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刹那》:一部精神赋格的生命交响乐章

作者: 王红旗

DOI:10.16551/j.cnki.1002-1809.2023.05.024

何向阳的诗集《刹那》,何向阳:《刹那》,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2021。本文所引该书皆出自此版本,只注明页码。是诗人被疾病卷入生死抉择困境之时,立虹为记、自我拯救的灵魂夜航的产物。诗人把评论家的智慧,散文家、诗人的性灵,以及女性的生命之爱与关怀融会,携带真诚与善良、博弈与中和的文化基因,结合万物共生的本然思维逻辑,以强劲的生命力、以生命诗画与自然之乐为阶梯,探寻天地诗心。在精神与自然时空的循环往复中,诗人聚集一次次生命瞬间内觉,深悟个体命运的无常之理,如立于天地间的至诚赤子,“像人类的诞生……把自己开放给整个宇宙”,〔意大利〕伊塔洛·卡尔维诺:《新千年文学备忘录》,第10页,黄灿然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9。向更深远的“我什么都不想/只想着/同苦与共甘的人类”⑥⑦⑧  何向阳:《刹那》,第31、187、217、197页。的境界盘旋奋飞,广延至民族、国家与人类的亘古苦难。可以说,《刹那》是以多重复调的抒情性叙事以及多部和声,创构了一部精神赋格的生命交响乐章,是以女性精神自传的方式书写的一部“疾病的隐喻”之书。

诗人体验着汲取“原型母神”创化人类的超验性、精神性“母乳”,省察自我世界的情感深渊、身体疾痛的反复纠缠,以及纷繁现实的各种羁绊,不仅发现了个体生命与自然存在之间的一种“传动方式”,还“致力于表达无情的力量之上还有一种有信仰的抵抗”。何向阳:《我为什么写作?》,《小说评论》2021年第4期。诗人以“九万里风鹏正举,风休住”李清照:《渔家傲·天接云涛连晓雾》,周汝昌等编:《唐宋词鉴赏辞典》,第1178页,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1988。的坚韧,“我独步银河/为的是溅起星星/照亮这段最暗的旅程”

⑥的精神实践,发现了潜意识深处存在的神圣性能量,升华出朴素深邃、具有精神美学光辉的生命逸响。如诗人所言,“当生命中的一些事物猝不及防,推之面前时,你能使出的应对可能只会是诗”。

一、创构“瞬间”到“永恒”的精神美学时空

从《刹那》的整体结构看,诗人继承中国诗画同源、仰观俯察的审美传统,以灵魂夜航的精神旅程为序,以似断似续的断句体式,多层潜结记忆的共时节奏,连缀成了百章千行的诗歌长篇,并嵌入亲手拍摄的35张彩色照片。留白手法的相互映衬,多种色彩的变幻与才情意蕴的堆叠显现,和着玄妙神韵,使诗句幻化出“腾踔万象”的审美意境。如枯黄的草“结”

⑧或许是身体疾病的镜像,但灿烂阳光下另一种生命的明亮,在客观时间与心理时间的强烈对比下,深藏一颗不屈不甘的灵魂。如“从至甜到最苦/来,让我一点一点品尝/让我一点一点记住/随后再一点一点遗忘”。②③⑤⑥⑦⑧⑨  何向阳:《刹那》,第199、219、27、223、200、8、81、1页。“至甜”“最苦”“品尝”“记住”“遗忘”,几乎贯通其整个生命长河流变的情感体验,诗人将自我的不同时空记忆,瞬间提升至“思接千载、视通万里”的精神维度。

如果说诗人从生命千头万绪的瞬间顿悟流淌出的每一首小诗,是“长长隧道的一束束亮光,让我看到的不只是隧道中长的暗的现实,更是暗黑隧道外不时闪现的光芒与明媚的召唤”,

②那么,诗人亲手拍摄的每一幅照片,犹如生命深度体验的一幅幅心灵画像,也可谓诗人寻找光明、跋涉求索的精神之隐喻。诗人从探究“水追逐着水”

③的急湍猛浪、眩异呈奇的混沌初开,到回归母腹“再生之水”的婴儿初我,其深层意识和彩虹、太阳、月亮、银河、星星、蓝天、群山、神树、雪峰、海洋、田野等永恒存在紧密相连,仿佛自然万物闪射着自足富有的光芒,朝着诗人精神生命的轴心凝聚,在自我生命与自然相融的过程中,形成了包举诗心天宇的大圆,昭示灵魂夜航之终极目标——重生。

暖阳下的枯蔓衰草,被酷寒冻裂的黄土地,冰河融化成一个个圆形的连环,万木凋零的另一种绚烂;无眠的海上,连接云涛的雪峰,墨色的模糊阴影,不忍沉入海底的炽亮银斧,可以扭转一切的混沌;无岸的水下,一串串脚印似的人生小道,一条伸向天际的隐约之路,深藏于根茎里的生命,形态各异的心途迷宫,漂浮着如一张张薄纸片似的灵魂;“湛蓝之水”浮游着似是而非的鱼群,“黑化之水”生出醉人馨绿。这些相互冲突而又混融、不断变形的人情化自然意象,表现出“以天地为心,以造化为师,以真为骨,以美为神,以动荡的社会人生为源,又以人间的喜怒哀乐为怀,它是从一时代一历史时期的生活土壤里,生长出来的平凡而又稀罕的精神现象”。杨匡汉:《中国新诗学》,第21页,北京,人民出版社,2005。这种强烈的生命意识,将瞬间即逝之景,定格为心灵内海的一种永恒精神实存。

扉页诗《立虹为记》和第一张照片《向高山举目》叠现,天边挂着一弯彩虹,高原雪峰映在水中,露出破碎的明丽与暗花,这是诗人内心“从黑夜走向白昼”的象征。诗人写完诗集后说道:“我面前出现的一道彩虹,现实中不断地与之相遇,仿佛神启。2016年5月23日傍晚,术前一天,它出现在北京上空,我在协和病房中仰望着它,心生感慨。……心中的虹又哪里会沉入黑夜。”

⑤诗人以瞬间显现、重复出现,又“永恒”存在的虹,暗喻其心灵微宇宙曾反复出现,而不会沉入黑夜的虹,象征诗人病痛中坚定的信念。“心有星光/在黑夜中大声吟诵的人/得以生还”,

是诗人的灵魂夜航与平日极目“云霞明灭或可睹”的记忆相交织,以死亡连接新生,以绝望连接希望,向天地“大声吟诵”的精神歌唱。

全诗的恢宏、邈远之光亮统领夜航。诗人向内倾听,吮吸儒道先贤诗化哲学的“天机美蕴”——宇宙生命精神——喂养自己的身体与灵魂,以“一个叛徒/一个圣徒/一个圣徒/一个囚徒”

⑦的多个自我的反思、抵抗、朝圣、修行,寻找驱走黑暗的原动力。诗人发现黑暗其实是一种邀请或启蒙,疾病囚禁的只是“我”的身体而不是灵魂,反而成就了“我”诗思灵性的飞跃,发现了“诗歌是人类与宇宙时空异质同构的精魂”的奥义——“永恒”的光明存在于现实时空之外、天人合一的诗心里。诗人创造了一个“你就是你所创造的宇宙”

⑧的精神美学时空,开启了自我生命夜航精神的主题乐章。

二、开拓“至暗”至“澄明”的精神重生之路

《刹那》开篇,“群山如黛/暮色苍茫”,

⑨暗示灵魂夜航之日暮途远,渐渐“至暗”的夜,已露出“狰狞的面容”。这是诗人遭遇一连串生命“至暗”事件的隐喻:“2016年5月6日,我和哥哥赴青岛将母亲的骸骨安葬大海,完成了母亲一直以来的海葬的遗愿。24日我确诊乳腺结节并做局切,30日出院。当天父亲体检结果不好,6月24日父亲确诊胰腺占位早期,当天我手持电话,一边嘱托友人应对困难,一边应对自身病痛,心绪已然跌入人生的最谷底。父亲月底来京,多方论证后于7月12日手术并于25日顺利出院。两个月来的心身磨折,或是成就这部诗集的关键。”②③④⑤⑥⑦⑧⑨⑩(11)(12)(13)(14)(15)(16)(17)(18)(19)  何向阳:《刹那》,第217、68、135、151、175、25-26、38-39、189、141、44、211、212、80、165、123、165、62、93、56页。诗人在生命不堪承受之重的心境下,从对父母之爱的回忆,对被病痛折磨的父亲——“仍在此岸与彼岸间奋力泅渡的人”

②的担忧,想到不在身边的爱人和儿子,“我喜欢停在你琴弦上的沉默/如同我曾经长久无悔地爱着”

③“我站在地狱的入口/唯有儿子的阻拦能够使我得救”,

④从自我身体病痛,体会到家庭之爱的血缘亲情,延伸到对人与自然关系的思考。

诗人面对“每一天都是未卜/但谁又愿意将自己的全部交出”

⑤的矛盾困惑,自省沉思,仰天叩问,“你是谁/谁又是你/谁是你/你又是谁的你”,

⑥从自我生命来路的“寻母”开始,将记忆与幻想融化成与母亲精神团聚的审美体验。“我只要一座花园/一个你/坐在对面”“一棵平原上的树/它的血液里流着黄金”。

⑦在花园里,“我”坐在母亲面前听她讲述,你是平原上的“一棵树”,母亲河——黄河之水哺育着你的身体,血液里流着黄金,可以超越一切苦难。母亲这双手曾轻拂过的麦芒,“仍然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催生万顷丰收的田野,赋予“我”无限希望。点燃高原火焰的雪莲,母亲把冰凉的手上恒存的温暖传入“我”的体内,就可以向更高的神树梢攀缘。侧耳倾听“落雪的大海彻夜低音的讲述”,犹如与母亲彻夜不眠的倾心畅谈,母亲“在我耳边说的那些温柔的话,一如原野上盛开的轻盈的花”“你温暖的句子如一匹白马”,一扬蹄,就变成人类神话里的“飞马”,带领我寻找到了“万物葳蕤/水草丰盛”⑧的精神家园——灵魂原乡。

诗人认为,人的个体生命只有与宇宙自然相和谐,才有可能达到至真至善至美。“也许有一条路需要我去修行/只要意志坚定就能最终走通”

⑨“你若信神/神必为你降临”。

⑩然而诗人意识里的“神”是“原型母亲”,是“再低一点/底到最低的尘埃/听那孱弱而坚定的声音/说:爱”,

(11)即听从母亲爱的召唤。无处不在的母神巨灵即肉体血缘的“母亲”、文化血缘的“原型母亲”与自然血缘的“宇宙母亲”的精神联合体,如“停在半路的雨/海面上的熹微/山坡漫步的薄雾/田野中疾走的/你”。

(12)“母亲”的无极大爱之包容、和谐大美之精神,不仅将诗人至暗的灵魂夜航之路,照得澄明通透,而且对当下物质时代人类失去爱的灵魂,具有救赎意义。

由于对中国经典哲学“内圣”的人格理想、“性心德行”的感悟,诗人形成了一种反复求诸内心的精神美学创作理念,认为人的生命历程本来就是一个接一个的“重生之圆”。如“身体从不撒谎/它一笔一画记录下忧伤”

(13)“第一刀四十三岁落于子宫/第二刀四十五岁落于腹部/第三刀四十九岁结印左乳”,

(14)此种记忆叙事,绝非身体的疾病言说,而是将忧伤化为对生死彻悟的乐观与豁达,承接“神赐予你这颗心/不是用它来盛忧愁的”

(15)“看过最黑暗/你才能领略光的美”

(16)“一条路的尽头/另一条路缓慢地开端”,

(17)表达出极其深刻的生命洞见。诗人还将情绪递进至邀请“死神”偶尔喝喝下午茶,“乐此不疲”为生命讨价还价,“我”可以给你“睿智”“财富”,但原谅“我”不能献出“自由”,请你拿去“刀刀见血”的冷,“我”听得到远方的呼救声,“为此需奋然前行”。诗人化身为一个跨越生死两界和平谈判的“使者”。“众神活着/我是她们赋予使命的一个”,(18)这里“她们”的深意不言而喻。

诗人从女性与自然深层联系的原始想象入手,把自己因局切手术而“结印左乳”之事,比喻为“圆月”变成“半月”,将“乳房”与“月亮”合二为一,以心理时空与自然时空,强调自我生命的双重“至暗”时刻。如“我日夜躺在这里/看月亮如何从圆满变成了一半”

(19)“请握住我的手/还有臂膀/再请握住我的乳房/请问它是否像今夜皎洁的月亮”,②③④⑤⑨⑩(11)(12)(13)(14)(15)(16)  何向阳:《刹那》,第33、127、213、195、110、147、73、20-21、163、189、139、145、215页。不仅从诗化哲学的层面阐释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的人生哲理,而且诗人思路悠然转向,“我的乳房”是否像今夜皎洁的月亮。试想,当流水似的月光,如母亲温柔的爱泻满诗行,诗人有皎洁的月光为伴,“一颗平静的心/一颗狂野的心/并排走在自由的路上”,

②一定能够找到回家的路。

诗人通过灵魂的夜航,不仅找到生活中最本真的自我,而且回到了温馨的日常生活状态。在安详宁静中,“土豆”“洋葱”“西红柿”和“牛尾”在炉上沸腾,“昨夜的诗稿散落于/乡间庭院里的/长凳”

③“我看见清晨的我在庭院中浇水/裙裾的四周种满了蔷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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