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韩东小说的存在与虚无
作者: 丛新强韩东是“新生代”作家中的一个特例,因为与这一作家群落中的其他人相比,他只是年纪略大 一点,但从文学史的意义上,他却要早将近10年。 早在20世纪80年代中期,韩东就是“新生代”诗 坛的领军人物了,到了90年代,他又变成了小说 界的“新生代”,而且确乎两个“新生代”在文学代 际与观念属性上,是一个观念的两个表现领域。 这表明了一点,诗歌在观念上依然是领先小说的, 韩东本人就是一个证明。
还有一点,韩东与朱文等人在1998年推动的 “断裂问卷调查”,虽然人们对其有不同的看法, 但在我看来,问卷调查还是从某种意义上凸显了 “新生代”的价值,至少他们所强调的写作的个人 性与自主意识,是得到了再度强调和明确显形,而 且表明了他们对于先锋文学精神的承接。
这就涉及韩东写作的主题与先锋文学精神之 间,与“新生代诗歌”精神之间的传承性。这个主 题包含了对于生命价值的探寻,对于人性和生存 的悲剧性的思考,对于个体遭受群体挤压的历史 与现实的反思,等等。这些当然也是其他新生代 作家共同或接近的主题,但在韩东这里又有其特 有的哲学倾向——不只与他在大学的哲学专业出 身有关,与他早期诗歌写作中的志趣有关,与其个 人际遇和禀赋也有关。归结起来,我以为可以用 “存在”与“虚无”来概括。如果说韩东为当代文学提供了独特的经验的话,那么这种哲学气质与 追求,在我看来是最为显著的。
一、从“生存情感”到“障碍关系”
在“新生代”而下,小说普遍走向世俗化和平 面化呈现的形态下,看似同样表象化的韩东小说, 却依旧执着于深层人生的哲理化追问。他所着力 关注的,正是情感的存在问题,所探究的,是这些 情感的根基,人性的脆弱与自私、动摇与虚伪,在 这样的基础之上所建立的情感大厦,如何不易于 蒸发和崩毁。如同萨特在《理智之年》《恶心》等 小说中所揭示的,人性和情感是不可拯救的,但像 萨特总是会通过人的社会趣味与交往方式,来探 究这些困境一样,韩东也是通过类似的场景与关 系,来做种种无解的思考与寻求,完成叹息与悲 悯。“爱情、男女之情、人与人之间以及人与动物 间的感情是我写作的动因,也是我基本的主题。 有时,生存的情感被抽象为关系。对关系的梳理 和编织是我特殊的兴趣所在。”①
迷失或迷惘,是始终笼罩在韩东小说故事中 的一种浓郁氛围,这种氛围表面看是作者善于营 造的结果,但实际毋宁说是他小说中人物的一种基本态度。以《在码头》为例,小说中的王智、马 宁、费俊,本来是为老卜去送行,却在码头引出一 系列故事。对于同一事件,不同的人又采取不同 的态度,甚至截然相左,而且,随着时间和事件的 步步进展,最初的行为目的已经消失得无踪无影, 完全被置换成毫不相干的其他事项。这就是被重 新梳理和编织过的“关系”。究竟被谁带偏?好 像并没有答案,但似乎这就是生活的逻辑,也是人 性本然,因为所谓的交往与交情,在虚妄和脆弱的 人性支持下,就是如此缥缈和虚幻。
韩东其实还有非常生活化的一面,但他对于 日常生活的观察与描摹,也不无深层的设计与思 考在其中。人的身份与“主体性”这一问题的虚 惘,类似古人的“今夕何夕”“此生何人”的感慨, 但他是如此刻意、平淡和冷静地将这些哲学的发 问暗含于其中。另一篇《前面的老太婆》的主要 场景是描述陈国栋和李茜逛街的过程,由此引发 作者对于女人和男人的不同秉性的讨论。就拿逛 街来说,男人感兴趣的是城市的风貌、建筑、汽车 以及女人,而女人则喜欢往门洞里钻。之后,由二 人对前面老太婆的观察、品评,引出主人公学校生 活的尴尬气氛。这里似乎暗含着一个对于当下和 未来的某种拟喻,“他人的今天或许就是自己的 明天”。
韩东也常常深入历史,去探查某些荒诞时刻 中人性的细微表现,并且通过那些荒诞故事,来呈 现存在的虚妄与无奈。仿佛鸡与鸡蛋的关系,到 底是历史铸就了人心,还是人心派生了历史,这是 一个无解的谜案。在名作《反标》中,教室里出现 了所谓的“反标”,于是引发惊恐,人们如临大敌 地进行排查,采用逐个“排队”审查、鉴别笔迹的 手段来查找罪犯。这一切在引起混乱与恐惧的同 时,也引发了人性中根深蒂固的好奇和神秘。吊 诡的是,“反标”出现的夜晚曾有两个孩子潜入过 教室,但他们却未看见反标。为什么会看不见,是 本来就没有,还是没注意,还是距离的原因?孩子 们竟然在当时情境下荒唐地决定试验。他们写下 的两句话语,却被另一个孩子通过改动标点的形式而构成了“反标”。破案的过程完全被寓言化 了。作者似乎是想说,只有在黑夜中才有答案,但 这个寻找罪犯的逻辑本身,也是黑夜逻辑的衍生 物。历史因此变成了一个荒诞无解的黑夜游戏, 它包含着太多难以明喻却思考不尽的复杂意味。
与“生存情感”一脉相承,韩东的文本揭示出 人类极为本质的生存处境:“障碍关系”,这也是 韩东的哲学或精神现象学的旨趣之一。障碍普遍 且“本质地”包含在人生中,内在于生命而不可去 除,它既是人与人之间的,也是人(主体)与客体 之间的,甚至是内在于自我认知的。借助“知青 生活系列”,韩东集中表达了这种思考。《乃东》 中的乃东与《母狗》中的小范,遭遇的是知识者不 能融入乡村生活的障碍。拥有知识看似比乡民村 夫高出一等,但知识也使他们在村民面前矮人一 等。刨除历史本身的颠倒,其中当然也融进了作 者的哲学理念的设置,为什么会存在这样的差异 和隔膜?为什么这样的差异和隔膜会导致致命的 悲剧?似乎即使用尼采的“天才是庸众的敌人” 的说法,或者将这一命题反转,变成“愚人是智者 的坟墓”,也是难于解答的。《西天上》中的赵启 明与乃东、小范不同,他坚守立场并将自己与村人 隔绝,然而障碍却因此更加扩大。拒绝融汇于大 众,也意味着被大众所拒绝,赵启明的悲剧成为必 然;主动与大众打成一片,也同样难逃悲剧命运, 因为障碍无处不在。《新版黄山游》即是明证。 “黄山归来不看山”,既然是黄山游,总应该出现 美景与诗意,但通过平淡而焦躁的叙述,展示出的 别有用心而无奈尴尬的关系以及经济的窘迫难 堪,使游历黄山变得索然寡味。异地之旅本应美 妙浪漫,然而情人们的旅途竟是那样艰涩。只要 生存于世,一切都是障碍,令人无处可逃。
从对生存情感交织的浪漫幻想及其现实遭 遇,到对生命障碍关系的自然感受及其无以逃避, 韩东的小说总能够把我们从“虚无”之境拉回到 “存在”,或是经由“存在”之思将我们打回到“虚 无”,但无论是存在之境还是虚无之所,都带着与 生俱来的残缺与荒诞。
二、从“扎根”到“变形”的荒诞人生
作为“新生代”中颇具诗学精神的写作者,韩 东对“存在”的兴趣远大于现实,也远大于历史。 当他平静地说出“不过是人生恰好遭遇了历史” 时,历史便后退,虚化为故事的背景;人物被推到 世界的前台,露出赤裸裸的人物关系与线条状的 人生轨迹。其中,“年代三部曲”最具典型意义, 《扎根》的悖论与《知青变形记》的荒谬,都是借寓 言文体讨论人生的残酷真相,充满了冷静的黑色 幽默。
《扎根》的故事从60年代后期讲起,老陶一 家被下放到苏北农村,在被动的宿命裹挟里,积极 做好扎根准备是老陶被迫采取的应对策略。于 是,考察苏北地方志、全面建设家园、学习农田耕 种知识、联系当地群众,积极融入当地生活等,就 成为老陶顺应时势的各种方法,也是所有不愿丧 失生活的普通人,面对社会历史大势时的应激智 慧。但讽刺的是,正当老陶觉得自己的心血开始 逐渐显效,儿子小陶也在他的种种人生规划中显 示出扎根的可能性时,历史再次翻手为云,老陶一 家的下放结束了,他需要回城,回到从前的岗位上 去。扎根的计划尚未真正实现,就被不可揣摩的 命运连根拔起,失去根须的枝叶也因此充满困惑, 究竟哪里才是可靠的栖息地?几十年的迁徙已经 使人充分脆弱,丧失了辨认现实、历史甚至血脉的 能力。“落叶归根,总得有根可落。老陶和苏群 将作为树根,深深地扎下去,有一天小陶就满头银 丝,落叶归来了。况且,陶文江的骨灰还在三余。 这也是他们滞留不去的一个原因。陶文江作为一 条老根牵制着老陶的动向,老陶和苏群又将作为 小陶的根。这就叫作盘根错节。”①也许“扎根”的 意义就在于此,生命是个程序上化繁为简的过程, 所有的拟计划都敌不过命运自身的力量,当老陶 的大屋变成了小陶的梦,梦的镜像折射出的是两 代人对于过去生活的幻梦感,物是人非终于变成 了“物非人非”,小说也从“新生”写到“扫墓”,老陶那一代知识分子的悖论人生,在小陶的梦幻镜 像中终将消失。韩东在不动声色的日常陈述中, 以个体生活的寓言暗示了生命的普遍状态。
相比之下,《知青变形记》更像是一场荒谬的 黑色寓言。小说中,离开城市下乡的知青们,奋斗 的目标就是争取回城的指标。接受“贫下中农再 教育”过程中,他们学会的是讨好、提防、虚伪、揭 发、倾轧、陷害……形势的波诡云谲操弄着人物的 命运轨迹,当小说中的“我”走投无路时,适逢人 命案件爆发,于是在大队集体策划安排下,“我” 顶替了死者,姓名死亡,肉身存活下来。这相当于 词语的能指与所指相分离,意味着秩序的破坏,以 及非理性与任意性的暴动。就像试图找回自己身 份的“我”,怎么也无法证明自己是“罗晓飞”,不 断陷入“我”非“我”的恶性怪圈,不但无法证明 “我”是“我”,反而进一步坐实了“我”的冒名顶 替、旧案重提。不得已,“我”不再去试图证明 “我”是“我”,“我”向“罗晓飞”彻底告别,“罗晓 飞,你已经死了八年了,也应该安息了,从今往后 这世上再也没有你这号人了”。②放弃找回姓名 意味着放弃了重整秩序。“我”与“罗晓飞”的告 别意味着将姓名等文字史永久地留在过去,让肉 身的口述史苟活于世。韩东的“知青变形”说到 底就是“人的变形”。韩东将过去的知青小说要 么流于社会学意义上的情感创伤叙事,要么流于 表现道德上的英雄主义的写法,一变而升华为生 命的普遍境遇,他借助历史所勘察的是人性的天 然困境,只不过,在这样特定的历史中,人性中的 恶、生命中的无助、生存中的孤单、存在中的荒谬, 都被极大地激发和放大了。
与《扎根》的“新生”加“扫墓”的结构近似, 《知青变形记》也以文本结构隐喻人生本质。小 说开篇描述知青下乡:“我们是乘一辆牛车进村 的。拉车的牛只有一头,有二十岁了,换算成人的 年龄就是六十多。牛车更加地古老,木头轮子上钉着胶皮,行进在小阳河堤上车厢一摇三晃,似乎 随时都会散了架。记不清是谁说了句,'真过瘾 啊,就像躺在一只大摇篮里!'”①如果说“老牛拉 破车”暗示了时代的停滞与后退,“随时都会散了 架”隐喻历史的分崩离析,那么“躺在摇篮里”则 意味着即将迎来一次全新的、未知的生命体验。 这似乎在表达人生本就一无所有,终究还要烟消 云散,也就无谓成败得失,唯有自我心态安然。人 生来路有区别,人生去处无差异,对人生去处的终 极关怀,使得韩东的小说创作超越了一般性的题 材特色而具有了普遍性意义。
然而历史本身的变动不居,会给人的生存带 来强烈的“不真实感”,这种不真实感不是中国传 统小说像《金瓶梅》或《红楼梦》中的那种“无 常”,而是现代主义者如达利所阐释的那种虚妄 而荒芜的“梦境”。韩东笔下的主人公,往往会经 历到这种历史本身的突然塌陷,虽然“扎根”决心 坚定、力度空前,但历史终究发生变迁。1976年 老陶一家返城,“扎根”的心血化为乌有。“小陶 考上了大学,这件事实在是出乎老陶的意料。老 陶家人为小陶设想的种种前途,也都没有必要了。 他不必去开拖拉机,不必去当赤脚医生,更不必在 三余娶妻生子种地了。甚至也不必子承父业,写 什么《小莲放鸭记》。小陶考上了大学,意味着从 此他就是城市户口,毕业后是国家干部。这样的 好事老陶连做梦都不会梦到。”基于历史教训深 刻、人生历经波折,即便如此真实,仍然满怀疑虑。
还有,“自我”的“存在”终究还是“他者”的 “虚无”。在老陶追悼会上,曾经刻骨铭心的下放 生活只字未提,六年“扎根”三余的经历被轻松抹 掉,那些虚构的体面和荣光则毫无意义。即便在 小陶的“自我”生命中,所谓的“扎根”也只能幻化 为“梦境”。“看来扎根并非是在某地生活下去, 娶亲生子、传宗接代(像老陶说的那样)。也不是 土地里埋葬了亲人(像陶文江做的那样)。”虽然 身处不同的地方,但梦中之家却只有“这一个”。 曾经命定的庇护所已经瓦解,曾经的时代和忧虑 的世事已经不复存在,“炫耀一时的老陶家的房子只是在小陶的梦中经常出现。除此之外,就没 有人记得了”。常言“物是人非”,实则“物非人 非”。从拼命“扎根”到无迹可寻,仿佛只有“梦 境”中的真实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