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落图》艺术形式分析
作者: 梁贝文学是语言的艺术。张楚近作《云落图》①给人最直观的感受,就是那充满着冀地唐山一带地域气息,堪称生气勃勃的普通市民日常生活口语的大量征用。虽然几乎所有人都能够意识到小说语言的重要性,但什么样的语言才称得上是出色的小说语言,又是一个众说纷纭且似乎永远都不可能得出定论的重要文学命题。具体到当代小说界,汪曾祺的小说语言得到学界的重视。那么,汪曾祺小说语言的艺术成色究竟如何?诸君不妨看看《受戒》结尾处一段脍炙人口的叙述话语:“英子跳到中舱,两只桨飞快地划起来,划进了芦花荡。芦花才吐新穗。紫灰色的芦穗,发着银光,软软的,滑溜溜的,像一串丝线。有的地方结了蒲棒,通红的,像一枝一枝小蜡烛。青浮萍,紫浮萍。长脚蚊子,水蜘蛛。野菱角开着四瓣的小白花。惊起一只青桩(一种水鸟),擦着芦穗,扑鲁鲁鲁飞远了。”②这段描写简洁,明快,形象,多短句,不仅极富画面感,而且还拥有某种内在的节奏感。如同汪曾祺这样的语言,曾俘获过太多的赞美。这样的语言当然不能说不好,但另一方面,如果说只有这样的语言才称得上是好的小说语言,恐怕也没那么简单。这里一个重要的问题就是,汪曾祺的小说语言其实有着非常突出的散文化味道。因此,如果说他的语言是很好的散文语言,也不存在任何问题。但从小说这一文体角度来看,汪氏语言恐怕还得另当别论。王彬彬就曾撰文探讨过汪曾祺语言的局限性问题:“汪曾祺对文学语言的看法,有许多极其精彩之处。但是,汪曾祺明显排斥对语言的创造性运用。汪曾祺所有关于语言应该如何的论说,都是在强调如何在原有的语言体系内显身手,从没有强调过突破原有的语言规范而创造性地运用现代汉语,并创造出一种全新的语言之美。”③此外,笔者认为汪曾祺的语言因过于提纯甚至达到了类似于纯净水的地步,而缺乏必要的烟火气与混沌性。如此一番推论的结果就是,真正好的小说语言,在做到精准、到位、及物的同时,更应该具有切实还原日常生活面貌的能力。正如同日常生活既有风花雪月的一面,也有藏污纳垢的一面,好的小说语言,不应该只如同汪曾祺那样做高度的提纯,还应该保留活色生香的原生态一面。这也正是《云落图》的语言艺术带给笔者审美愉悦的主要原因之一。
且让我们来看《云落图》中随手摘出的与万樱有关的两段叙述话语。一处是:“待继父回来时,万樱便和继父说,她想要一张东北三省的地图,不要新的,最好是旧的,是人家用剩的那种。继父那天又喝了些酒,眯缝着眼看万樱。万樱便又重复一遍,并且说,不光东北三省的,别的省的也成,越老越好。继父点了头,算是应允了。”万樱之所以要和继父开口讨要旧地图,是因为罗小军曾经一度拥有搜罗旧地图的癖好。既如此,她才会说了一遍后不惜再重复一遍。而继父之所以会答应万樱的请求,也主要是因为他对万樱的身体另有所图。仅是在酒后“眯缝着眼看万樱”一句,便活脱脱地写出了潜藏于他内心深处的欲望。再一处是:“她的身体早已不属于那个叫樱桃的女孩了。先前她厌恶的乳房越发高耸,而她小时候引以为耻的两条腿,摸上去如此细腻。镜子里银色的手指依次滑过她的耳垂、脖颈、乳房和臀部,然后久久驻在她的那张脸上。有两条虫子顺着鼻翼爬下,这让万樱羞愧不已。她圈住自己的身体,蹲在镜子前,像抱住了另外一个人。”
这里所描写的是刚刚进入青春期的少女万樱,在镜子里一个人观看自己身体时的具体情形。一个女性身体上最大的变化,恐怕就发生在她由女孩变身为少女的青春期。这期间身体上的变化,甚至可以达到连自己都认不出自己的地步,所以当“羞愧不已”的万樱蹲在镜子前抱住自己的时候,才会明显感觉到如同“抱住了另外一个人”。以上这两段更具日常生活原生态意味的叙述话语,很显然与汪曾祺的语言截然不同。因此,当我们在衡量评价当代汉语写作中的语言问题时,一个虽不具普遍性但值得引起注意的就是,一方面在准确到位地及物的同时,不能忽视已然在现代汉语应用过程中生根发芽的西式语法结构;另一方面,也得适当考虑到对古代汉语的穿插使用,同时还不能拒绝带有地域色彩的那些方言土语。还有一点务必加以强调的就是,我们千万不能“ 买椟还珠”,一定要牢记生活的本相才是“珠”,再精彩的语言,也都是“椟”。从这个角度来说,小说语言所应承担的根本使命就是,怎么样才能够精准到位地把自己所要描述的事物、所要表达的意思艺术地呈现出来。这一方面,《云落图》中最称得上出色的,就是第十八章“欢宴”部分关于一场宴席的场景描写:“常云霓将众人给罗小军介绍一番,轮到天青时就卡了壳,罗小军说:‘这位兄弟我倒认得,京城来的。’天青说:‘罗总好记性。云霓……好。’常云霓瞪着甜美的大眼睛跟他握了握手,说:‘呀,你的手好软啊。’天青只笑眯眯望着她,万樱说:‘云霓啊,咋才来?赶紧给小军倒酒。’云霓说:‘我们那拨客人都是海量,罗总啊,差点被就地正法。’罗小军打了个酒嗝,扯着她的手说:‘扯,他们还欠我几千万,该我将他们就地正法。’云霓说:‘得,明显喝高了,我说不让你来,你偏来。醉死拉倒,我可不管你了。’来素芸一直没吭声,这时倒吭声了:‘罗小军啊,你还欠我跟万樱一顿酒,啥时补上?哎,你们这些大老板,向来狗眼看人低,说话当放屁吧。’万樱去堵她的嘴,被她扯掉,说:‘按云落的规矩来吧,晚到的客,总要先自罚三杯。’云霓嘻嘻笑着说:‘姑,他快醉死了,饶他小命。’这时一直自顾抽烟的常云泽说:‘你个傻丫头,他醉死了,跟你鸟关系?’云霓跳过去揪住他双耳,喊道:‘再吐脏字,让你变瞎蝙蝠!’常云泽脸上不耐烦,却也任由她扯来扯去。万樱忍不住说:‘小妮子,都快嫁人了,还浮里浮气,赶紧坐下来吃口菜。’云霓又去搂万樱脖子,将脸颊在她脖颈处蹭来蹭去,哼哼着说:‘你们都护他,没半个疼我。我命咋这苦?’”够了,不需要继续抄录下去了。蒋明芳因为和情人在一起过夜,结果情人心脏病突发死在了床上而被公安局短暂羁押。蒋明芳被释放后,好友万樱主动提出要请客,没想到因为蒋明芳的坚持而变成了由蒋明芳自己请客。虽然万樱很早就和罗小军打了招呼,但罗小军却因为应酬财政局的一帮客人而姗姗来迟。作家在这里具体描述的,就是欢宴途中罗小军因故迟到时的那种情形。
在一部小说中,类似于“欢宴”这样的请客吃饭场景,因为头绪繁多却必须照应周全,所以描写起来就难度极大。但到了张楚的笔下,这一次欢宴的情形不仅被描写得井井有条,而且同时还能明显见出不同人物的性格特征来。即如所引这段叙述话语中,无论是万樱对罗小军的刻意回护,还是常云霓对罗小军的悉心关怀,抑或是常云霓在常云泽和万樱面前的习惯性撒娇,以及常云泽对常云霓的呵护与纵容,所有这些林林总总,都得到了强有力的凸显。虽然只是500多个字,但作家却有声有色地写出了在场各色人等的不同形貌、动作乃至言语和性格特点。细细品来,这段小说语言拥有十足的烟火气与混沌性,虽然显得有一点拖泥带水、黏黏糊糊,谈不上纯粹,却有着超乎寻常的艺术表现力。
《云落图》中语言的表现力,还有一个看似简短的段落值得注意:“他爱田家艳,他爱这个无知的老女人、五十六岁的母亲、风湿病高血压患者、种枣树的农妇、偷藕的贼、被男人欺骗的蠢货。”虽然只是简短、快捷的话语排列,但其中所蕴含的信息量却非常大。一位年迈无知的总是被丈夫殴打侮辱欺骗的普通农妇,不仅罹患有风湿症和高血压顽症,还有小偷小摸的不良习性(因为家境过于贫寒艰难),但身为研究生的知识分子天青,却在内心深处深爱着这位母亲。究其原因,是她在天青走投无路的时候慨然收留了他,还视如己出地付出了满腔的母爱。就这样,仅是一个简短的段落,所充分凸显出的,是张楚非同寻常的语言表现能力。
更进一步说,张楚《云落图》中的语言运用,还难能可贵地抵达了人物性格的个性化。比如,罗小军说:“我呢,兑了他的店,踅摸着再将隔壁的粥铺和保健品店也盘了,打通装修,开家云落最豪华的按摩院。”如此财大气粗的话语,的确是罗小军这样的云落大老板才能说得出。更何况,如此一种未来设想中,也还沉潜着罗小军对拥有一家由自己操控的按摩院,以保证自己随时都能够得到按摩服务的打算。比如,王毅文说:“西南街那个项目,我们合伙做吧。我投资入股,到时送我两瓶好酒就行。我眼小肚子大,却并不是个贪心的人。世上贪心的人太多了,监狱的牢房总是不够用。他们肯定没听说过这句话,老天爷的碾盘转得慢,却磨得很细。”同样是财大气粗的云落大老板,王毅文的话语声气却明显不同于罗小军。他的话语里虽然充满着不容反驳的霸气,但讲出来时却慢条斯理,不急不躁,带给读者的是一种老谋深算、胜券在握的感觉。其中“老天爷的碾盘转得慢,却磨得很细”一句,透露出的是一种不容否认的宿命感。比如,万永胜说:“‘好,好得很。’万永胜冷冷地瞄着罗小军,‘在云落,谁敢动我一根汗毛试试?’随手递给他支阿诗玛,‘我最不放心的,是那孩子。哎,肉嘟嘟,抱怀里,狗崽似的。’”一样是云落财富的拥有者,万永胜的话语方式与前两位却又截然不同。一句不无凶狠色彩的“谁敢动我一根汗毛试试”凸显出万永胜一言九鼎的王者地位。即使是一言九鼎者,内心也有柔软的地方,一句“肉嘟嘟,抱怀里,狗崽似的”传达出的就是某种“多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之感。又如,“万樱磕磕巴巴地说:‘……老话都说,好死不如赖活着……老话总没错……你外甥才没两年,你再这么狠心走了,你闺女要是想不开,寻了短见咋办?就算挺过去,天长日久埋了病根,有啥三长两短,你在阎王那边后悔去吧……’”万樱意外怀孕后,一时不知所措,便跑到涑河边企图以投河自尽的方式解决烦恼。没想到的是,到了涑河边上,她竟然遇到一位同样由于陷入绝境而企图自尽的老太太,情急之下,就开始了以上一番苦口婆心的劝阻。无论是对民间谚语的引用,还是试图借用亲情来说动老太太,都带有了一位本性善良却也已历经沧桑的普通中年妇女的口吻,个性化色彩不容否认。但仔细琢磨,正所谓度人就是救己,万樱劝说老太太的过程,也或多或少夹杂着一些自我规劝意味。
别具特色、自成一格的叙事语言之外,《云落图》形式层面上的另一个特点,就是艺术结构的创造性设定。首先值得注意的,是天青这样一位带有开启色彩的线头性人物形象的设计。万事开头难,云落这些参差错落的人物故事到底怎么样才能够如同所罗门王的瓶子一样被打开,是张楚首先必须考虑解决的问题。事实上,虽然叙述者已经有所暗示,比如,借郭姐的口吻打趣天青时的内蕴玄机:“‘我家养了两条龙,得空给你清蒸了。’郭姐拧了拧他脸颊,‘甭跟这儿装深沉啦,出都出来了,好好玩呗。自打一下了火车,你就魂不守舍的。’”一句“魂不守舍”道出的,就是天青那隐藏日久的内心秘密。但这一点却只有在故事情节的发展过程中,才能够被读者逐渐地有所洞察。最起码愚钝如我,不仅一开始阅读的时候不会专门留意到诸如“魂不守舍”“心慌气短”这样一些暗示性话语的存在,而且还会误以为率先登场亮相的天青和郭姐极有可能就是小说中最重要的人物形象。阅读到大约三分之一处时我才恍然明白,他们尤其是天青,承担的更多是引出云落故事的引子一类的角色。小说开头看似只是初次抵达云落的天青,原本竟然是云落的一位出走者。尽管他的这一次抵达云落有一定的随机性色彩:“他从来没想过会随团来云落县。如果不是郭姐替他报了名,他也不会知道北京原来有那么多形形色色的‘灵修团’。”但实际上,当他随同郭姐来到云落之后,或许与设身处地的强烈触动有关,在脑海里沉积近20年的陈年旧事,尤其是自己当年负气出走后便再也无法回归的那种精神屈辱,竟然再一次无以自控地浮现出来。正是在如此复杂情绪的主导之下,等到“灵修团”要离开云落返京的时候,天青才会以答应朋友帮忙设计店面为理由,一个人留在了云落。其实,天青之所以一定要留在云落,主要是因为他对以鸠占鹊巢的方式顶替自己在常家地位的常云泽心有不甘。就这样,诚所谓抵达即开始,伴随着当年的出走者天青重新返回云落,在牵引出一段个人吊诡命运故事的同时,更是拉开了几乎可以囊括云落各阶层的现实生存图景的帷幕。也因此,尽管依照严格的叙述学理论,很多故事发生时并不在场的天青无论如何都不能被界定为小说中的视角性人物,但因为他是所有人生故事的初始触动者,如果没有他的抵达,也就不会有《云落图》的出现,所以天青应该被看作《云落图》中不可或缺的一个线头性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