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向北
作者: 王桂妹 王琪DOI:10.16551/j.cnki.1002-1809.2023.05.014
王德威认为,从文学的角度谈振兴东北的方法之一是“重新讲述东北故事”,王德威:《文学东北与中国现代性——“东北学”研究刍议》,《小说评论》2021年第1期。而有能力又有心力讲述东北故事的唯有真心热爱这片黑土地的作家,老藤便是其中优秀的一员。近年来,老藤以东北现实为基,以北地精神为魂,推出了一部又一部深情回望与凝视东北大地的长篇力作。由《北地》(2021)、《北障》(2022)、《北爱》(2023)组成的“东北三部曲”,以精妙的艺术构思、深刻的精神内涵为错落有致的北地村落画像,为神秘繁茂的东北山林画像,为大国重器的研制者们画像。当我们沉浸文本之中便会发现,“东北三部曲”从乡村到城市,从过去到现在,构建了一个多元立体化的东北,讲述着一个个与众不同的新东北故事,在这个漫长丰盈的东北故事中,东北始终是作家魂牵梦萦的飞地。如果说《北地》是一代建设者的北大荒传奇,找寻的是常克勋魂牵梦绕之地的“北地之魂”,是对“历史记忆的一种重新打捞与再度复活”,王春林:《社会现实观察与历史沉思——关于老藤长篇小说〈北地〉》,《当代作家评论》2022年第1期。而《北障》是东北自然山林传奇,在猎人与猎物的较量、猎人与禁猎者的周旋中指向对生态伦理的自觉追求,那么,《北爱》则是对前两者叙事时空的一种接续,聚焦当代东北,以外来者融入东北,焕发新的生机为核心,讲述了新时代青年的理想传奇和北上精神。在这里,老藤绘制了一幅东北精神文化地图,经线是自然生命的赞歌,纬线是人物理想与信仰的颂歌。东北波澜壮阔的历史在人物的回忆与现实的记录之中交汇在一起,还原出了时代大潮中辉煌璀璨或颓败没落的东北风景。但无论是兴还是衰,唯有开拓进取、仁义守信与坚韧执着的北地之魂不变,或者说,作家的向北之心与兴北之情始终如一。正因如此,这个变动不居的北地世界在老藤作品中被指涉成一个令人向往的精神家园,由此一代又一代建设者前仆后继地开启北地之旅。
一、北地之景的深情描摹
人文地理学家段义孚认为:“地方与环境其实已经成为了情感事件的载体,成为了符号。”〔美〕段义孚:《恋地情结:环境感知、态度与价值的研究》,第136页,志丞、刘苏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8。在老藤笔下,“北地风景”正是一种真实空间与情感空间的融合体。从《北地》到《北障》再到《北爱》,老藤立足于东北大地,构建起一个立体化的东北。历史长河中的东北不再是一个遥远、未知与落后的荒寒之地,而是一个拥有丰富物产、神奇动物与特色建筑的壮阔之所,是一个可以实现理想、大有作为的广阔天地。
在老藤深情绘制的东北地图中,北地之景是东北故事的重要标识,它既是物理空间的呈现,又是文化与精神空间的再现。《北地》是常克勋在东北40年工作经历的回望,随着儿子常寒松与记者任多秋的空间位移和视角变换,从格拉秋山到嘎仙洞,老藤在回忆与现实的交汇中记录了一代建设者开拓北地的历史,勾勒了近30个北地村落的风景,新鄂、稗子沟、双河、小临沂、焦德布林场、刺猬沟等,伴随着人物的足迹跃然纸上。新鄂宽阔平坦的村街、砖瓦筑成的民居、露天里或方或圆的苞米囤,小临沂中生机勃勃的葵花海洋,焦德布林场清甜沁人的空气,由红砖房、赭色铁皮瓦、瓜秧与木杖子组成的刺猬沟……一幅幅典型的北地村落图景显示出东北独特的地域风情。老藤既着眼于村落的建筑街道,又关注村落中的细微之景,通过多重感官展示出一个色彩缤纷、宜家宜居的东北乡村。老藤借人物的眼光,深情俯视嘎仙洞外海市蜃楼般的村庄:“乍一看,村庄房子间隔很大,显得散淡而疏朗,这样的容积率在城市或郊区是不敢想象的;再细看,会发现这些房子排列有序,街道自有布局,颇有形散神不散的巧妙。正是夕阳西下,村庄里户户都在晚炊,缕缕白色的炊烟在村庄上空相交汇,形成淡淡的云团,飘落在绿色的田畴间。夕阳给这图景罩了一层金箔,让视野变得如同一幅自然主义古典油画,浓墨重彩,暖意融融。”老藤:《北地》,第430-431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21。北地烟火漫卷的人间胜景正是常克勋们的心之所向,魂之所在。这种东北乡村风景是自然和文化、深层和表浅混合下形成的具有内在情感的客观物象,它们不是简单的作为背景而存在,而是作为一种情绪或氛围参与小说叙述之中,成为建构东北地域文化想象的重要载体,承载着一代建设者开拓北大荒的历史与记忆。透过北地村落风景,北地建设传奇变得可知可感,并在新的时期唤起情感与精神认同。
从《北地》到《北障》,老藤笔下的北地之景也从村落转向山林,奏响了一曲自然生命的灵性之歌。《北障》中,老藤对东北莽莽苍苍的自然山林进行了重现与再造,敬畏自然、敬畏生命的生态意识流布于字里行间。老藤曾自述:“我可能是一个保守型的作家,很看重作家的责任感,所以我不会玩文学,只能敬畏文学。”老藤:《作家现在时》,引自http://www.chinawriter.com.cn/n1/2019/1009/c405057-31388332.html。作家真正的意图不是要讲述一个禁猎的故事,而是通过猎人与禁猎者从冲突到和解的过程来表达人与自然的和谐。因此,大自然成为作品中看不见的主人公,山林风景也具有了“大地的、自然的和场所的”〔美〕约翰·萨利斯:《风景的意义》(中文版序言),第6页,杨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22。的含义,成为展示东北迷人地域风情的重要渠道。老藤对东北山林了然于胸,小说中小兴安岭深处的四方台、菠萝沟等树木林立、怪石嶙峋、雾气升腾的风景反复出现,其独异性令人神往。夜幕中粗壮的柞树、优雅的椴树、亭亭玉立的白桦树、间或生长的水曲柳、鹤立鸡群的红松、孤独的黄菠萝等,已经不再是一株株植物,而是一个个各具风采、各有性格的人,夜晚昆虫鸟兽奏鸣更是一场美妙绝伦的交响曲……老藤几乎是以工笔画的手法细致描摹北障的四季,春的盎然、夏的热烈、秋的收获与冬的狂欢在这片原始野性的大地上依次上演,令人目眩神迷:初春由达子香绽放形成桃红色的花海;夏季是绿色的海洋,浆果繁盛、百鸟聚集,生机盎然;冬季雪地世界中四处觅食的动物穿梭其间,绘成一幅幅别具一格的图画。风景是“一种意象,一种心灵和情感的建构”,〔美〕段义孚:《风景断想》,张箭飞、邓瑗瑗译,《长江学术》2012年第3期。这个魅力四射的山林世界不仅冲击着我们的视觉感官,带来新奇的审美体验,同时也指向老藤的内在情感——对东北山林的挚爱。老藤认为“生态文学应该塑造自然之子的形象长廊,成为文学区块链的一部分”。滕贞甫:《生态文学的责任维度》,《绿叶》2022第6期。除了山林树木,他更以灵动之思描摹着狐狸、猞猁、熊、山鲇鱼、狼、野猪等众多自然之子,它们聪明机警、充满人性,在与猎人的较量中使东北山林风景化静为动,显示出鲜活的生命力。老藤对自然生灵的热爱、对山林生态伦理的关注,显示出老藤深刻的人文之思。他在错落有致、炊烟袅袅的北地村落之外构建起的东北山林宛如一个魅惑人心的少女,她所蕴含的独特地域风情和情感符码散发着迷人的风采。
继北地村落、北障山林之后,老藤又从新的角度为东北画像,目光从村落、山林切换到城市。《北爱》对东北城市整体性的观照,既是老藤建构东北立体风景的重要一维,也是老藤北地情感的总结与升华——北地之爱。《北爱》聚焦于大连909所、飞鹰公司等现实空间,随着人物活动范围的变动或延伸,城市风景穿插其间。虽然这些风景不像《北地》《北障》中的风景那样壮观齐整,甚至有些碎片化,但依旧是观察当代东北城市风情的独特窗口。主人公苗青的工作地点在大连,大连于她而言是一个有着湿润的海风味儿的新奇之地,夏风如同爽身粉,吹在皮肤上有一种顺滑感,星海公园以及沿海西侧的金蟾礁更成为苗青失意时的精神疗愈之所,那些朝阳照耀下披着金衣的礁石,总会让她豁然开朗。老藤借助嗅觉、触觉、视觉等感官展现大连这座海滨城市的独特魅力,以细微的方式精心勾勒城市风景,赋予它情感意义与美学价值。至于东北四城的风景则是通过苗青父亲的视角展开,城市标志性的建筑成为他的打卡之地:大连景色宜人的老虎滩、由低矮楼房构成的东关街;哈尔滨的中央大街散发着历史与现代气息;沈阳的小故宫、工匠精神发祥地的铜行胡同;等等。这些地标景观既承载着历史的厚重,又散发着现代的华彩,诉说着东北的过往与现在。老藤虽然在《北爱》中描绘的是东北城市略图,甚至只是夹杂在人物简单的叙述之中,但是仍旧呈现出了一个现代的东北、一个具有包容与接纳精神的东北。东北城市就像一个磁体,“拥有一种强烈的吸引力,以脉动般有节律的能量吸引着人们走向它”,〔美〕理查德·利罕:《文学中的城市:知识与文化的历史》,第261页,吴子枫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它正扫榻以待,等待着时代青年的到来。如同乔伊斯笔下的城市是心灵的一种状态,《北爱》中的城市风景也是作家的情感状态。老藤借苗青父亲之口道出了沈阳这座城市的精神底色,它的街道直冲北陵,是一种向死而生的精神外现,枕河而眠则是让它把钢铁般的使命感与烟火气融为一体。老藤对东北的深情认同正是通过东北现实城市风景得以唤起与强化,他在城市风景中发掘过往的历史与记忆,以风景呈现东北的现代活力,打破当代东北娱乐化、落后粗鲁的刻板印象,以强大的感召力呼唤人才来到东北,使东北大地聚集人气,焕发勃勃生机。
纳谟尔河附近的湿地是老藤的精神原乡,由这处湿地扩展开来的东北乡村、山林、城市等正是其“内在经验的心理表象”。〔英〕西蒙·沙玛:《风景与记忆》,第11页,胡淑陈、冯樨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3。这个神秘广大、令人心驰神往的东北世界传达着他对东北的全方位感知,蕴含着他深切的情感体验。老藤深感“地域依旧是文学无法自拔的土壤”,王云峰:《滕贞甫:地域依旧是文学无法自拔的土壤》,《辽宁日报》2020年4月27日他的作品中始终包含着人地依恋,对东北大地的深情成为他写作的深层动因。“东北三部曲”聚焦于东北现实,贯通东北的过去与现在,作者将人物置于东北特定的历史情境与社会现实之中,北地风景与个人命运交织在一起,“不再只是表达的内容,更是一种营构叙事空间的策略,它凝聚了生长于斯的人们的家园情感、地缘特征、文化想象和心灵归宿”。常娟:《猎手的终结——论〈北障〉多重叙事空间的审美结构》,《当代作家评论》2021年第2期。乡村、山林与城市的多维东北风景形塑着东北与众不同的个性,引发人们对东北的好奇,激发外界对东北的关注与情感认同。
二、北地之魂的赓续与昂扬
如果说东北多维风景的构建是老藤“东北三部曲”的外在呈现,那么北地之魂的探寻与讴歌则是“东北三部曲”的精神内核。东北独特的地理位置与历史境遇造就了东北复杂的过去和现在,尤其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的70多年来,东北更经历了从“工业摇篮”“共和国长子”的辉煌到当下日趋衰落的“东北现象”,“东北现象”是指20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东北出现了“工业生产衰退,企业大量停产半停产、大批工人下岗、技术人才流失、资源枯竭、矿区城市塌陷”等问题。见刘中树:《关于开展东北地域文化研究的一些思考》,《学习与探索》2012年第2期。东北昔日的无上荣光被时代巨轮彻底碾碎,富裕的黑土地与曾经先进的大厂工业不再是创造价值的主体,而成为资本放逐的对象和落后于时代的历史遗产。面对历史与时代的无意合谋,在经济结构调整、产业升级之外,东北精神文化的振兴更成为作家关注的焦点。深切热爱这片黑土地的老藤对此更是感触最深,“东北三部曲”正是他为振兴东北所做的尝试与努力,他在创作中包含着巨大的野心,以磅礴的气力在字里行间完成对东北历史与精神的构建,描摹一幅新中国成立至今的东北风景画,探寻刻印在东北广袤大地上的精神符码,这里既有常克勋这样开拓北大荒的先辈在东北所经历的辉煌与挫败;又有金虎这样秉持猎人的信念,护卫山林的仁义与忠诚;还有苗青这样继承父辈理想的新青年,建设东北的坚定与执着。不论前者在东北的传奇经历,还是后者在东北现实中的踔厉前行,他们始终有一种“我心向北”的深情,在“兴北”的号召下无畏艰难,在道不尽的东北之书上留下光辉灿烂的一页。
“东北三部曲”作为一个整体,有着从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之初直至当下的时空跨度,在这长时段的历史中,一个个波澜起伏、扣人心弦的故事散发着精神的光芒,开拓进取、仁义守信与坚定执着的北地精神在人物的血脉中流淌与传承,成为新时期东北振兴必不可少的质素。《北地》以一种子辈对父辈经历的追溯,回顾主人公常克勋扎根北地的生命历程,其中掺杂着对北地的回望与感恩,在回忆中建构精神品格。《北障》《北爱》则是在子一代的故事中展现他们对父辈精神的接力,一个是继承先辈的仁义之魂守护北障之心,另一个是新时代青年沿着父辈的足迹,扎根于东北大地,在个人理想与“兴北精神”的照耀下奋力前行。如果说《北地》是“兴北”的引领之笔,《北障》是“兴北”的承接之页,那么《北爱》无疑则是“兴北”的实现之书。《北地》是常克勋魂归故土的灵魂之旅,是一代先辈在艰难困境中开垦北大荒历史的回魂。即使离开北地多年,他对北地的牵挂依旧埋藏于心,根植于魂;即使意识混沌、语句含混,但初心未改。当病榻上的常克勋看到《北地炊烟》的照片时,不禁慨叹道:“我们开发建设北地,吃了那么多苦,流了那么多血汗,不就是为了村村有炊烟吗?炊烟在,北地就在呼吸,魂儿就没丢。北地了不起呵,嫌弃和遗忘北地是不公平的,北地宁可耗光用尽,也要赡养年轻的共和国,这是长子担当啊!”老藤:《北地》,第434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21。这些北地建设者们秉承着“长子”应有的坚强果敢、艰苦奋斗的精神在北地奉献了青春与生命。老藤用后人的视角评述先辈的故事,因扑灭山火而甘愿牺牲的七位女知青、锲而不舍研究豆种的袁五仁等,读来依旧让人感动泪目。其中朝元鼎三姐妹的故事尤其让人印象深刻,她们在北地做了三件轰动性大事——倡议女性操作大型机械、大战狼群、照顾失去双腿的小兵,将拓荒者的精神展现得淋漓尽致。这些先辈们克服困难、挥洒青春、牺牲奉献,在广袤壮阔的北地书写拓荒传奇,他们就像奔向理想的朝圣者,用自己全部的身心和热血青春,将荒芜广漠的北大荒变成充盈富足的北大仓,这种无怨无悔、艰苦奋斗的精神和坚韧不拔的理想信念使他们就像一粒粒种子,在苦寒之地生根发芽、开花结果,凝结成北地之魂,即使岁月流转,时光消逝,他们忘我的精神依旧在这片土地传承,引领着后来者在困境中继续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