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纬四十度》:消失的“右北平”人致敬《史记》的写作
作者: 吴俊一
文如其人,见字如面。福民兄就站在了我的 面前。这是我读《北纬四十度》过程中的直观感 受。我太熟悉它的作者陈福民了,虽然我们彼此 在最近的30多年里并未经常见面。不过,年轻时 候的记忆印迹是永远不会改变和消磨的。可以 说,《北纬四十度》的每句话,都让我重温福民兄 在上海读书时对我、对我们说话的语气和语调。 最近的30多年,我们的见面又使这种语气和语调 在不断地加强。终于,在《北纬四十度》里有了全 新而完整的书面语的文体表达。或许别人是在读 一本书,读文字,读句子,读段落,读文章,读历史, 读人物,读思想,我首先是在读福民兄的语气和语 调,还有他的姿势和神态——他就在我的面前,侃 侃而谈,兴致勃勃。《北纬四十度》就像是一个久 违而从未远去、伸手即握的熟悉老友。这使我首 先就从感性上接受、进入、亲近了这部书。这部新 书给我的是一种老友话旧的感觉和体验。福民兄 写的是历史,我陷入的是我们自身和彼此的过往 生命。我们的个体和他所写的历史可以说完全无 关,但他的书写方式,他的书写语调和语气,决定 了我们都不由自主地进入了历史的情境。跟随福 民兄置身“北纬40度”,我不是在遥想历史,而是遥想那几年福民兄自驾一路向西,仿佛踏入了时 间通道,穿越了时空之旅的神秘幻境,经历了跨世 纪的自然绵延,不断置换着身体和想象的所在。 每天,几乎就是每天,他都返身成为少年,但又像 成熟的中年驻足冥思,某一天他想要休息一下了, 《北纬四十度》也就暂告一段落——我把这部书 视为一部仍在进行中的写作,仍是福民兄正在进 行中的一场生命之旅,而不是大功告成的完成或 结束之书。他的生命在其中延续,首先是他把自 己的身体也投放进去了。
应该说没读之前,读完之后,我都没有想到, 福民兄写出了这样一部书。越是熟悉,就越是意 外。以我对福民兄的了解,他本是擅长理论和思 辨的文学批评家,但他与一般学院的批评家不同 的特点在于,他的理论和思辨灌注了饱满的感性、 日常体验、生命想象的个体性精神色彩。他不是 一个因理论和思辨而迟滞甚至阉割了鲜活实践冲 动和现实关注情怀的纸上论文述学的写作者。即 使不写作,他也是一个在场的批评家。但这部书 所面对的已经不再是一个确定性的文字符号的系 统文本,而是无穷辽远、无限宽广的历史和远方, 是人类文明和文化的阔大而幽隐的深海潜流,是 战争、流血、死亡的极致所构成的废墟,是无数灵 魂出窍的先哲苦行之后醒悟到的形而上的玄幻世 界。他的文学书写不能不受到历史的巨大限制,他作为批评家的特质和精神也同样被历史所唤 醒。他首先是用身体的践行丈量了历史,用文学 的手法还原也升华了历史。就如后来我们也知道 的,他曾无数次从南至北再从北到南,无限接近着 北纬40度,往返徘徊,远近流连,历史书写和他的 文学批评家的秉性一样,他不断地在用身体践行 的方式,仪式化、符号化地进行着文化、历史、人性 和政治的咀嚼式的写作想象。这些时候,他就站 在了历史演进的每一个现场。他化身为历史的在 场者。这种面向历史的姿态和文学批评家的身影 重合了。在他之前,也许还有其他相似的文史写 作者,但我想只举出一个人来吧,就是司马迁。你 以为司马迁只是一个史家吗?我以为司马迁首先 是一个文学家、一个文体家、一个文章家、一个文 史无界的写作者,最是一个怀有超越俗世生命束 缚、背负极致使命的写作者。因为生命与写作、与 文学、与历史的深刻关联,司马迁开创了写作者和 书写方式的历史;狭义地说,他因此成为第一个因 文学书写而成就一种文化传统的伟大史家。显 然,他首先是一个生命的践行者,他用生命的践行 承担了、履行了一个文史写作者的使命。当然这 在一般意义上就是一个悲剧。对司马迁来说,他 的生命践行始于一个悲剧,就是他所遭遇的宫刑。 于是,我们也就看到了拯救司马迁的是写作,而 且,只有文史写作才能成为他的终极支撑力量。 你读过了《太史公自序》《报任安书》就会格外明 白了。《史记》蕴藏有生命践行在文史书写中的 顽强力量。《北纬四十度》引证《史记》文字甚多, 甚至福民兄也有胆气要和司马迁不时商榷、究诘, 但《史记》同样构成了《北纬四十度》的最强大后 盾。福民兄想写出的是一部充分靠近,或者说虔 诚致敬《史记》的文化史书。这注定不能是纸上 谈兵的写作,一定要是身体力行的写作。现在再 度理解了阿·托尔斯泰所说的“在清水里泡三 遍,血水里煮三遍,碱水里浸三遍,人就彻底干净 了”这些话的丰富含义。身体的苦难是一种喻 示。在宗教的或政治的指涉以外,身体的苦难践 行有其特定的精神寓意,践行本身就具有精神意义,具有精神价值的预期。我们应该明白福民兄 不断出现在北纬40度的历史空间,他的践行和书 写指向哪里,又意味着什么。
不妨概而言之,因为身体力行,他获得并强化 了对北纬40度的历史体感度。在北纬40度,时 间成为一种使他体验和沉坠于身体感动的恍若有 形的媒介。他的情感内容有了对话和寄托的对 象,倾泻而出。历史体感度的充沛和饱满,带来了 文气的充沛和饱满,带来了文脉的贯通和流畅。 文以气为主。《北纬四十度》长近30万字,篇篇 生气灌注,沉郁深厚,龙腾虎跃,意气风发,篇篇因 专情之深、专情至深而为逝去的历史笼罩上了全 副的情感。福民兄投注的是自己的生命热度。作 为一个写作者,他已经倾己所有,把自己的一切都 交付给了笔下的文字。我读到、读出的是福民老 友的身体发肤、心血肺腑。但是,我很有点害怕这 种写作的极致,代价会太大。
二
也许,真正好的史家就应该是文学性书写的 史家,从文学而抵达历史的真实,如司马迁。可惜 世上再无史迁第二。“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 骚”,终于还是成了绝响。文学性书写的含义就 是书写者主观情感的灌注,使得历史更加动人入 心。历史具有了人性,才能在精神层面上实现更 高的真实性。这种主观情感的生成及获得,则无 不源于践行的体验和认知。可以说,唯有身体力 行才能获得真实切身的体感度,情感的蕴积勃发 也就有了不竭的能量支持。情思之绵长,源自情 感的真实激励;心思之细微,源自体感的强度激 发。对于北纬40度的不断重返,具有着历史寻 找、精神确证、价值重见、自我审视的动机和意义。 《北纬四十度》不完全是一部关于历史的文化书 写之作。一如《史记》绝非仅是所谓史著而已。
看得出、读得出《北纬四十度》的初心所图甚 大、甚深、甚广。上下超逾两千年,内外跨域全中 国。而其核心在于揭示北纬40度的历史现场如何决定性地影响、演绎、创造了所谓中国和中华的 文化与文明。《北纬四十度》叙述和书写的对象, 当然主要是其中的人,帝王、英雄、女人,包括围绕 着这些人物的风物及一切。就这样,北纬40度从 一个地理概念,成为一种历史文化和人类文明的 概念。作为地理概念的北纬40度,如何拥有了一 种混以民族的生命孕育及其精神心性锻造的含 义?——这一种魔咒般的缠绕机制,笼罩着由此 南向的河套、河北以至长江流域,或向北越过了蒙 古,直抵中亚腹地;东至辽东半岛,西达川藏高原。 福民兄想把吾土吾民的大一统多元文明来由、文 明根由、文明演进写出来。其中有我们的骄傲和 痛苦,也有屈辱和顽强,同样会有险恶和丑陋。我 们的光荣与不堪,都在北纬40度的不断拉锯中波 澜兴替,交织缠绕。福民兄说:“就此,我提出'北 纬四十度'的跨界性文化概念,并围绕相关人物 故事集中表现和探究了民族冲突和民族融合等方 面的历史关切。”①恐怕福民兄的这种历史关切将 会是我们这最后一代人的执着和切问。传统何谓 之问正趋向于虚幻。在这文化、历史、文明趋向终 结的时刻,《北纬四十度》就是福民兄代表我们写 下和留下的一部“史记”。它更近于《史记》的传 统,而不是《资治通鉴》。因为《史记》多的是人间 悲剧的审美情怀,而《资治通鉴》的旨趣应该更在 政治实用的理性镜鉴。
《史记》的叙事美学基调倾向于宏大而悲壮, 高亢激烈中深藏无限绵长的感怀神伤。这是从写 作者个人、个体的情思和心性生发、升腾而出的宏 大和悲壮,当然也是写作者个人、个体所陷落的隐 幽神伤。《史记》是司马迁的个人之作,作为个体 写作者的司马迁的伟大在此。同样,离开了福民 兄的个人性和个体体验,也无从理解《北纬四十 度》的情思所想、心思所系。我以为《北纬四十 度》还只是福民兄在这个主题脉络上的开山之 作,或许有一天他会写出自己的真正终篇来呼应 两千多年前的《太史公自序》抑或《报任安书》吧。 现在以《遥想右北平》暂时作结,因为这更像是福 民兄的一种诚挚而谦虚的倾诉与告白。
相比于史迁壮怀激烈的悲愤和藐视谤议的自许,《遥想右北平》在信仰、情感和使命自认上,都 找到了或者说契合了《太史公自序》和《报任安 书》的精神统绪。福民兄的生命情结就在其中。 该书处处都有福民兄之“我”的在场,但只有在 《遥想右北平》中的“我”才直截了当地与北纬40 度有了天意宿命的关系——福民兄本就是北纬 40度上右北平出生和成长的人。《遥想右北平》 看上去是、实际也是写了古代燕国、燕长城等,更 是写出了北纬40度上关乎近世文明命运的终极 一战“乌兰布统之战”。北纬40度的传统历史演 进方式就此终结。这也是右北平的光荣。它见证 了人类历史的兴衰交替、艰难前行,直至今天。 《北纬四十度》的一个宏大主题也在这层层叠叠 的历史叙事后,喷薄而出:“在你中有我、我中有 你、相爱相杀的漫长历史中,所有的人都渐渐变成 了中国人。”但是,并非每一个中国人的个体、知 识个体都有意识自觉为一个中国人的历史责任和 文化承担。在《北纬四十度》的终篇里,我看到了 这位老朋友如何从自己的出生地关怀到了辽阔的 右北平、近在咫尺又须极目远眺的中原大地和全 中国。某种程度上,他是在以右北平自况:“它向 着华北大平原敞开了自己。”
右北平,是中国最早的北方。它是我亲 爱的故乡,是我的精神乐土。我一直想写一 写右北平,写一写它的辽远与博大,也写一写 它的清贫与忍耐。但它太朴实无华了,既不 喧哗也不张扬,一直以来它都是沉默不语的。 在历史的雨雪风霜中面貌沧桑表情淡定。它 的贫苦与荒凉,铸就了它天性中的坚忍与平 淡。它一如既往毫无存在感地存在着,到了 后来,它连它那让人骄傲的称呼都失去了。 它没有激动也没有抗议,像天道循环一样,安静有序。因此,它似乎是以自己的姿态昭示人们,它是不适合大声说出的。
它适合遥想。
显然,福民兄是把右北平充分完全地人格化 了。我说他这是在“自况”。下面一段也是:
右北平始终只是右北平。它是孤独和唯 一的,没有想象中的伙伴。它从诞生之日起 就要独自承担起重大的责任,因此无暇自我 关注。它的粗犷雄迈朴实无华甚至让它连一 篇赞美的文字都不曾收到过。它的孤独因此 不是文人式的骄傲和自我怜悯,没有多余的 过度的抒情,而是一种已成习惯的沉默。
只有在写右北平时,我才最深切感受到这位 老友全身心进入这片大地的历史血脉血统之深, 浑然一体。缠绵、隐忍、自豪、坚毅,他把最高贵的 性格、最纯粹的颜色赋予了右北平。他的笔触使 我相信,只有一个深刻自觉到文化血脉血统使命 的右北平人,才能写出《北纬四十度》这样的书。 没有右北平,或许就不会有这本书。右北平的坚 忍和伟大,庇护和造就了中原和中国。他从右北 平审视中国,在中国发现右北平。右北平和中国, 这是一种与生俱来的生命维系和遭遇。在写作者 的切身体验中,其情其心其实已经很接近《太史 公自序》和《报任安书》的幽愤深广之境了。“一 种已成习惯的沉默”,“它适合遥想”。于是,福民 兄既是写作者和代言人,而人格化了的右北平也 几乎兼有了司马迁的境遇。历史空间和人文精 神,关联而下,如此直抵北纬40度的右北平和它 的书写者的内心深处。
三
这是一部关于我们中国历史、民族和文化冲 突融汇的文学史书。在历史、民族和文化的冲突、 融汇的视域中,北纬40度因其独特的地域位置, 如何承当、成为人类文明生长的关键枢纽,并因此造成了怎样的结果?这是北纬40度之为问题和 福民兄思想观照的切问。具体的、有形的历史文 化书写,在文学层面上可以诉诸修辞,但在内涵意 义上需要有作者的理论回应。我想《北纬四十 度》虽还只刚开始,全部的答案有待于它的续写, 但文史书写的这样一条路径和方式,显然已经由 福民兄成功开拓而成了。他成就了一种宏大叙事 的文史书写示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