亲却说,辟邪的桃枝须从别家偷来才好用。晚上,父亲用从外面折的桃树枝抽打小女儿身上的被子,每抽打一下,她就抽动一下。母亲说是邪秽要跑了。我说,我睡了,你抽打我,我也会在睡梦中吓得抽动。小女儿醒来,隐约指着院子东北角种桃树的方向,说害怕那个地方。想来,是受了心理暗示吧。

门神绝不仅限于此,还有贴于堂屋、厢房的增福财神、天官赐福、五子登科以及童子、麒麟等。这些,孩子们倒是见过。年初一串门拜年的时候,不定在谁家就会见到,尤其是在一些上了年岁的人家里。增福财神在灶王里也有。天官赐福,图中天官怀抱如意,五个童子各捧吉祥宝物围绕在他身旁;也有的天官抱着五个童子,童子手中分别捧着石榴、仙桃、佛手、梅花和吉庆花灯,寓意福星高照、吉祥富贵;还有的天官画成身穿大红袍的一品官员,手中拿着展开的“天官赐福”诰命,上有蝙蝠飞来,借“蝠”“福”谐音,意指上天降福人间。我们在一些古钱币上也见过“天官赐福”字样。五子登科年画,想来应该是天官赐福年画的变种。童子与麒麟也相通,麒麟也有送子之意。此类年画与大门的神荼、郁垒、秦琼、敬德正好相反:一个是拒,一个是纳;一个向外,一个向内。

武门神是守住大门不让邪恶进来,其他门神则是将财、福、子嗣等纷纷请进来。乡下的门一直是接纳性的。只要有人,门就开着,进去方便,出来随意。乡下人耿直,心无芥蒂,无分门里门外。在城里住了多年,两下对比发现,开放的城市里,门却都关得严严的。各家都有各家的秘密和隐私;而在落后不开化的乡下,门却都一一地敞开着。哪有什么秘密隐私,就这几百口子人,谁还不认识谁呢。乡下走亲戚,走错门也正常,把人迎进院来或者在大门口,给人家略作指点。有做买卖的闯进来,也是正常。父亲曾经吩咐我给走错门的人带路,一直送到要去的人家家门口,在城里便没有这待遇。做买卖的闯进来,讨口水喝也正常,一些常来的买卖人,还老朋友似的直接进屋去与主人闲聊。在城市则是另一种情形。有人敲门,开门一看,一副不熟悉的面孔出现在你面前。人家对你笑笑,以示友好,一开口听出原来是走错了门的,回一句不认识,就不快地把门关了回去。记得在青岛读书时,一次去某小区找一位老乡,进了小区,心怀忐忑地敲开一户人家的门就问,人家回一句走错了就关了门。敲门想再求得指点,哪想人家开门狠狠地瞪了我一眼,甩出一句:神经病。哐!门也就跟着狠狠地摔上。现在这人心复杂着呢,随随便便就来个人敲你的门,谁知他安的什么心。门上没有了门神,心里却戒备森严。

原来,门神贴在门上,有两种意思,看你内心做何选择。对外拒绝的,贴武门神;接纳的,贴天官赐福、麒麟送子。关紧的心门,是无法开启的,无论你是轻轻地推还是用力地敲。有的门一推即入,有的门却怎么也敲不开。但有一样,拒绝了他人,他人无法走近你,你又要如何走近他人呢?说远了。有门神在,无论门关与开,都是心里住着神明。心里有神明的人,柔软,慈悲,清明如镜。神,不一定就是宗教或者迷信,是人心里的敬畏。

门神貌凶如神荼、敬德者,也是良将忠臣,其职责也是“以御凶魅”。不贴门神多年,人们忘记了门神,而更可怕的是,人心住进了鬼,而不再怀有敬畏。

责任编辑:田静

那些年,我一直被肾病困扰,工地上牛马般苦做,实在吃不消。我大哥海明托亲烦友,为我谋求到一份烧锅炉的美差,地点是在京东高碑店的污水处理厂。我们县劳动局在北京有个劳务输出办事处,办事处承揽的几处锅炉房里,人满当当,没我的位置,他们碍于情面,便把我硬塞进了污水处理厂的一个包工头手下。

包工头姓胡,满脸横肉,五十多岁的年纪。他是个搞工程的,捎带脚承包了几个锅炉房。和我一起去的,还有个二十来岁的孩子叫小六。这孩子说话结巴,浑身都长着蛤蟆一样的疙瘩。他和办事处里的人,有一些拐弯抹角的亲戚关系。包工头老胡颇不待见我和小六,因为我们是外来的,不是他手下的嫡系人马。烧锅炉虽然工钱不高,可既清闲又暖和,谁都想钻营进来。老胡自己的人尚且安排不过来,办事处把我们塞过去,因为要走办事处的账户,又不能拒绝,是以他看到我俩,便气不打一处来。

他把我们派到了一处环境最恶劣的锅炉房。我们住的宿舍是简易工棚,门缝里能钻进一条狗。由于是南房,阴暗潮湿不必说, 碰到刮风的天气,睡一夜,早上醒来,鼻孔里牙缝里都是沙尘。和我们搭伙计的姓张,是个秃子,虽然算是老胡的人马,可在各处不吃香,被排挤到了这里。还不到供暖的日子,我们的宿舍里便冷得令人受不了。我们只好用烧锅炉的烟煤,笼起了火炉。暖和是暖和了,我们却像是钻进了黑风洞,被煤烟熏得整天咳嗽,弄得身上、铺盖上,到处是黑末子。

锅炉点火后,我、小六和秃子分了班。我们每人连推煤带烧火,连轴转二十四小时,换一次班。也就是说,我们是干一天,歇两天。我们三个经常因为交班时煤车装得满不满、炉灰掏得干不干净而闹别扭。别看小六是和我一起来,他和我不一条心,经常和秃子拧成一股绳,给我挖坑。有一回,我气得不行,要揍他,他才老实收敛了些。

有一天我值夜班,几乎出大事。我们烧的那台破锅炉,炉膛里的火老是顺着缝隙,燃烧到煤斗子里。煤斗子一着火,满屋子都是煤烟粉尘。通常,我们都是用水管子把火浇灭,然后赶紧走炉排,把煤斗子里的煤送进炉膛。我把水管子插进煤斗子里,便忙活别的活儿去了。猛然间,嘭的一声巨响,锅炉的上下几个炉门全部崩开了。原来,水管里的水,顺着煤斗子边角的缝隙,流到了炉膛里。水火不相容,强烈的反应,崩开了所有的炉门。我吓得心惊胆战,好半天才慢慢缓过劲儿来。

另外几处锅炉房的工人经常到我们这里串门儿。我发觉,他们一来,便拿秃子老张打趣。老张三十多岁的年纪,长得欢眉大眼,身材矬墩墩的。有个大个儿,尤其爱取笑老张。他笑眯眯地说,张儿,这个月老板又把工资给你媳妇送去了吧?老张说,送呗,我在这里也花不着什么钱。

夜里睡不着觉,我们闲聊天,我才知道,老张曾做过乡镇税务所的临时工。那时,他时常背着包,趾高气扬地到集市上去敛税。赶集做买卖的人们见了他,都得点头哈腰,竭力巴结讨好他。就因为那时节他虎头虎脑的,又有个出人头地的工作,他媳妇才嫁给他。据老张自己说,他媳妇可是一表人才,要长相有长相, 要身材有身材。

后来,他被刷下来,只好背起铺盖卷外出打工。从那时开始, 他媳妇便嫌他腌臜邋遢。从老张的叙述中,我能听出,他媳妇肯定和别的男人有着不寻常的关系。老张对什么事都睁一眼闭一眼, 忍字当头。有一个时期,他媳妇非要闹着和他离婚,为此还搬回娘家好长时间。经了好多人说和,才又回到老张家和他过日子。老张说,这几年,孩子也大点了,她也不怎么闹腾,知道心疼我,和我好好过日子咧。

如果大家不谈论老张媳妇,老张还颇感寂寞呢。他会主动说,咱们讲讲我媳妇呗。于是,大家便热烈讨论他媳妇,话题自然离不开男女间那些事。说到紧要处,老张笑得比谁都响亮。

烧锅炉期间,我经常倒几次公交车,去潘家园的旧书市场赶集淘旧书。我从那里买过一本托马斯·曼的精装本《魔山》,仅仅花了三块钱。我还在甜水园的图书市场结识了一位二渠道的书贩。这个书贩名叫贾铁生,是东北人,年纪比我还小一岁。他是连印书带卖书。据他说,全国第一套二渠道出版的武侠小说,便是他家印的,书名叫作《侠影红颜》。他说,那时候印书便是印钞票。最早,是他姐夫靠印书发了家,于是亲友们便一哄而上,全部做起了印书发书的买卖。

通过与我闲聊,贾铁生知道我经常写东西投稿。他说,你还不如写武侠小说呢,你写了,我给你印。我说,我没写过这东西,不知怎么写。他说,反正就是夺宝、武林秘籍、奇遇那一套,不难写,印一万本,一年我也能发出去。我说,动不动就几十万字,得写多少日子呀!他说,嫌费事,你改别的书也行。说着拿出了几本不知何时何地出版的烂书,他让我在原作的基础上修补修补,改头换面后,再以武侠名家的名字出版。

我在京东的污水处理厂烧了一年锅炉。再去,地点便换到了北三环的大钟寺。这里的锅炉房是办事处承包的,不必再受包工头胡老板的窝脖儿气了。锅炉吨位虽大,但我们九个人轮番伺候它,比污水处理厂那边清闲多了。我们九个人分作三班,每班上十二钟头歇二十四钟头。每个班里,其实就两个人推煤烧火,剩下的人回老家待着去,一个月里,我们每个人都能回老家十天,但工钱一分不少。

我们九个人里,有个五十多岁的老头,姓卢。办事处的人见他知道眉高眼低,便指派他做了我们的炉头。老卢和他儿子都烧锅炉,只不过他儿子在五间楼那边,没跟我们在一块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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