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市“放牛”
作者: 王国华家家户户囤米囤菜。妻子把刚买的菜的一片菜叶摘下来,兴奋地拿给我看:“这里有个蜗牛。”
这厮也就黄豆粒大小,却已具备一个蜗牛的全部特征:潮湿的壳,新鲜的肉乎乎的身体,在水嫩的菜叶上一伸一缩地行走。偶尔搭在一个小小漏洞上,竟有体操运动员一字马展开,自豪举起双手之既视感。两只灵动的触角,便是它的“双手”。
大蜗牛常见,尤其夏季雨后,拳头也似的非洲蜗牛赫然背着棕壳在绿化带、草丛中缓慢前行,身后画下一道长长的黏稠印痕。不懂事的小孩捡起来玩,得了急性脑炎,住进医院,差点丧命。这浑身毒菌、传播疾病的动物,令人惊悚和厌恶。然而转念再看,万物幼小最可爱,该蜗自然不例外。我要养它。
拍照,发朋友圈,以明心意。众人回复分几类。其一为仁者见仁。“你菩萨心肠。”“蜗牛幸福了。”其二为吃货。“疫情期间再小也是肉。”“那是给你加的荤菜,买一送一。”其三为科普。“说明菜没打农药,生态自然菜。”“这货繁殖很快的,自己就能生仔,两个触角碰一下就好了。”其四为祝福。“吉兆。蜗牛+生菜=我有财”……
短暂的热闹过后,只剩下我和蜗牛。这不是大众舞台,是具体的生活肌理。别人看不到。每一个细节,都关系着我们两个的走向。它虽小,也影响着我;我是巨无霸,更能决定它。
先找一个透明塑料瓶子,圆柱形。陈皮茶喝完,瓶子没来得及扔,今日成为蜗牛封禁地。略知蜗牛习性,不能长久置于阳台,拍完照,挪至卧室拐角处的小台上。暮春季节,天气已热,辟出唯一阴凉地,我对它也算是用心了。
为防其逃窜,上置盖子;又怕它憋死,瓶盖半掩。它躲在菜叶背面,似乎胆怯。走开一会儿,再回来,见它趴在了瓶壁上。那个地方很滑,它居然紧紧贴上,一动不动,如同被磁铁吸住。两个小时过去,还是原地不动,视觉上却比原来小了很多。硬壳一旦生成,应该不能再更改了吧?突然变小,只有一个原因:它死了。幼时见过老人过世,停尸几天,整个身体都收缩。我晃了晃瓶子,不动;再晃,还不动;使劲晃,就不动就不动;蹦起来晃,啪嗒一声落在瓶底,像一颗真正的豆粒,在里面一摇就哗啦哗啦响。
我对妻子说,蜗牛已逝。
妻子有些失落。“其实另一片菜叶上还有两个蜗牛,一个比它大,一个比它小。我连菜叶一起装进塑料袋里扔掉了。我害怕这些软体动物。要知道它这么快就死,还不如刚才一起扔了,没准多活两天。”我也失落。“伯仁非我所杀,伯仁因我而死。”养之辄害之……再回头,它趴在了菜叶上。定睛细瞧,确实在动。
哦?既然活着,刚才为何作垂死状?或许睡着了,身体无知觉?或许改变了生活环境,生无可恋?后一条尤其符合某些人的刻板印象:万物自由,给它双腿让它追,给它翅膀让它飞。在广阔天地中,动物是最快乐的。殊不知,动物的凄凉又对谁讲。鸟的翅膀只是保命工具,在寒风中扇来扇去,随时被天敌干掉,生下个蛋又被毒蛇拖走,它们的鸣叫一定是歌唱吗,岂非警报乎?或曰:物竞天择,既然造物主给了它们这样的生活,你凭什么要去改变?答:人类可以千方百计追求更美好的生活,人类的朋友为什么不可以?也许它们很享受被改变,由此获得更大的生存空间。举例说明:最初一批温顺的狼,在原始人驯养下变成了狗,族群得以壮大,生存更便宜和安逸。
我只是做一实验:给蜗牛多提供一种选择。最起码,多了一种体验。
以上是我继续坚持都市“放牛”之理论基础,欢迎反驳。我不听我不听。
翌日,菜叶水分流失,越来越小。水灵灵的一大片,萎缩成婴儿巴掌大的一块,绿得也不那么明显了。蜗牛不再乱爬,紧紧抱着菜叶,如同依偎着亲人,似乎一个不小心就要失去自己的至爱,样子令人心疼。
而它的身体也变小了。一定是变小了,除非我瞎了。妻子说我是心理作用,不信搜一下,就搜“菜叶上的蜗牛是否会变小”,结果,哗啦啦滚出一大页《如何防治蔬菜上的蜗牛》。此处不便过多引用具体内容,一句话概括,“方式很残忍”。当将蔬菜的收成设定为价值标杆的时候,蜗牛便站到了人类对立面,无论怎么死,均属罪有应得。反之,我用菜叶喂蜗牛,蜗牛便是宠儿。我善意满满地打量它,研究它,它的一举一动都满含着神秘,暗示我,提醒我,甚至映照我。
我意,蜗牛对外界事物比我们要敏感得多。它和大自然之间有人类看不到的密码联系。该密码是化学的还是物理的,不得而知。生存环境压缩,食物减少,它要因应变化,体现在身体上,就必须变小,以此明确告知造物主:我符合比例,我服从你,不会和你对抗。
蜗牛从小到大,不就是硬壳渐渐变大的过程吗?既然壳能渐渐变大,就说明它的坚硬只是姿态,并非本质,并非不可改变,当然也可以变小。从哲学上解决了难题,其他就是技术问题了。至于如何变小,需要多长时间,定有其约定的流程,只是人类不了解,但人类明不明白,并不重要。
这个壳非但没将蜗牛圈住,反给了它一个支点,令其进可攻退可守。它举着这个假象,不再微小,它巨大地、招摇地在世间行走,一路笑脸。
我给它加了两片叶子。刚刚买回的,鲜嫩欲滴的菜叶,摸上去凉凉的。我先咬一口,甜滋滋。
整个塑料瓶都快挤满了。它趴在缝隙里,兴高采烈地呼吸着,身子从壳中探出,两个触角左右摇晃,如仰天长啸。三片菜叶,是它的壕沟、床铺,是它的菜园和大地,是它的宇宙N次元。谁说蜗牛慢?它猴子一般蹿蹦跳跃,一会儿在这个菜叶,一会儿就在那个菜叶,一会儿正面,一会儿反面,乾坤大挪移一般。关键是我看不到它的迁移过程,都是一抬眼的事。
其间,我没看到不安,反看到了大自由。天地广阔,人间自在。它要求的,不多;我给它的,似乎足够。
蜗牛入驻后的这几天,我隔一会儿就去看它一下。我扒拉扒拉菜叶,调换彼此位置,以免其感觉枯燥乏味。我还会用喷壶喷一点水,“哧”,“哧”,让菜叶保持湿润。我停在瓶子前面凝神。它的一点点变化,都在我心中引起波澜,如同少年时的考试、青春时的爱情、中年时的病痛。它引领着我重走回头路,旧时画面像电影一样清晰。它指示着天外,那里停泊着无数的未知之谜。我为每一个风吹草动兴奋不已,从在乎它开始过渡到反观自己。
关于它:蜗牛其实会唱歌,会表演。它在每一个叶脉中的脚印都是音符。把所有叶脉踏查一遍,便是一首完整的歌曲。而它躲闪过的、未能抵达的部分,是美妙的留白。它每天都在我们两个的小剧场上。我岂止是在养一只蜗牛,我是用菜叶换了一张戏票。
关于它:人的生命几十年,蜗牛的生命是多长,一年,或者两年?它要在这短暂的时光中,尤其是被我限缩的空间里,把人类几十年所经历的酸甜苦辣都品一遍,自己和自己恋爱,自己把自己打一顿,再自己安抚自己。它的眼泪还没流到瓶底就已经干了。所以它得尽量敏锐地感知细微的空气流动,感知我的体温,转变成自己的喜怒哀乐。这样它才与我合拍,与浩瀚的宇宙合拍。大家殊途同归。
关于我和它:我睡得晚,读书、斗地主、看电影,灯一直亮到半夜,这会影响到它的作息,打乱它的生物钟。蜗牛若因此变异,一夜长大,会不会跳起来,指着鼻子骂我一顿?在东北生活时,我一次次被楼上邻居打扰,是有过这种冲动想法的。
关于它和我:我像电影《金刚》中的大猩猩一样,获得了蜗牛中的金发美女,但我确定不爱它。一旦厌倦,我随时会把它送走。找一个下雨天,将其放在草坪上,剩下的就是它自己的事了。我们不在一个频道上,只有呼吸的交流、空气的共享、同一时空的交叉。我对它只是暂时的保护,并无情感交流,我不需要,估计它也不需要吧——这个还真不好说。
关于生死:我频繁探视它,是怕它逃出瓶子。只要出来,我找不到它,它必死无疑。在这个卧室里,它是沧海一粟,要么找不到食物活活饿死,要么不小心被踩死,要么钻入角落,活活憋死,更可能被蟑螂、蜘蛛之类的吃掉。它的死法太多,苟活之路只有一条:继续待在瓶子里。好在它知道边界,连瓶沿都没踩过,最多只是到瓶壁上趴一会儿。
但它随时会死,从我养它之初就看到了它的死亡。它每天爬坡,戮力前行,以为靠自己的努力改变了什么,以为自己又掌握了生存技巧,智慧增长,其实全然在我的手心。而我被圈在屋子里,岂不也是在一个异形的瓶子之中?就像我养着它,似乎也有什么在养着我。我的一切,真是自己努力挣来的吗?把孙悟空握在手心的如来佛是虚构出来的,现在看看蠕动的蜗牛,感觉自己头顶,处处都是如来佛。
封禁还没结束,楼上的邻居一点动静都没有。向窗外望去,平时喧嚣的街道一片沉寂。蜗牛在菜叶上缩成了一个芝麻,似乎——又变小了……
责任编辑:沙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