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仙·交易人格·成功学

作者: 房伟

“玄幻”是中国网络文学的重要门类。忘语的《凡人修仙传》为玄幻文代表作之一,开书于2007年,完结于2017年,总字数771万。它是“凡人流”开创性文本,也是考察网文接受心理与潜在社会景观的重要文案。由此,我们也可探究网文小说“虚拟体验”是如何与“现实体验”发生复杂关联的。《凡人修仙传》中,修仙、交易人格、成功学是三个关键词,它们共同呈现出一个当代中国复杂的网生性景观。

一、修仙:当代生活的“升级”隐喻

“仙人”是中国传统文化的重要符号。葛洪《神仙传》记载有姓名仙人70余位,“予今复抄集古之仙者,见于仙经、服食方乃百家之书,先师所说,耆儒所论,以为十卷,以传知真识远之士”。①“遇仙”“化仙”是古代小说重要模式。晚清民初出现的还珠楼主“仙侠”玄幻小说,将武术、侠义与修仙结合,创造了光怪陆离的“蜀山世界”。想象力的愉悦,成为科学的某种玄学版映像。比如“内丹”的生物学设计,灵药强化身体的化学改造术,“飞剑杀人”的制空武器想象,“御风术”与“地听术”对现代运输与通信工具的夸张表现。20世纪八九十年代,最流行的通俗文学类型是武侠与言情。进入21世纪,互联网以“虚拟性”强化想象,其多维宇宙空间、纳米技术、机器人科技等科学思维,使得玄幻类型文学又大放异彩。

然而,网络玄幻与民国玄幻又有巨大区别。它淡化侠情侠义与“逍遥出世”,人生享受“求长生”却被强化,成为推动故事终极目标及动力,表现出自我主体“无限发展观”。“仙”其实是“超级人类”。中国网络修仙者,不同于好莱坞超级英雄,他不推崇“拯救世界”,而是将“自我奋斗”模式泛化为虚拟空间的狂热自恋。玄幻文有森严的“升级”制度。与启蒙文艺对等级制的颠覆不同,网络玄幻表现出对等级制“羡慕/愤恨”交织的情绪。《凡人修仙传》首先通过有无“灵根”,将世界划分为“凡人/修仙”两个等级空间。凡人世界,即便尊贵如帝王,富贵如巨商,在普通修仙者面前,也是“蝼蚁般”存在。墨彩环被迫嫁给普通修仙者,沦为鬼灵门入侵牺牲品。黑煞教操控大越王朝帝王,将之变成傀儡。“修仙者”内部分为下中上三个境界,进而分为炼气、筑基、结丹、元婴、化神、炼虚、合体、大乘、渡劫等诸多等级,等级内部也有初级、中级、后期和大圆满的区隔。修仙场域变成不断倾轧斗争的生存之地。黑格尔式主人/奴隶法则,达尔文“物竞天择”生物进化观,都畸变成绝对理性原则。玄幻叙述重点是对“绝对力量”的渴望。修仙路凶险异常,随时有陨落可能,即便高级仙人,也时刻处于上位者的威压下。余子童只剩元神,反被初阶修仙的韩立吞噬。魔界尊者跌落等级境界,也被韩立百般拷问,狼狈不堪。位面等级的差异,即人界、灵界、仙界的区别,则造成了更大的空间差异。然而,人界、灵界与仙界,其基本游戏规则相同,即实力为尊与层级制,有所不同的只是能力等级差异。即便人界化神期强者向之礼,飞升到灵界,也只能成为低贱灵器商,遭人霸凌,最后被算计夺舍。作者描绘上位者的从容不迫、心机谋略和掌握力量带来的巨大魅力光环,也描绘低等级者逆袭杀死高等级者的快感,或沉溺于高阶强者对低阶者的伪装与戏弄(这类情节发展为“扮猪吃虎”模式)。这种“残酷竞争”与“等级焦虑”的叙述套路,无疑具有某种现实指涉性和隐喻性。

《凡人修仙传》比一般升级流玄幻质量高,虽然也有“金手指”加持,如“神秘元液小瓶”无限催生灵药,但大量文字都用在描写上位者的威压与小人物的难堪,复杂诡谲的人际关系上,进而描写升级的艰难和围绕升级的惊心动魄斗争。这种斗争,既有欺诈、诱骗,又有无耻虚伪的“大义凛然”,无底线的残忍暗黑。小说开端,就写了墨大夫对徒弟张铁和韩立处心积虑的谋害。“夺舍”成为上位者对普通人敲骨吸髓式压榨的隐喻。《凡人修仙传》大量描写人与人、仙与仙之间的利害冲突。无论亲情、友情,还是爱情,都处于利益关系之中。这不但增加了可读性和真实感,也洞见了人性幽微,成为某种“内卷”式职场现实的反映。忘语曾说:“《凡人修仙传》的世界里,主角'韩老魔'心思谨慎,下手缜密,具有现代人的思维方式,都市人读来有强烈的代入感,甚至有读者称之为'职场腹黑小说'。这也和忘语本人的经历有关,当时他初入职场,对社会感到很陌生,把和同事领导相处的谨慎心态代入到了小说中。”①

升级流玄幻文中,人们不再希望承担社会责任,权力和金钱幻化的资本象征,带来的是无限追求自我利益最大化的快感。没人同情弱者。五四启蒙的人道主义主题,在这里遭到了颠覆。②《凡人修仙传》中早期的韩立,还有“凡人”的情感。他痛恨墨大夫的腹黑无情,和厉师兄、张铁师弟结下珍贵友谊。他真诚地喜欢南宫婉,对墨彩环等女性抱有好感,对家人怀有浓浓亲情。然而,随着升级进步,普通人性不断消失,五四文学另一个主题“自我实现”却膨胀到令人震撼的地步。小说挪用古代道家“天地不仁”“浮生若梦”等虚无感,将之改写为由“人生苦短”带来的对“绝对力量”的疯狂追逐,即“追求世俗成功,将权力和金钱的积累等同于个人价值实现的唯一路径的社会思潮在文艺领域就化身为永无止境的欲望达成之路”。③韩立式升级玄幻成为通用模式,甚至出现单纯以升级为快乐的“升级流”“无限流”类型,如天蚕土豆的《斗破苍穹》,流浪的蛤蟆的《蜀山》等。这种凡人版升级流,又不仅是对知识、财富与权力的追逐,作者还将之转换为更高级的对自我绝对力量的肉身追求——不死不灭、改天换地,甚至操控宇宙。这些玄幻升级流小说中,上帝死了,人也死了,取而代之的是无限存活、无限发展的个体强者。

升级流玄幻的“心理代入感”,也令人深思。这种代入感使读者认同主人公韩立,体验他的悲欢离合,感受他的成功喜悦,陪他度过枯燥的修仙时间。同时,代入感也表现为特殊心理满足模式,即“挫折一实现一挫折一再实现”的过程。这种模式将时间延宕为一种沉浸式自我提升。这本来源于“自我奋斗”型小说模式,如《红与黑》《人生》等都有类似结构。主人公在挫折中跨越自我,于连从小木匠的儿子变成侯爵女婿,高加林成为县城才子与政治明星。然而,凡人流玄幻却祛除了悲剧失败感,自我价值就在于“不断升级”的成功。读者在这种心理体验模式中,不再迷恋传统“起承转合”式心理结构,而是由升级组成一个又一个叙事高潮——只有高潮和更高潮,或者对高潮的准备,失败是不允许存在的。①读者的兴奋点,在于升级的快乐与准备升级的心理延宕:“升级流的小说,容易带来目标感,极高频率的正面反馈,成就感与虚荣感。”②朱光潜认为:“在悲剧中,可怖的东西被艺术力量所征服而变化,我们是处在审美状态中,我们的快感在本质上是审美快感。恶意、道德同情、正义观念以及其他各种实际考虑或者根本在悲剧快感里就不存在,或者只是侵占了本不属于它们的位置。”③升级逻辑对悲剧心理的摒弃,其实是现实压力感“颠倒”的折射。现实压力越大,挫折越多,不能实现阶层流动,休闲阅读中就越追求升级的成功幻觉,就越发祈求“代入性沉浸”的道德同情,而不是悲剧审美快感的“距离审视”。这种升级逻辑,无疑反映了层级社会下无法阶层跃升的普通知识青年的内心焦虑,也成为全球化资本影响下,所有底层的,掌握初级文化的民众内心最真实的渴望。中国玄幻文在海外也是最受欢迎的网文类型之一,④无疑也说明这一类网文模式的吸引力。

二、交易人格:网络时代的经济理性精神

《凡人修仙传》的阅读快感不仅来自“升级”,还有另一层不易察觉的情节模式,即“交易”。有论者言,《凡人修仙传》“在修炼方式上,主要体现为个体化修炼;在性格上,呈现出'老成化'和'唯我'两大特征”。⑤韩立这个形象之所以塑造得成功,不仅在于他心狠手辣,计谋超群,还在于他拥有新的人格魅力,即“经济人”的理性务实精神。

韩立是网络版“马基雅维利主义者”。他对道德主义持怀疑态度,对爱情、友谊,甚至亲情,都抱有警惕之心。他善于从“利害”逻辑考虑具体的人和事,虽也大胆冒险,但不和人争口舌,逞意气。小说开场,韩立“心智成熟”远超同龄的张铁、厉师兄等,这也使得他窥破师傅墨大夫的伪善面孔,在一次次算计之中化险为夷,即使碰上比自己强的对手,也能获得丰厚回报。这种逻辑设计,符合人性,又表现出极大戏剧性。比如,面临魔族入侵,黄枫谷安排撤退弟子,韩立看清黄枫谷老祖“丢车保帅”之策,果断选择逃走。韩立被九级裂风兽抓走,帮他研制风雷翅,他先识破了裂风兽虚伪的善心,又不断讨价还价,利用妖兽之间的矛盾,成功炼制并盗走了风雷翅。

韩立表现出的“经济人”理性精神,更在于他将人生选择交易化,并以“契约”精神树立信用道德。小说有大量商业会所的空间设计,修仙者的日常生活,除了修仙、种植药草、修炼宝器、寻找宝物、与人争斗外,也热衷于各类交易会。“交易所”不仅再现电子游戏化景观,且表现为一种新道德模式。从越国太南小会到黄枫谷坊市,从秘店竞拍会到乱星海寸金阁、大晋国天机阁,再到阗天城天南第一交易会,“交易所”形成重要空间场景,也构成故事推动情节。“交易所”神圣不可侵犯,有大量宝物,且有上位仙人坐镇,修仙者必须服从交易法则,不能欺诈或私下仇杀。韩立在交易所获得药材和功法,炼成各种神通,如天雷竹炼的大庚剑阵、第二分身和傀儡人。同时,“交易”思维还贯穿韩立的处事原则,使之跳出传统束缚,树立以“契约信用”为道德基础的人格。小说有大量“交易”情节,“交易”不仅可获得必需品,而且成为化解矛盾的方法、试炼人品的磨刀石、人际交往的准则。朋友之间可交易,仇敌之间可交易,甚至不同种族和空间的物种,皆可交易。维护交易原则的修仙者得到尊重,破坏交易的被鄙夷。墨大夫被韩立杀死,死前以女儿和暖阳宝玉为条件,让韩立保护墨家。天星城元磁双圣试图控制韩立,不能如愿,以“元磁神山”为筹码,使韩立为其抵抗异族入侵。小极宫大长老寒俪上人,以乾蓝冰焰为代价,请韩立助其冲击化神期,未成功情况下,强取韩立的虚天鼎,最终遭到报应。

总之,韩立以“经济理性”确立人生原则,即便做好事,也要看是否“有利可图”。作为玄幻作品,《凡人修仙传》缜密而直率,朴素自然,没有文人小说的感伤气息。例如,韩立成为修仙者,悄悄斩断与家人的牵绊,小说只寥寥数语,便将“浮生若梦”的慨叹融化于冷峻的现实安排。为在昆吾山取宝,他和魔尸共同联手。韩立帮文思月的女儿治病,收海大少与器灵子为徒,皆先言明利害,也讲明义务。他给予无名道士大量灵石解救冰凤。他从呼老魔手中解放紫灵仙子,也以灭仙珠、回阳水为交易筹码。蛮荒大陆,陇东、小红、血公子、韩立四人,彼此既敌对又联合。为了从巨人和巨蜥手中抢走灵果,四人组成暂时联盟,整个抢夺和分赃过程是商业交易博弈的“模仿”,如担保、竞价、分工、交换等环节,使得夺宝行动因人物利益关系和反复博弈,变得曲折生动。相反,中国传统道德,包括启蒙的“个性真我”,都处于被质疑的境地。没有光彩夺目的人性光辉与“侠之大者”担当,秉承这些原则的人,不是伪君子,就是“可悲失败者”。蒙山五友义气深重,而五妹为结丹投靠黑煞教,出卖结义兄长。齐云霄和辛如眉心心相印,也是对阵法和傀儡术有独特造诣的天才修仙者。他们天性善良,不谙人世险恶,轻信他人,结果遭人暗算,郁闷而亡。

这样的小说情节模式和人物形象设计,不仅造成可读性和趣味性,也改变了小说的世界逻辑,表现出一种当下中国经济社会的“新型人格”。这种“交易”理性经济思维在小说中成为理念核心。五四以来,中国文学在救亡与启蒙的双重变奏中,始终有宏大叙事的深刻影响,即便晚清民初新小说,民国通俗文学,革命通俗历史小说,都有着人性启蒙、传统道德、民族国家意识、革命观念等复杂形态的交锋。港台通俗文学如金庸、古龙的武侠小说,琼瑶的言情小说中,也能看到对至情至性、特立独行的启蒙人格的推崇,对家国情怀的弘扬。以《凡人修仙传》为代表的网络玄幻小说,不仅脱离五四新文学启蒙意识,且某种程度上,背离通俗文学叙事传统,展现出新思想内涵和表现形式,也表现出经济意识对文学的渗透。如果说,20世纪90年代描写市场经济大潮中个体挣扎的小说文本(如王刚的《月亮背面》等),除了鼓吹欲望叙事,还带有现实主义道德批判,那么,互联网经济虚拟支付、高速流通的经济形态下,以“交换价值”为表征的经济理性,却堂而皇之地表现出极端个人化实用思维。马克思的学说认为,交换价值表现为一种使用价值同另一种使用价值相交换的量的比例。在戈森看来,人类的生活目的,就是希望得到生活享受,且“必须把享受安排得使一生中的享受总量成为最大值”,①这一欲望造成人类对交换的渴望,并进而将利己主义变成人类取得进步不可阻挡的力量。《国富论》中,亚当·斯密将人类生活社会看成交换的联合,而这种联合根源在于“人类的本质”:“互通有无,物物交换,相互交易倾向,这种倾向为人类共有,亦为人类所特有,在其他动物中找不到。”②这种个人利己主义,不仅成了文本推动逻辑,且成了新型主体性人格,具有了强大理性力量——“修仙”从某种意义上讲,成了“经济人”个人主义养成史。网络时代虚拟性生存,在“丰裕盛大”的幻景背后,反而更彻底地将经济理性推向极致:“追求真理是一项彻底的个人事务,这个信念是个人主义的核心所在,也是个人主义据以建立的基本假定。因此,个人主义是一种信仰体系,在这个体系里,个人不仅被赋予了直接的地位和价值,而且也成为了真理的最终裁断者。”①

然而,吊诡的是,以经济理性为核心的小说叙事,并非新颖之物,而是很早就出现在笛福被称作“西方现代小说鼻祖”的《鲁滨逊漂流记》中。瓦特认为,笛福小说的两种力量,来自合理的经济个人主义和对精神拯救的认识。②笛福的小说中“经济动机的本质,按照逻辑需要其他思想,感觉,行为的模式贬值:各种传统形式的群体关系,家庭,行会,村庄,民族感,这一切都被削弱,包括从精神拯救到消遣取乐等方面的非经济要素的个人成就和享乐的竞争性要求,也需如此”。③完全从“个人利害”角度出发,追求个人成功的中国文学人物谱系,是在网络文学中才大规模出现的。比如,“韩立”式交易人格,首先就摆脱家庭、情感的羁绊,追求成仙飞升。他与不顾父母生死安危、家庭观念非常淡漠的鲁滨逊非常相似;肖锚的《渗透》塑造“许忠义”这样一个靠经济思维从事间谍工作的“红色经济人”。“经济人”形象在网络现实主义小说中也有体现,如阿耐的《大江大河》主人公宋运辉,是一个经济理性化身的国企领导。由此可见,中国网文虽利用网络高科技传播形式,但在文学样态上则与文学传统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它既是创新,又存在复古。“经济人”形象既表现为现代中国社会发展经济理性的“补课”,也表现为虚拟经济下无限膨胀的“自我实现”,将利己主义推演到了极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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