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的上网
作者: 吉云飞在2020年开启的中国网络文学起源论争中,不少学者提出了很有启发性的观点,其中极引人注目的是“北美起源说”。欧阳友权以“生于北美→成于本土→走向世界”的生长线索,将1991年诞生于北美的华文网络文学锚定为起点①;黎杨全通过把网络文学的核心特征落在“交往性”上,从而确认1992年建立的第一个海外中文BBS alt.chinese.text(简称ACT)当为起源②;王金芝则立足早期互联网技术对当代文学虚拟空间的拓展,再次从媒介层面强调中国网络文学缘起于1991年创刊的《华夏文摘》和1992年建立的ACT③。不仅三位研究者将目光投向北美,身为亲历者的历史学者黄绍坚在《第一份中文网络杂志——华夏文摘研究》④中,虽对起源问题未下断语,却已在平实的叙述中将这份杂志的重要价值展现出来。
把注意力放在中国大陆之外和早期互联网之中的“北美起源说”,尽管并非不关注物质性和历史性的分析,却还是忽视了技术在文化生产中的基础性作用,也没有看到在中国社会土壤中媒介变革的种子是如何别有花叶。在我们身处的这个时代,新技术不断涌现且对人类生活的改造既深又广。这要求人文知识分子内置一种文化技术主义,重视技术本身的逻辑及其在文化生产中的基础性作用。以基特勒与齐林斯基为代表的“媒介考古学”就被视为对这一趋势的回应,而本文所说的媒介考古并不完全属于这一理论潮流,两者的交汇点主要在于真正搞懂媒介技术。本文认为媒介考古主要是一种态度,是对阐释雄心的暂时克制,也是对技术细节的充分尊重。
事实上,媒介考古与“媒介考古学”的分野在于问题意识。虽然两者都致力于寻访那些湮没无闻的媒介物,但“媒介考古学”的考察对象是旧媒介(如电影)的童年时代,倡导的是视旧如新,即在一种媒介老成乃至衰落之际强调前史、边缘与碎片,借此来重绘主流的版图,并为未来提供另类资源⑤。本文追溯的则是登场不久的新媒介的幼年时期,关注的是新媒介如何从旧媒介中脱胎而出,以及在早期互联网中技术又是如何驱动文学的,本文的目的是勾勒仍不甚清晰的主干,而非用力于那些灵光乍现又很快消逝的可能性。
一、纸媒的延伸:基于电子邮件的《华夏文摘》
1981年8月12日,国际商用机器公司推出了型号为IBM5150的新款电脑,标志着“个人电脑”在美国诞生。1986 年,美国国家科学基金会(National Science Foundation,简称NSF)在五所大学分别建立超级计算机中心并形成了NSFNET。由于NSF的鼓励和资助,大学、研究所和政府机构纷纷把各自搭建的局域网并入NSFNET,互联网的使用者不再限于计算机专业人员。新的用户发觉计算机之间的通信功能对他们更有吸引力,于是逐步把Internet当作一种交流工具,而不只是远程共享巨型计算机的运算能力。20世纪80年代末,个人电脑和互联网已在北美高校中普及,也进入北美中国留学生的日常生活。正是这些身处媒介变革前沿的中国留学生,最早将汉字和中国文学引入互联网。
开启这一历程的是《华夏文摘》。1989 年3月,留学加拿大的朱若鹏、梁路平和留美学生熊波、邹孜野利用所在大学的电脑和网络系统,建立了News Digest(《新闻文摘电脑网络》),以群发电子邮件的形式,向中国留学生转发西方主要媒体有关中国的新闻报道。到1989年底,这一组织已不断壮大并更名为China News Digest(简称CND),主办规模最大的“为海外中国学生学者和华人社区义务提供免费的新闻和信息服务”的电子文摘。不过,在《华夏文摘》创刊前,CND虽以提供有关中国新闻和信息为使命,却只能以英文方式传送,因此也只能采编西方对中国的报道。不能在互联网上使用中文,无论对主办方还是读者,这显然都是一个巨大的遗憾。此时,建立一份中文电子文摘就成为大家的一个普遍愿望。
因中国留学生群体的迫切需求,比较成熟的汉字输入和互联网传输技术也在这一年出现。1989年4月,留美学生严永欣开发出汉字处理软件“下里巴人”的最早版本,并将这一简便易用的程序公布在网上供免费下载。1989年下半年,黎广祥和魏亚桂等人解决了简体汉字在互联网上传输的问题。这些技术很快被CND编辑部注意和使用。1990年春天,时任CND总编的徐刚第一次通过国际学术网(Bitnet)将中文诗歌《小草》传送给CND的核心成员。这次实验后,编辑部进一步尝试以电子邮件的方式传输中文。自此,CND开始筹办中文电子杂志,终于在1991年4月5日发行了《华夏文摘》的创刊号。
在《华夏文摘》发刊词中,编辑部表示:“《华夏文摘》是海内外第一份通过电脑网络传送的综合性中文杂志。这是我们为促进中文信息电脑化,自动化,网络化所作的一个新的尝试。”①这里的关键词是电脑网络、信息传送和中文杂志。要言之,这第一份中文电子杂志的新颖之处在于,通过电脑网络传送中文。最初的内容取自北美和欧洲的中文杂志,到1992年,虽部分文章是不告而取,但来源确已大为扩展,“刊登的近五百篇文稿分别来自:《中国青年》《中国之春》《深圳特区报》《新闻自由导报》《十月》《争鸣》《诗刊》《开放》《中外论坛》《读者文摘》《莱茵通信》《人民日报》《世界日报》等不下五十种中文出版物”②。从技术上说,《华夏文摘》依靠的是电子邮件;从内容上讲,《华夏文摘》主要是对纸媒文章的转载。
《华夏文摘》作为综合性周刊,“力图包容政治经济文化艺术科学等各个方面”,从创刊起便转载文学作品,不久也登载读者直接投稿的小说、散文、诗歌和文学评论。长期以来,创刊号上的《太阳纵队传说》被研究者视为最早的汉语网络原创散文,第4期的《奋斗与平等》也被认为是第一篇汉语网络原创小说。这些被看作支持《华夏文摘》起源地位的有利证据,其实分别转载自《今天》和《中国之春》杂志,谈不上是网络原创。若没有网络原创的文学作品,只是将纸媒发表的文学内容搬运上网,恐怕不能称之为网络文学的起点。而在1992年3月和6月,《华夏文摘》先后开辟了“乡情”和“我们”两个征文栏目,这些作品可以确定不是转载,而是首发。尽管如此,无论从创作方式、文本形态还是主题情调上,它们都与同期发表在纸质刊物上的作品没有区别,网络只充当了一个便捷的发表平台和传播渠道,仍难称其为网文的创生。
欧阳友权把《华夏文摘》诞生的1991年定为起点的主要依据是,此时的北美汉语网络文学已具备了“网生”文学的两个基本条件,即“技术基础”和“文学制度”,并将这一技术和制度具体指向“1991年,伯纳斯·李研发的万维网实现商用,消除了Internet去中心化平权架构中信息共享、多点互动的技术障碍,使下移的文学话语权在消解传统的文学圈层后,实现了‘人人皆可创作’的新型文学制度”①。这一论述相当精辟,可惜却是出自对互联网技术和发展历史的误读。1991年诞生的《华夏文摘》基于电子邮件,而非万维网,直到1993年,万维网才被开放给公众免费使用,《华夏文摘》的万维网站也是在1994年6月才正式开通。至于“人人皆可创作”的新型文学制度,当时也确未建立。《华夏文摘》虽然没有传统意义上的印刷厂,但主持其事的仍是同人性质的编辑部,仍是传统意义上的“编辑主导制”。
《华夏文摘》作为世界上第一份中文电子杂志,有不少值得铭记的功绩。据黄绍坚考证,《华夏文摘》“第一次将WORLD WIDE WEB译为‘万维天罗地网’,简称‘万维网’——这三个汉字拼音的开头,也是‘WWW’。这一译名后来被广泛接受”;同时它也“成为在海外的中国留学生和海外华人发表作品、表达情感的重要场所,并保存了大量珍贵史料”②。就文化生产中的技术逻辑而言,点对点传播的电子邮件没有显现出互联网的媒介特性,其还是旧媒介在新媒介中的延伸,基于电子邮件的《华夏文摘》实现的只有网络发行,不可能孕育出新的文学形态及生产机制。因此,生于北美的华文网络文学和成于本土的中国网络文学不但是孕育在不同的社会土壤中,也是建基在不同的技术条件上,ACT亦复如是。
二、社区的草创:作为惠多网BBS的ACT
如果说,推动中国现代文学向当代文学“转折”的主要是政治因素,那么驱动中国网络文学从中国当代文学中分化出来的首要因素是媒介。这一媒介因素依赖的技术不是笼统的,而是具体的——中国网络文学诞生的技术基础是基于万维网的论坛,更准确地说,是一个虚拟的高度互动的数字空间。这不但是网络文学,也是现在日常使用的近乎全部互联网应用的技术根基。在万维网论坛出现之前,早期互联网及其文学呈现的是新媒介诞生之初将旧媒介吸纳为自身内容的一个特定历史过程,而非处在新媒介孕育独属于自身的艺术形式的那个特殊历史节点。
最易与万维网论坛混淆的正是惠多网BBS。早在1978年,最初的BBS(Bulletin Board System,即电子公告牌,后译为网络论坛)系统诞生,但只能供创建者张贴公告,访问者无法下载或上传文件,其功能基本等同于现实中的公告牌。1982年,美国北卡罗莱纳州立大学的斯蒂文·贝拉文(Steve Bellovin)创立可以交互信息的BBS 系统Usenet(新闻组),用户可以自由下载和上传帖子,但仍限于本校的局域网,无法对外开放。直到1984年,BBS程序FidoNet(惠多网)用电话线路实现站际连线和自动互传信息的功能,将封闭在各个局域网的BBS联结成一个国际网络,BBS才得以实现网络化并流行开来。简言之,惠多网是一种通过电话线路联结的BBS网络,虽在技术上没有突破电话/电子邮件只能点对点交流的限制,但其最大化地利用了这一技术并营造了一个数字空间,网络社区的雏形由此显现。
汉字输入、互联网传输技术的相对成熟和在留学生群体中的流行,是早期中文互联网和海外华文网络文学发展中的大事,不仅为《华夏文摘》的创立预备了前置技术,也催生了第一个海外中文惠多网BBS ACT。1992年6月,由魏亚桂等提议搭建的alt. chinese. text 诞生在Usenet,是国际网络中最早采用中文贴内容的惠多网BBS。不过,ACT 绝非最早使用中文的BBS,在ACT诞生时,不但英文新闻组的生态已完全成熟,中国台湾和大陆也已有类似基于惠多网的中文BBS,这些BBS 因无法连入国际网络,只能各自独立发展,也因此未受重视。1986年,惠多网技术便传入台湾;1991年,台湾同胞罗依在北京建立中国大陆第一个惠多网BBS“长城站”。中国最早的一批网民就是在万维网开通前,依靠China FidoNet(中国惠多网,简称CFido)上网的。
CFido在1993—1995年间处于兴盛期,巅峰时在全国有上百个站点,其中出了不少中国互联网的知名人物,如深圳Ponysoft的站长马化腾和北京西点的站长雷军。在诸多站点中,马化腾的“马站”大概是最豪华的——他在家中同时架设了4根电话线并配备了8台电脑①。如此大费周章,是因为和万维网论坛不同,惠多网BBS虽可实现交互,但每个用户都要占据单独的电话线路,能同时在线的用户数量屈指可数,访问者进入后需要以很快的速度退出,否则不但其余用户会因占线无法登入,个人也很难负担高昂的网费。这让惠多网BBS的用户必须快速、大量下载BBS的相关发布内容至个人电脑,并通过离线阅读、回复的方式完成交互。
ACT的兴盛期同样在1993—1995年间,1994年万维网普及后便很快没落。在短暂的兴盛期中,ACT的讨论内容与外语的新闻组和国内的惠多网BBS相比没什么不同。尽管勉强推举出包括图雅在内的“网文八大家”,但大都只能说是文学爱好者,即便是其中最具代表性的图雅,公认他成就最高的短篇小说和杂文创作也都在王小波和王朔的覆盖之中。不仅是在文本上没有网络性,关键是,由于技术条件的限制,基于惠多网的ACT,交互非常困难,且在内容稍多后阅读就相当不便,还不具备引发文学变革的技术能力,也不是一处成熟的虚拟空间。
黎杨全把中国网络文学的起点落在ACT而非《华夏文摘》,最重要的理由正是他认为ACT是具有互动性的虚拟空间并体现了“中国网络文学的本质属性——交往性”。黎杨全将“交往性”定义为“随着网络交流媒介的兴起,文学的生产、传播和阅读都在交往中进行,作家与读者、读者与读者间形成文学交往共同体,作品的内容与形式都受交往影响”②。其实,这一“交往性”甚至很难说体现了中国网络文学网络性的本质——文学的生产、传播和阅读不是到了网络时代才在交往中进行,文学共同体及作品的内容和形式也从来都受交往影响——更不要说这一定义完全没有谈及网络文学的文学性及商业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