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爱
作者: 燕茈一
小乖每天夜里都要哭醒几次,醒来就坐在床头,对着嫲嫲的房间哭喊:“嫲嫲,阿嫲嫲。”(嫲嫲,客家方言对奶奶的称谓。)直到嫲嫲过来,喊句:“组惹(怎么了),妹妹?”小乖就安静了。
说来也是我这个做妈妈的失败,我从来没有一次成功哄她入睡过,睡觉前她一定要抱着奶瓶,一定要抱着猪猪,一定要抱着小被单……明明躺下了,又坐起来打蚊子。小手这里拍拍,那里拍拍,还摊开手掌让我看她打到的蚊子,好像她手上真有蚊子似的,然后笑得东倒西歪,咯咯的笑声引来嫲嫲,又玩闹一会儿。折腾好久,第二天要早起上班的我最后苦不堪言骂她几句:“再不睡觉妈妈不要你了,你走。”她嘴巴一瘪,哭喊着:“嫲嫲,阿嫲嫲。”然后扑向嫲嫲怀里,各种委屈撒娇。我伸手抱她,她哼一声将我的手拍开,头歪在嫲嫲脖子上。嫲嫲抱着她,轻轻拍她的背,满眼都是怜爱。给她放儿歌,一起学猫叫,学老虎叫……给她念客家童谣:“哦哦训(睡),旯(逛)田圳,旯到两角(杯)米,转(回)去喂鸡仔。”“磨谷、锤茶,淘米、煮茶,烧锅……”嫲嫲温柔的声音伴着她入梦。半夜梦中醒来没有看到嫲嫲,又要哭喊。
小乖很早就学会了走路,说话却很迟。什么都听得懂,就是不说。但是她能清楚地分清妈妈和嫲嫲的区别,从来没叫错过。
2020年春节,因为疫情,爷爷复工推迟了一个月,复工时,嫲嫲要一起去深圳几天,大家商量着暂时将小乖留在老家,留在我们身边。小乖听懂了,亦步亦趋地跟着嫲嫲,直到爷爷嫲嫲拖着行李箱,她终于意识到不肯带她一起了,立马放声大哭,抱着嫲嫲的腿,索抱抱。最后强行把她撇下,爷爷嫲嫲走到地下车库,电话里传来小乖声嘶力竭的哭声,边哭边吐。嫲嫲心疼得不得了,戚戚然折返回来,最后决定带她一起走。
想起小乖刚刚出生那会儿,整个月子里,都是嫲嫲在照顾我们母女。怕我得月子病,用艾叶姜叶煮水给我冲凉;用姜煲娘酒给我喝,祛风驱寒;担心小乖有胎毒,用金银花煮水给她冲凉;用鸡蛋衣烧成灰涂抹在小乖的肚脐眼,预防发炎;将长裤倒挂在蚊帐上,说可以让宝宝晚上好睡。许许多多现在没人用的民间土方法,都被嫲嫲搬了出来,恍惚间我感到了年代的错乱。
小乖也长得越来越像嫲嫲。她两手叉腰扭着小屁股跳广场舞的样子,端着脸盆搓洗衣服的样子,拿着拖把来来回回拖地的样子,拧干抹布细细擦桌子的样子,干杯喝完杯中水仰头大笑的样子……全是嫲嫲的样子。我仿佛看见一个小家婆在一本正经地做家务。
以前饭后我主动洗碗,是因为我觉得自己是晚辈,分担家务是应该的。现在我主动洗碗,是我从小乖身上看到了嫲嫲辛苦操劳的影子,开始体谅嫲嫲的辛苦。我感觉,自己洗的是同一个碗,又不是同一个碗。
吃饭时,小乖一定要坐在嫲嫲旁边的凳子上。嫲嫲咳嗽,小乖抬起小手轻轻拍她的背,然后侧过脸看嫲嫲好点没有。
二
我亲爱的小女孩,很庆幸你知道嫲嫲的好,和嫲嫲亲。妈妈也有嫲嫲,妈妈嫲嫲的故事,我细细讲给你听。在我还是小女孩的那个年代,我也曾像你一样,跟在嫲嫲身边。她喂猪的时候,我就舀猪食倒进猪槽,倒得满地都是;她挑水的时候,就用小袋子装两小袋水,给我一根竹竿让我有模有样地挑回厨房,厨房总被我倒腾得湿漉漉;她去种菜,会给我一把小锄头,我学着她的样子翻土,不知锄坏了多少小菜苗……
家门前有一棵苦楝树,不知道长了多少年。自我懂事起,就记得它,高高地直耸云霄,树形优美,枝丫极力向四周延伸。我喜欢春夏之交看它慢慢开出淡紫色的花朵,美丽地散发着淡香。我拿着竹竿一钩,苦楝树的枝丫就被钩下来,伸手就可以摘下一束花,我拿着小绳子,缠缠绕绕鼓捣半天。阳光透过叶子掉落在树下,斑驳迷离,我一个一个地数着阳光跟着跳格子。嫲嫲通过厨房的窗可以清楚地看到苦楝树下小小的我,还有那些幼稚的举动。她一边做家务一边照看我,我通常就是一个人在她的眼皮底下自娱自乐。
做好饭后,她会对着窗口喊:“阿妹吃饭了。”
我就会第一时间跑到厨房,端过嫲嫲给我盛好的饭。
“阿嫲,为什么没有鸡蛋?”嫲嫲就会立马煎个鸡蛋夹到我碗里,我心满意足地咀嚼着这幸福的滋味。嫲嫲一脸笑容地看着我吃,额角爬满皱纹,头发花白,眼中却闪耀着永不老去的温柔。
嫲嫲到小河边洗衣服的时候,会嘱咐我坐在苦楝树的树根上等她。我就安静地坐着,那树根鼓鼓的,我就鼓鼓地坐着。看嫲嫲在小河边的大石头上洗衣服。她不放心,时不时回头看看我。我会很骄傲地告诉她:“嫲嫲,我在这里等你。”嫲嫲回我微笑。路人笑说:“别把小女孩宠坏了啊。”我的嫲嫲就笑:“菜刀往下切(客家方言“切”与“疼爱”的“疼”同音),爱往下走……”
记忆中,那通往小学的路旁的坟前开满了大红花。第一次见那样的花的时候,我们都惊呆了,争先恐后地抢,我们给它取名“大红花”,那时候的我们把很多红色的大朵的花都叫大红花。带回家后,大人们说这是阴曹地府的花,是死人的花,是鬼花,叫我们赶紧扔掉,不然就会倒霉。虽然不舍得,我们还是震惊了。那个时候的我们,除了坟墓前,的确没有在其他地方看见过这种花。那一团团看似妖艳的火红却让人感受到死亡的气息,美丽的外表包裹着恐惧的幽灵。似火,如血,美艳……却从不被人喜爱。但是嫲嫲对我说,这不是鬼花,是另外一个世界的花,叫“雷公蒜”,好人的坟墓才会开这种花,那些作恶多端的坏人坟前就不会有的。但是雷公是神,我们摘花就是得罪了神,雷公会生气的,会惩罚我们。
“怎么惩罚?”
“大人就会睡不着,小孩夜里会尿床。”嫲嫲这个解释,让我深信不疑。第二天醒来,立马查看床单湿了没有。嫲嫲坐在破旧的木藤椅上,没了牙齿的嘴笑呵呵的,说我是傻孩子,说雷公是不舍得惩罚乖孩子的。我不知道得罪了雷公的孩子还算不算是乖孩子,但很感激雷公的大发慈悲,没有让我尿床。
往后的很多天里,嫲嫲会自己去摘一把一把没有叶子的“雷公蒜”给我玩,她一步一步走向墓地,步履蹒跚。我问嫲嫲怎么不怕惩罚。
嫲嫲依旧笑眯眯:“嫲嫲老了,雷公不惩罚也睡不着了。”
“睡不着我陪嫲嫲说话。”
“老人家不怕睡不着,是怕睡不醒啊!”
“睡不醒我就陪嫲嫲做梦。”这个时候的嫲嫲是最幸福的,脸上的笑容也是灿烂的。不晓得这段时光,是我在哄嫲嫲开心,还是嫲嫲在哄我长大。
我常常捧着这红艳艳的花,如获至宝。那么多小伙伴,只有我才可以如此正大光明地拥有这么一大片一大片的火红。我一瓣一瓣把花摘下,又把花收拢,红色的汁液渗进我掌心的纹路里,染红了我的手掌,也染红了我童年的天空。
很久以后,才知道童年痴迷的这种花就是彼岸花。它是传说中开在天堂的花,花开一千年,叶落一千年,花叶永不相见,每一次转世循着花香,彼此回忆过往,生生错过,世世相惜。
多少年过去了,我很想告诉嫲嫲,“雷公蒜”就是彼岸花,光听名字就已经很美好。我的嫲嫲离开好久了,她真的醒不来了。我又常常开始做关于她的梦:我背着双肩包包,穿着格子衣服,走在回家的路上。还是那条小路,很多狗尾巴草,也有很多小石子,很多绿色的玻璃碴儿。父亲劈柴的那个晒谷场旁边,放着父亲亲手给我做的木凳子,已经残破不堪。
我带着给嫲嫲新买的衣服鞋子,还有她爱吃的包子,到处找她,一遍遍喊“嫲嫲”。她从老屋出来,在晒谷场那儿站着回我:“阿妹,你回来了?”她笑眯眯地看着我,白花花的头发绾成一个发髻,额头的皱纹皱成一朵花。
嫲嫲是不是八十七岁了?我一边拉着她的手一边嘀咕:“年纪这么大了还活着,真好。”我的房间门锁了,那个终日不见阳光的房间,小木窗对着小山坡,山坡上有一棵开着红花的树,但是房门锁住了。我于是打开嫲嫲的房间,也是一个不怎么见光的房间,有个大大的木柜。崭新的红色被单和她房间里破旧的家具格格不入,这才猛然想起,嫲嫲好像已经离开好久了。
我没有醒来,但是在梦中已经知道这是个梦了,嫲嫲离开这个房子好久了。我是多么怀念那些朴素的日子,怀念陋室里简单的装饰,怀念灶膛里毕毕剥剥燃烧的松香,怀念那涂着红色油漆的小木窗,怀念有嫲嫲陪伴的那些单纯得一尘不染的日子。
多少次去嫲嫲的坟前,我又看见那些只有花没有叶的彼岸花,恍惚间,我也似乎看见了已在彼岸的嫲嫲,她一小撮一小撮地摘来一把把雷公蒜,又一步一步地向我走来,但始终走不到我的跟前。蒙眬中,我看到带着忧伤的花朵悠然绽放……而我的嫲嫲乘着一艘鼓满风帆的船,正慢慢地驶向彼岸。
责任编辑:田静
关于耕作,我读过的最深情的句子,来自二十世纪英格兰的作家托马斯。在他的笔下,农夫的生活才是真正有意义的生活。因为看着农夫耕地,“是看着一个与太阳和风雨同盟的人,从古老的祭坛上取来香精,让大地变得美丽富饶,硕果累累并直到永远”。当历史推进到二十世纪,人与自然的关系已不再是“我和它”,而变成了“我和你”,从两个独立的、不相干的个体转变成一种共生共存的同一,这是自然史上的一个巨大进步。
回到最初的话题上来,作为辛勤的农夫,如果你有一块肥力充足的田地,肯定能让人心情舒畅。可是假如老天没有眷顾,你分到的是一块位于苇塘边上的拓荒地,那么,耕作就变成了一件棘手的事。在未来的数年时间里,你不但要把高低不平的地块收拾平整,还要和顽强的苇根做不间断的斗争。我曾亲眼见证父辈如何在苇塘边开垦、耕耘,花费更多的时间照料拓荒地的情景,其中的滋味一言难尽。春天拔苇根,夏天战蚊子,秋天轰赶偷稻子的野鸭。如果说水田的拓荒地有什么值得留恋的理由,那么,聆听苇莺的歌声,应该可以算是一条。
苇莺是天生的歌手,但想要看到它们的真面目,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我曾经在冬季的蒲河边,看见一只小鸟站在干枯的芦苇上向着虚空鸣叫。田野寂寞,黄昏逼近,万物归家,那叫声里便掺杂了一些落寞。我听那音色很像是苇莺,但仔细辨认外形,应该是一种雀类。后来,在1989年版的《滨州生物志》上,我看到了有关“大苇莺”的记载。俗名“苇扎子”,体长十八厘米,背羽浅棕色,眉纹浅黄色,在苇塘中活动,鸣叫,食昆虫,为夏候鸟。就是说,苇莺在每年春天从南方返回北方繁殖,秋季迁往南方温暖地区越冬。这就印证了我在冬季见到的那只鸟,确实不是苇莺。
苇莺是个好邻居。虽然无法近距离窥见真容,但我知道,它们就生活在我身边,它们不啄食稻子,不打扰人们的生活,不惹人讨厌。初夏的芦苇长得密密匝匝,苇莺们的家就安在那里。在距离地面一米多高处,有一个椭圆形的巢。几根芦苇秆被密切地联系在一起,起到托举支撑的作用。五月的风吹过来,晃晃悠悠,像坐摇椅一样舒服。我们深入苇荡,不是为了勘破生长的奥秘,而是为了寻找坚硬成型的苇子编枪。芦苇秆做成的枪架可比香蒲做的要结实得多。野慈姑在水边开着嫩黄的小花,我们在苇塘边行走,荷花初绽的蕊是嫩黄的,刚出壳的小苇莺的嘴角也是嫩黄的。它们都是初到这个世界的孩子。苇子叶窸窸窣窣地划过我们的肌肤,苇荡里面清凉而神秘,让人不自觉地想要放慢脚步,眼睛四下逡巡,想把这里的秘密更多地装进脑袋里。等等,停下来,你猜我们看到了什么?我们发现了苇莺的巢。精致的椭圆形的巢,里面躺着几枚小小的卵。淡蓝绿色的外壳,蛋壳上带着浓淡不等的褐色斑点。凝视的目光变得温柔起来,这神奇的事物是舍不得拿走的。它们太小,小到让人不忍心破坏。那就不要碰了吧,那是苇莺亲爱的孩子。风把苇叶吹得波浪一样,一波一波赶过来,提醒着时间紧迫。亲鸟随时会赶回来,于是我们恋恋不舍地离开那巢穴,顺着原路返回,回到我们的生活里。
心却从此有了牵挂。过一阵子,苇荡里传出细嫩的叫声,我们就知道,小苇莺已经出世了。就让它们安全地长大吧!
在苇塘和稻田之间,在村庄和田野之间,我们和鸟儿一样忙碌穿梭。我的任务是给牛割草,把包袱割满了,镰刀扔到一边,我往包袱上一躺,那散发着清香的草就被压在身下,变成软软的垫子托着我。我的思绪像枝叶一般伸展,无限地扩大,神游天际。
“嘟——嘟——”苇塘里传来鸟儿的叫声,这喉咙里装了滑轮,嘟着嘴发出叫声的,是水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