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媒体女性文学批评特征

作者: 刘巍 王亭绣月

新媒体时代的来临不仅意味着文本的传播速度与日俱增,还使得鉴赏与批评文本的群体规模不断扩大,尤其是匿名网友的批评留言对后来读者的影响效果亦愈加显著。在过去几十年中,女性文学批评的对象多局限于严肃文学范畴,尤其近些年来学者们更多地倾向于梳理发展脉络以及译介西方理论。而中国当代女性文学已经借助互联网技术在大众文化领域内突飞猛进,新媒体女性文学场中的评论文字逐渐自觉地带有一定程度的女性意识,批评主体的范围也在发展中逐步覆盖了从普通女性读者到资深女性评论家多个层级的阅读群体。新媒体女性文学批评版图主要呈现出三方面特征:在批评观念方面,操演性的固化与反转显示其立足历史语境的同时又尽力为性别身份寻求新发展;在批评范畴方面,于“她江湖”中的突围与共情昭示了两性和谐共荣的趋势在大众文化中得到普遍认同;在批评实践方面,媒介的融合使得女性批评的审美性得以延伸,“嗑CP”的审美兴趣实现了对人设数据库的应用与填充,并为靶向式接受与鉴赏提供了可能。

一、批评观念的固化与反转

在较为自由的新媒体场域内,批评观念折射出操演性,但批评主体试图对性别一词进行重新思考与界定,以超性别意识回归“女人是人”的命题。操演性概念源于巴特勒,巴特勒十分重视性别身份在历史语境下的意义,而被建构于思想文化领域的性别潜移默化地影响着民众的性别观。

首先,新媒体中的女性文学批评较为集中地存在于相对封闭的“女性向”文学场之中。以网站设计中页面色彩、图标形状、版式布局等多方面可视化内容,将非预设读者挡在界外,以适应女性批评主体在接受过程中的审美习惯。“女性向”文学场意味着以女性群体为目标接受对象的阅读平台,在中文线上阅读领域颇具影响力的阅读平台,包括“红袖添香”“潇湘书院”“起点女生网”“晋江文学城”“四月天小说网”等原创文学网站。该类女性阅读网站设计的倾向究其缘由可参见以往学者就两性的接受与消费倾向进行的对比研究。而当我们将新媒体中的女性文学归到大众文化的电子消费领域之时,便可将两性之间接受的“实用性”与“审美性”差异应用于新媒体的女性文学批评之中。在这些女性专属区域内,网页设计风格与超链接分类选项已将大部分男性挡在门外。读者与批评者以自身意愿进入有着鲜明女性主体意识的文学场,并且在阅读与鉴赏中,以一种虚拟的无性别意识为出发点来表达见解或是抒发情感。读者们忘我地徜徉在女性的文学世界里,女性文学批评不需要被提及,因为它作为入场券已经验明了每一位参与者的身份。她们只需要以自身的意愿参与批评,就像男性在过去几千年的现实世界中从未标榜自己是男性而进行文学活动一样。她们以为是在自由地用文字来观照世界,其实她们对世界的观察透过了一层不自知的女性意识的玻璃。

虽然新媒体女性文学场中的多种图像符号如同通行证,但其审美特征早已突破了世俗对女性的“粉红色”想象,将设计理念更加贴近文本题材。之前的女性网站设计曾被诟病以统一的“粉红色”固化女性审美,因为基于此形成的媚俗女性网站的背后是“处处给女性一个无形的囚笼,使得女性最终还是没有在真正意义上突破来自物质世界的制约和文化伦理的限制,女性主体形象最终还是落入男性凝视的目光里”,李婷玉:《超越与媚俗:女性网站的尴尬》,《当代青年研究》2003年第2期。而具体到“粉红色”所带来的束缚,即其所象征的美丽、青春、温柔,不过是他者期待视野下的女性形象。女性的审美偏好并非局限于一种颜色或一种符号,其如同所有人类一般随着年龄、职业、境遇等多方面因素的变化而变化。在近些年的女性文学网站设计中,其色彩的组合、背景图的绘制、图标的设计,均随着不同的小说题材区域的切换而变化。以“潇湘书院”为例,其一改界面中铺天盖地的粉红色设计,其玄幻仙侠类型的阅读界面以冰蓝色为主,悬疑灵异类型的以黑蓝色为主,浪漫青春类型的以葱绿色为主。可见,女性文学网站已从页面设计上注意对读者的分众化服务。

其次,新媒体女性批评试图将性别身份与人生轨迹解绑,批评思想中存在明显的超性别倾向。超性别意识首先“以鲜明的性别意识为基础,进而超越狭隘的‘性别’的同时,关注人的普遍问题,表达人的共同感情,寻找人的可能出路”。贾敏:《新时期女性作家“超性别意识”小说研究》,第51-52页,哈尔滨,黑龙江人民出版社,2015。新媒体女性文学场中的超性别批评不仅强调文中女性的独立性与主体意识,也从性别角度出发,扣问现实社会中女性当如何自处。一方面女性批评强调在虚拟世界中的恋爱关系应将平等贯彻始终,否则再华丽的故事背景都会被批评者一针见血地指出其弱势地位与心态。例如,有读者指出西方神话衍生小说《始乱终弃阿波罗后》中:“达芙妮的处境就像普通女子嫁给大贵族。贵族周围的人把她当他的小宠物,而贵族虽然爱她但不会给她做决定的权利。在这种情况下,弱小的达芙妮除了菠萝的爱其他一无所有。而菠萝呢,看似对达芙妮用情至深,实际上的所作所为毫无尊重。身份的便利性让他对爱的付出成本很低,索取的却是另一个完全的陪伴。”今天吃什么:《〈始乱终弃阿波罗后〉书评》,引自https://wap.jjwxc.net/review/5021044/50/1/0/478213.html。批评者不满文本中两性关系的不平衡设定,揭露出身份悬殊的情况下女性人物的自由极易被忽略或吞噬。同时,读者越来越质疑作品标签的权威性,对女性的“幼态”化描写较为排斥。“在剧情进展方面她着实像个吉祥物,文章前文还能看到从孩童心性向狐狸发展,但是即便到中段也只发展得比较稚嫩,然后,然后就被男主拉上了王位……女尊文里面女主魅力还不如男主这件事,让我陷入沉默。”卿安:《〈狐狸精陆将军〉书评》,引自https://wap.jjwxc.net/review/4545817/145/1/0/389000.html。批评者对以女尊男卑为基本世界设定的女尊文的期待视野是女性人物成长空间的拓展,若她的提升过程中存在男性过度介入与帮扶,就会映射出作者的“洛丽塔情结”,不利于两性关系的健康发展。此种“幼态”的审美仍是“男性统治的诉说,是男性化制度的产物。男性霸权规训了社会性弱势群体即女性对自我的理解和塑造”。刘洁:《“制服诱惑”:“白幼瘦”审美观的畸形表达》,《中国妇女报》2020年9月1日。即使没有侵害之心,可还是俯视之姿。相比之下,读者赞同正常的“萌态”书写,人物在无性别差异下的可爱与天真更能激发童心与童趣。“萌”作为当代青年亚文化的组成部分之一,指“可爱弱小、天真无邪、单纯幼稚、无性别及拟人化。引起‘萌’感的人或物往往展现出一种简单的气质,它改变了人们的思维定式,用轻松愉快的态度去解释问题”。范周等:《言之有范:数字时代的文化思考》,第216页,北京,知识产权出版社,2018。可见,女性读者的审美并非趋于单向度与成年化,相比于成长过程中借助“金手指”外力而形成爽文的即时性快感,将女性角色还原为真实的人,其成长之初的“萌态”也同样存在一定受众。

另一方面,新媒体的互联技术帮助文本两端的作者与读者搭建起快捷便利的沟通桥梁,双方可由文学时空迁移至社会现实,探讨“女人为人”的权利与责任之辩。例如在《退下,让朕来》评论区中,以假定的女性帝王权柄继承情境而展开“生育”话题的探讨,往往会激发创作与接受主体的感慨。当批评者质疑女性帝王的生育自由时,作者在回帖中坚定地正视女性的能力,认为“鼓励女性奋斗拼搏事业是好,我也一直坚定认为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是颠扑不破的真理。但因此贬低甚至否认女性的生育能力,磨灭女性与生俱来的特征和优势,将生育、抚育视为累赘……正视女性自身有这么难吗?”油爆香菇:《〈退下,让朕来〉书评回复》,引自https://h5.if. qidian.com/h5/share/post/base?circleId=20517517901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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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性批评中的超性别意识在将女人还原为人的过程中,接纳女性自身的各种欲望与期待,同时冲淡意识形态中的性别操演,使得性别特征呈现出多样化的形态。相比于20世纪90年代兴起的女性“私人化”写作集中于解放女性的性欲,而陷入“被看”的境地,以及女性的“雄化”表征在对男性中心世界的模仿与复刻后的茫然无措,新媒体女性批评中的欲望类型涉及职业理想、艺术追求、政治抱负等具体化形式。如《凰歌》的评论者支持女性文学场中的创作突破性别刻板印象,肯定从创作内容到人物形象所呈现出的多元样态,以跨性别的视角肯定女性人物的文韬武略与军事才能的拔擢超群。而在两性关系方面,女性人物即使身处婚姻之中也较为独立,其预期成就并非完全依赖于丈夫的身份与家世,而更愿意获得自我实现的机会。新媒体中的独立文学场以迎合欲望为存活前提,但猎奇无法支撑一个文学世界长期运行,故各种欲望可以理解为她们心灵深处的声音。此时新媒体中的女性心理已经远超娱乐与消遣的价值取向,不同于研究者对于此类女性文学惯常的界定:“草根阶层的女性创作者和女性读者共同努力营造的爱情乌托邦。”亓丽:《女性主义视野中的当下网络言情小说》,《文艺评论》2012年第1期。她们专注于自身的发展,以性别视角为切入,探寻人类平等自由的一种路径。

二、“她江湖”的突围与共情

在新媒体这一批评场域中,女性文学不仅开辟出较为独立的“她江湖”,在这样“一间自己的屋子”中,批评者会以更平和而从容的心态完成自省与反思,在外界干扰渐弱时思考两性关系的健康发展。并且女性批评在各大公共性阅读平台中占据一席之地,她们也不再盲目乐观于女性题材的关注度与支持度,而是将激愤之情化为更加沉静而深邃的思考。

当代作家评论 2023年第2期

首先,当代学者虽然认为新媒体中被称为“她江湖”的“女性向”文学场意味着“女性在这场性别文化角逐中能够在一定程度上冲破男权文化的重重包围”,孙桂荣:《“她江湖”文学场与新媒体时代的“女性向”方式》,《烟台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9年第4期。但相比于20世纪80年的女性主义浪潮,新媒体的女性批评对男性人物的态度却更为理性与节制,自觉地以平等思想观照两性相处模式。对女性文学中难以回避的“贞洁观”问题,有批评者指出,若定要将身体与真诚相连,那么对于两性不应沿用双重标准。当道德标准与性别拉开距离,或许两性的沟通也增加了新的契机,志趣相投成了亲密关系更为稳定的基础。还有批评者将具有明显性别特征的词语交叉用于人物身上,如对男性人物的描述借用女性化形容词。如果排除新兴阶段的猎奇心理,批评者此时有意让有关性别的理解回归现实生活。以中国传统文化的朴素观念为例,阴阳协调更易让一个家庭、一个群体、一个联盟得以保存与延续,而中国古人基于生理条件与历史经验将男性归为阳刚,女性归为阴柔。如果时代的更迭与社会生产机制的变化,使得男女两性与所属阴阳特质可以根据个人喜好与特长进行换位,那么对于仅是内部分工与大众相异的群体,是否应给予更多的理解与包容,坚信所有的分工模式都致力于一个更好的结果?或许我们所认定的“性别特征”总是处于过去式的状态,两性特征应存在更多的互通与共享之处。

其次,新媒体中女性批评从不局限于固定的文学场,读者的女性意识已经漫溢至无明显性别色彩的阅读平台之上。她们力图摒弃模糊性与盲目性,不再视男性为敌,而以更自信的姿态与其携手突破性别身份的传统规约。在读者十分熟悉的“豆瓣”“百度贴吧”“腾讯文学”等平台,女性文学批评不再是苍白的、被放大字号的宣言标语,而成为在性别解放之路上以双重视角稳步发展的现实。如2021年“豆瓣”高分图书榜中的《她来自马里乌波尔》的书评文章《〈她来自马里乌波尔〉:她望向历史深处她找不到出路》,窥见了女性视角下历史书写的细腻与鲜活:“幼小的女儿哭闹不止,对于她是一种全新的暴力,躲在简易仓库中担心工厂主有朝一日反悔,铁路巡道工贪婪又满怀敌意,瓦尔卡流亡营喧嚣的噪音,妄想症邻居的疯狂咒骂,日益见长的思乡之情,丈夫不理解不接纳不关心,她活在自己杜撰的玻璃之城中,干净又易碎。”邓瑶瑶:《〈她来自马里乌波尔〉:她望向历史深处 她找不到出路》,引自https://book.douban.com/review/13352326/.html。批评者打捞起淹没于时代变局中的女性个体,发现其在承受战乱之苦时,对自己的家庭身份有所动摇。不同于传统男性文本中经常塑造的贤妻良母形象,极端生活条件下的女性以质疑与逃离的方式凸显自身的主体意识。“豆瓣读书”2019年最受关注榜榜首《82年生的金智英》的短评已然出现了更为理智的“两性平等”观念,同时警惕性别歧视与性别特权两类陷阱:“读完发现还是属于那种挖一个深坑让你跳进去的东西。比如她那个需要养活全家人的老公,就不是被‘性别歧视’之下被禁锢了的可怜人吗?把女性在职场的状态形容得多么能够实现自我价值……真心希望女权不要把女人变成在生存竞争里永远索要特权的贪婪的傻白甜,这样只会让女性永远是第二性。”土呆:《〈82年生的金智英〉短评》,引自https://book.douban.com/subject/34434309/comments/.html。评论者以书中所映射出的现实生活为基点,指出职场、婚姻、伴侣中的任何一项都不可作为女性解放的终极目标,独立人格才是自由成长的起点。当立足于当代的社会现实而再次提起“第二性”时,女性虽已不再期望成为依附的角色,但特权地位也不利于个体的发展。若两性自古均为性别所累,那么联手或许会更轻松地奔赴自由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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