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工业诗:历史、现状与可能
作者: 蒋登科DOI:10.16551/j.cnki.1002-1809.2023.05.023
在诗歌界,新工业诗这个说法存在很多年了,至少在进入21世纪之后就开始出现,但这一说法真正被广泛使用和接受是在进一步倡导诗歌关注现实、关注时代、关注人民之后,不但出现了大量作品,而且举行了一些分享、研讨活动。我一直关注诗歌界的各种实验和思潮,但没有就工业诗、新工业诗发表过看法,不是没有想法,而是没有想成熟。或许是因为我的观念比较传统,总觉得诗歌和工业很难搭界,因为它需要在人与机器之间搭建桥梁,而这二者在很多时候是矛盾的,难以形成一种和谐相融的关系。仔细想想就会发现,在当下的生存环境中,现代生活、现代精神,没有哪一点不是和工业联系在一起的,离开工业,我们就难以融入不断变化的生存空间。面对这样的现实,如果诗人和诗歌无视甚至回避这种既客观存在又时刻影响我们的社会现象,在一定程度上就是诗人和诗歌的失职、失责。
讨论新工业诗的前提自然是先说清楚工业诗。具有近代特征的工业诗应该起始于欧洲的工业革命时代,就是机器逐渐取代人力、生产效率不断提高的时代。之后,随着工业化进程的推进,工业诗蔓延到世界各地。近代工业开启了人类文明新的进程,自然值得诗人去关注、思考、呈现。
新诗诞生以来,中国有不少诗人创作过工业题材的诗作,以诗的方式关注工业发展,关注人类文明的新变。郭沫若是新诗的开拓者之一,其诗集《女神》中充满了“摩托车”“烟囱”之类的工业意象。他在1920年6月创作的《笔立山头展望》中写道:“黑沉沉的海湾,停泊着的轮船,进行着的轮船,数不尽的轮船,/一枝枝的烟筒都开着了朵黑色的牡丹呀!/哦哦,二十世纪的名花!/近代文明的严母呀!”诗人写的是其在留学日本时见到日本的城市、工厂、海港时的感受,热情赞美了工厂、轮船的烟囱冒出的滚滚黑烟。从字面上看,这样的写法没有什么问题,比喻似乎还比较新奇,我们可以由此感受到初期的工业诗更多地关注工业本身。1949年之后,中国工业发展带给人们的惊喜和希望,使得一些诗人对厂房、烟囱、黑烟、工人等进行了由衷的赞美。但受时代局限,当时只考虑发展,没有考虑发展所带来的负面影响,如黑烟对环境的污染、对人类的伤害。新时期以来,也有不少诗人写过工业诗,舒婷的《流水线》、欧阳江河的《玻璃工厂》、杨炼的《铸》、梁小斌的《节奏感》、张学梦的《现代化和我们自己》等都是值得关注的作品。相比于过去的单纯、单薄和狭窄的视野,以及为了工业而忽略其他的写法,新时期的工业诗要丰富得多,开阔得多,也深刻得多,至少多了反思意识,多了对其负面影响的思考。工业诗也因为对人的发展与生存环境的深度关注而逐渐丰满起来。对于百年新诗史上的工业诗,很少有人进行系统研究,霍俊明编选的《先锋:百年工人诗歌》霍俊明编:《先锋:百年工人诗歌》,北京,中国工人出版社,2021。以文本的方式进行了较好的总结。不过,他使用的是“工人诗歌”这个概念,既限定了作者身份,也限定了作品题材,只是“工人”的内涵比较宽泛。这部诗选中的很多作品是可以划入工业诗范畴的,可以使我们对工业诗有比较直观的认知。霍俊明说:“灿烂、丰实的百年工人诗歌和时代建立了血肉和灵魂关联,它们真切地反映个体命运的激荡和整体时代境遇的转折,它们从诗歌内部机制出发重新激活了语言和技艺。”霍俊明:《工人诗歌,在崭新经验中淬炼》,霍俊明编:《先锋:百年工人诗歌》,第6页,北京,中国工人出版社,2021。这种经验其实主要来自时代的变迁,尤其是工业的发展,是诗歌通过对工业的关注而实现的对时代、现实的一种艺术回应。
和既有的工业诗相比,新工业诗多了一个“新”字,对这种诗歌的讨论,自然应该在“新”字上着力。时至今日,学术界关于工业诗、新工业诗的讨论并不多。根据中国知网数据库截至2022年8月15日的数据,以“工业诗”作为关键词检索,只能检索出十几篇文章,该数据库只是常用数据资料来源之一。在网络和一些报刊上,关于工业诗、新工业诗的相关报道、评论不少,霍俊明、李壮、张德明、汪峰,以及一些从事新工业诗探索的诗人,都发表过各自的观点。只是这些文字有很多还没有受到学术界的广泛关注。其中还包括一些出版信息、活动信息,且20世纪80年代的文献占比超过一半。从90年代开始,几乎没有人专门讨论这个话题,更难查询到是谁最先使用了工业诗这一概念。以“新工业诗”作为关键词检索,只有一篇学术性文章,即汪峰的《工业新时代交给诗歌的任务——谈谈新工业诗的创作》。这说明,学术界对工业诗、新工业诗关注不多,其原因恐怕是工业诗还没有出现足够多的优秀文本,或者在艺术上没有体现出特别之处。1990年6月的一次关于工业诗的讨论会有如下记载:“由湘潭白石诗社、湘潭电缆厂联合主办的‘首次中华现代工业诗词研讨会’,于六月在湖南湘潭举行。来自广东、福建、江苏、安徽、河南、湖南、上海、北京等八省市的诗人、词家、教授120多人,探讨工业诗的创作问题。多数同志认为,工业诗就是以现代工业(包括工厂、矿山、油田、交通、邮电、科技、环境保护等)为题材、以工人阶级包括科技人员和管理人员为主要吟咏对象、从各个侧面反映工矿生活的诗词。也有同志认为,工业诗就是‘工业化时代写四个现代化的诗’。”丁巴:《八省市诗人探讨工业诗》,《诗刊》1990年第9期。这条消息的表述具有明显的时代特色,和当时工业的快速发展密切相关。不过,该讨论会似乎是以旧体诗词作为讨论对象的,在以新诗为主体的诗坛,工业诗并没有受到足够的重视。2021年8月18日,《星星》诗刊组织了一场品读会,其主题是分享龙小龙的组诗《新工业叙事》。龙小龙:《新工业叙事》,《诗刊》2019年7月号(下)。活动报道中有这样的文字:“自新中国成立以来,工业题材的诗歌作品,以其与现实世界的密切关联,成为现实主义文学创作的重要组成部分。然而之后,由于时代语境的转换,工业诗歌的影响力日渐沉寂。不过,随着当下工业社会成为巨大的社会现实,工业题材的诗歌,又开始受到诗人的重视。”张杰:《为“工业”重筹诗意〈星星〉诗刊开品读会研讨“新工业诗歌”》,引自“封面新闻”客户端,2021年8月18日,https://m.thecover.cn/news_details.html?from=iosapp&id=795507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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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elId=null&userId=Njk3MTY=j。龙小龙的作品不是在《星星》发表的,之所以为他举行品读会,一方面可能因为作者是四川人,另一方面可能因为当下的工业诗(以及新工业诗)写作并没有取得多少值得骄傲的成果,而《新工业叙事》呈现了较高的水准。《诗刊》《星星》两大诗歌刊物相当于联袂推出了新工业诗,体现了诗歌界对新现象的关注。后来,龙小龙出版了诗集《新工业叙事》,龙小龙:《新工业叙事》,北京,中国言实出版社,2022。估计和诗歌界的推动有一定关系。
学术界对一种文体、题材、主题的关注和重视,对某一种新的创作现象的聚焦,往往不是先入为主的,而是来自对既有现象的梳理与总结。当某种新的创作现象推出了数量较多、质量较高、影响较大的作品时,学术界就会对其进行系统思考和分析,并以此为基础对其发展趋势做出预测。还有一种情况,学术界有时候对于文学现象、文学作品的历史化比较看重,就是要在一段时间之后,再回头去梳理、总结某些文学现象和作品,从中发现文学的规律,挖掘其和当时社会、人心的深度关系。所以,在现当代文学研究中,20世纪20—40年代的文学、新时期文学至今还在不断出现新的研究成果。我个人认为,对工业诗、新工业诗关注不多,不是因为学术界忽略了这种创作现象,更大的可能是因为新工业诗在文本上还缺乏具有文学价值、审美价值、思想价值,可以作为稳定的关注对象的优秀作品。当然,工业和长期以来积淀的文学观念、诗歌观念存在一定的冲突,也是重要原因之一。
既然工业那么重要,工业和我们的生活、精神,甚至和人类进步有着极为密切的关系,那么为什么写作者和研究者都不太愿意涉及这个话题呢?为什么以工业为题材的优秀作品不多呢?汪峰分析了工业诗难写的几个原因:“第一,工业文明与中国传统的农耕文明相对立。回归田园、回归乡土、回归自然,一直是中国人的文化情结和理想化生活,而工业文明则相反。第二,集体意识和追求个性的对立。在20世纪八九十年代,受西方文化思潮的影响,中国文化精英个体精神进一步觉醒,张扬个性成为一个时代美学的共性追求。而大工业的流水线的生产方式,复制、3D打印的同一性,人成为工业时代一个众多同一的器件之一,本质上取消了人的个性和独立。第三,工业的机械性,器具的冰冷、坚硬和理性,本身拒绝着诗歌的生成。第四,工业对自然的破坏,对蓝天碧水的侵害,严重危及人的生存,自然有一种唾弃的生理上的反应。由于以上原因,工业诗歌更难写,并且更难引起更广泛的共鸣。因此,工业诗歌更需要拓荒者来不断往前推,需要天才诗人的加入,并成为抱薪者,才会引燃出工业诗歌的熊熊大火。”汪峰:《工业新时代交给诗歌的任务——谈谈新工业诗的创作》,《星星·诗歌理论》2020年第4期。这几方面的原因都是存在的,涉及诗歌观念和工业及其产品的局限性。我也注意到,在具体论述中,作者几乎没有再使用新工业诗这个概念,而是使用工业诗。这说明,在作者眼里,当下很多名为新工业诗的作品在很大程度上只是为工业诗贴上了一个时髦的标签,其实是过去的工业诗的一种延续。
新工业诗依托的肯定是工业的发展,新工业诗的“新”首先来源于工业的“新”,新在工业领域的拓展与成就,新在工人队伍的变化和发展,新在科学技术的不断进步,新在对社会发展、人类进步越来越凸显的助力,新在对我们的生活方式、生产方式、情感方式的巨大影响……如果不在这些“新”的方面着力,新工业诗就难以体现出自身的独特性。同时,无论使用什么名号,贴上什么标签,我们评价诗歌的标准一定是遵守诗的艺术特征和规律,而不能简单地以题材、主题来划分。基于此,我们只有对新工业诗的特点、成绩、局限和可能的未来进行较为全面的分析,才能对它的价值和出路有所预测和展望。
一、新工业诗的出现在当下中国是水到渠成的事情。无论我们怎样强调诗歌的超越性、超然性,优秀的诗歌一定是和现实保持着关联的,诗歌的题材、主题往往与社会的发展进步具有同步性。新时期以来,中国的工业取得了长足的发展,其成果受到广泛关注,给我们的生活、工作、学习、信息获取等带来了直接而深刻的影响,甚至在有些方面改变了我们的生活方式、思维方式、情感表达方式。如汽车工业、道路建设、高铁建设等带来的交通变化,电子工业带来的交流方式、工作方式的变化,家用电器带来的生活智能化的变化,航天工业的发展更是将我们的视野带到了太空。作为记录时代和精神变迁的诗歌,如果忽略这些变化,还是以过去的眼光看待世界,打量现实,那就说明我们诗歌的视野不够开阔,触觉不够敏锐。
马飙说:“新时代,工业已经成为一种思考和生活的方法论。面对日新月异的工业发展、工业生活和工业思维,我们的诗歌等文艺创作,还没能跟上社会高速发展的步伐。诗坛上‘小情绪、假乡愁、旧词汇、重复多、少新说’频现,创作工业题材诗歌的诗人不仅数量少,其作品取向更是表面化、生硬化、公式化、批判化,难有引起共鸣的高水平作品,导致诗歌不能很好地反映中国新型工业化的辉煌成就,及其所带来的新蕴含和新诗意。”马飙:《钢铁时代需要新表达——我的新工业诗歌写作》,《攀枝花文学》2020年第3期。我不太赞同对所谓的“小情绪、假乡愁、旧词汇、重复多、少新说”的概括和批判,诗歌有其自身特征和规律,诗歌繁荣的重要标志之一是多元化,不能因为倡导某种新的题材和风格,就否定其他诗歌现象。我们一定不能认为,只有直接写了工业题材,写了大飞机、“蛟龙”号、动车、高铁、航天工程、大轮船、无人机、航空母舰的诗,才叫工业诗或者新工业诗。
事实上,从“打工诗”开始,当代的工业诗就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使我们可以通过诗歌感受中国社会的变化,尤其是农业文明、农耕文化在当代发生了巨变,取而代之的是工业的发展,是农民的市民化、工人化。最近这些年,除了传统意义上的“打工诗”,杨克、王学芯、龙小龙、彭志强、王二冬、马飚、万行等诗人尝试着创作了一些以新的工业时代、新的工业产品、新的工人队伍等为题材的作品,《诗刊》推出过新工业诗专栏,中国诗歌网、《星星》等开展过关于新工业诗的讨论。这说明,我们的诗人是敏锐的,是有担当的,我们的诗歌在一定程度上跟上了时代发展的步伐,其中包括工业发展的步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