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主人公”到“英雄”
作者: 李昕2018年10月,诗人王家新翻译的阿赫玛托娃诗选由花城出版社出版,定名为《没有英雄的叙事诗》。这一书名出自阿赫玛托娃晚年的同名代表作,一首被誉为20世纪诗歌经典的三联叙事长诗。对于熟悉王家新诗作和诗论的读者而言,这是意料之中的命名。多年来,王家新在不同文章中多次提到“没有英雄的诗”,认为这不仅是阿赫玛托娃诗歌创作更本真的写照,也是深入中国当下诗歌的重要隐喻。他甚至说:“我要这样来‘读’,哪怕是一种误读。”①
在此之前,该诗已有4个全译本,分别是:陈耀球的《没有主人公的歌》(1985)、汪剑钊的《没有主人公的叙事诗》(2015)、乌兰汉(高莽)的《没有英雄人物的叙事诗》(2016)、晴朗李寒的《没有主人公的叙事诗》(2017)。此外,在众多介绍、评述文章中,该诗多以《没有主人公的叙事诗》之名被广泛提及。就汉语表意逻辑而言,《没有主人公的叙事诗》或《没有英雄人物的叙事诗》表意明晰,清楚地说明了该诗不含某一类型的人物,不存在任何语言歧义。而在《没有英雄的叙事诗》中,译者舍弃了“xx人物”或“主人公”(作为人物类型)和“叙事诗”(作为文体)之间顺畅的逻辑关系,将“英雄”一词置于语义的核心,凸显了其分量。相比其他译法,这一翻译制造了一定程度的生涩感和语义复杂性。此外,王家新还通过译注,提示了“英雄”一词有其历史脉络和现实意蕴,从而使这一诗名的翻译成为颇可琢磨的问题。
为了探究该译名出现的原委及其背后的诗学动因,笔者通过词源学、概念史、文学典故上的钩沉稽考,结合原文本意与译者诗学,尝试发掘这一译名背后耐人寻味的翻译意图,并由此带来对诗歌翻译和当代诗学的一些思考。
一、词源学、概念史及文学典故稽考
据王家新介绍,他的译文是从英译转译的。在多位英译者笔下,该诗的标题均为“Poem With-out a Hero”。英文单词hero的复义性为多元阐释提供了的空间,也在汉译中构筑了难度。基于其英文释义,该诗题至少有三种可能的含义:(1)没有主人公的诗;(2)没有英雄的诗;(3)既没有英雄也没有主人公的诗。那么阿赫玛托娃的原题究竟何意?是二者居一,还是兼而有之的一语双关?
该诗的俄文标题为“Поэмa 6eз repoя”。其中,Ioэмa大致对应英译本中的poem,但不尽相同。俄语中表示“诗”的词汇并不唯一,Поэмa有其具体的语义所指,即“长诗、史诗,叙事长诗、史诗性巨著”,①这也是为什么多数汉译本将其处理为“叙事诗”;第二个单词6e3表示“没有”,对应英文中的without,语义清楚明确;最后一个单词repoя对应英文中的hero,在俄文中它同样是个多义词,既可表示“英雄”,也可表示“主人公”。
从词源学的角度考察,repoя与hero在词义上的吻合并非巧合。俄语和英语虽分属斯拉夫和日耳曼两个语族,但同属印欧语系,它们的发展、演变均受到来自希腊文、拉丁文的深刻影响。repoя和hero 就源于同一个希腊单词ήρωS(hérōs),经其拉丁语形式hēros进入各自的语族。由于年代久远,ήρωωS在希腊文中的确切起源已不易查考,但语言学家已经得出一些颇为一致的结论,可用于对其原始语义的描述:(1)表示捍卫者、保护者(defender, or)。在这一意义 上,ήρως与希腊神话中的天后赫拉(Hera,意为守护女神)同源;(2)表示半神(demigod),即 神、人交合的后代,与人一样肉身必朽,但拥有人所不具备的超能力;(3)表示勇毅而杰出的凡人,多出身高贵,骁勇善战,珍视荣誉,勇于承担。
以上三种释意互相区别,又紧密相关。在此后漫长的语言演化进程中,hero的语义被不断地附加、推衍,逐渐出现了“主人公”的语义。考察西方文学的历史,不难发现,“肇始于古希腊的西方文学中的主角其实最初就设定为英雄”。②这不仅包括荷马史诗中的阿喀琉斯和奥德修斯,或希腊悲剧中的普罗米修斯和俄狄浦斯,抑或中世纪文学中的宗教英雄、圆桌骑士、绿林好汉,即便自文艺复兴至18世纪,普通人日渐成为文学的主角,他们也往往代表了人性中优秀的品质,如高尚、纯洁、善良、勇敢、坚毅等等,所以仍然延续了“英雄”的某种属性。
文学史上英雄神话的真正动摇是在19世纪。华兹华斯主张以普通人的语言表现普通人的生活,而堪称浪漫主义英雄最强音的“拜伦式英雄”,则带上了撒旦一般的负面力量。此后,现实主义小说大师萨克雷更直接以“没有英雄/主人公的小说”作为自己的名著《名利场》的副标题。英雄主义在文学中的全面坍塌出现在20世纪。这不仅表现在主要人物不再是传统意义上的“英雄”,更表现在代表勇气、信念和统一价值的英雄精神,逐渐让位给对存在之困境和抗争之虚妄的表达。
于此情景之下,ήpως一词在西方语言中的诸种变体也陷入了语义的悖论。一方面,其作为“主人公”已然获得了独立的语义;但另一方面,“英雄”这一原始词义却如历史的暗影,挥之不去。以英语为例,protagonist 和 hero 同有主人 公的语义,但潜在含义大不相同。前者源于希腊悲剧中扮演主要角色的演员,所以表示主要人物无疑;而hero 源于ň
,即英雄,所以在文学作品中至少应以正面的形象示人。③正因如此,“非英雄”“反英雄”等术语应时而生,用以表示失去了传统英雄气概的文学人物。
二、原诗本义与作者诗学
《没有英雄/主人公的叙事诗》(为免歧义,下文在分析原著时简称《没有》)是阿赫玛托娃深植于自己和同代人的命运悲剧而孕育出的苦花。自1940年开始创作,至作者去世前一年,这首诗始终处于未完成状态。作者持续修剪添补,使这首诗变得日益深邃,“没有一只火把投进去能照亮它的底部”。④不能不说,阿赫玛托娃是深怀抱负的。为了这部标志着她“创作的峰顶”的作品,她阅读了赫列布尼科夫、帕斯捷尔纳克、马雅可夫斯基、茨维塔耶娃、巴格里茨基等几乎所有同代人的 长诗,①甚至还同布罗茨基讨论过“构思的宏伟”。②在一代人以及一个城市的悲剧命运面前,她曾经“沉默了三十年”(《第七哀歌》)。这首长诗,是她以全部的生命记忆为命运“加冕”,为那个城市和那一代人“送葬”。强烈的悲悯、历史的沧桑和深切的命运意识,支撑着诗人把这部作品写成了史诗。
除了史诗般的架构和意蕴之外,诗人亦调集一生的诗艺,充分吸取本民族及世界诗歌的养分,创作了一部在艺术手法上极具创新性的作品。有研究说,《没有》让人想到了艾略特的《荒原》,这毫不奇怪。长诗中丰富的象征、隐晦的指代、繁复的叙事视角、毫无预设的人物转换、多种诗歌体式的交融、叙事与抒情的高度浓缩和杂糅、大量的引文和典故、明显的“元诗”性写作等,无不表明奉行传统诗观的阿赫玛托娃其实是站在西方现代诗歌的总体成就上创作了这部杰作。
一诗之名,往往是诗歌要旨所系。诗人曾自陈,她是用“隐形墨水写作”,她的“盒子里有着三重底”,那么,《没有》这首诗的诗名,是否也体现了长诗对隐晦、复义和创新的追求呢?
《没有》的诗名首先指向诗中人物。作者在长诗的第二部“硬币的另一面”,对“主人公”做出了具有元诗性质的解释:
我回答说:“他们是三个人——
其主角扮成了里程碑,
另一个的穿着像是恶魔——
他们的诗都在那里,
会确保他们在世纪扬名……
第三个只活了二十岁,
……
结合长诗的内容,这三个人物的原型分别为勃洛克、库兹明和科里雅泽夫。此外,长诗的主要人物还包括女舞蹈家奥尔嘉·苏杰伊金娜。但诗中的人物形象都是诗人运思之后的艺术形象,带有特定的象征意蕴。
勃洛克是长诗的灵魂人物。作为阿赫玛托娃眼中的“世纪初的纪念碑”(《诗三首》),勃洛克被作为白银时代诗歌精神的最高象征。在这首诗里,作者将勃洛克虚构为奥尔嘉成功的追求者,优雅高贵,如同坠天使。但作者很少用叙事性的笔墨,更多的是通过与其诗作相关的引文,将勃洛克刻画为过去时代的精灵,在长诗里出没无定,配合着诗人完成了关于那个时代最悲怆的叹惋。
如果说勃洛克是理想诗歌的明媚光影,库兹明则化身为黑暗王子,在长诗里投下恶魔般的阴影。库兹明是阿克梅派的前辈诗人,被称为彼得堡的“唯美派王子”。作为一个公开的同性恋者及特立独行的唯美主义者,库兹明是一个颇具争议的人物。在长诗中,库兹明被作为享乐、轻浮、放荡的代表,作者借此表达了对历史及彼得堡文化中轻浮、冷漠一面的反思。
科里雅泽夫是长诗中线索型的人物,发生在1913年的科里雅泽夫自杀事件,和俄国的历史变迁交织在一起,在作者的心底激起的回响远大于事件本身。在阿赫玛托娃眼里,1914年才是新世纪真正的开始,开启了战争的、革命的、动荡的20世纪,“一个真正的——而非日历上的——/二十世纪向我们走来”(《没有英雄的叙事诗》)。而科里雅泽夫自杀事件,似撬开一战前彼得堡城市文化及诗歌风尚的杠杆,被作者作为核心事件加以描述。青春、单纯、脆弱的科里雅泽夫,成为先后罹难的一代诗人的代表,其身上叠合着曼德尔施塔姆、古米廖夫、叶赛宁等多人的影子;而女主角奥尔嘉则被作为“时代的肖像”,因为她“哪怕连手指尖都属于那个时代”。③但长诗中的她,“只是表面上的奥尔嘉,而实际上也是我,也是安德洛尼科娃”,①也是舞蹈家安娜·巴甫洛娃。
如前所述,这首叙事诗并未进行传统意义上的叙事,它以强大的内力,将叙事和抒情压缩、打乱、糅合。故事中的人物也由此成为群像,成为“一大群纠缠的影子”,轮廓不清,彼此投射,无法真正区分和辨识。作者所倾力表达的,并非一个或几个人物,而是一代人的命运,一种文化的挽歌。
那么,这首诗又是否与“英雄”有关呢?
最早建立这一关联的是苏联时期的学者,他们认为这一诗题借鉴自拜伦《唐·璜》的开篇:“我苦于没有英雄可写。”②虽然阿赫玛托娃未曾明言,也没有直接的证据为之证明,但文本内外有大量的资料可资参考。
就文本外而言,阿赫玛托娃对拜伦不可谓不熟悉。这不仅是因为拜伦曾在19世纪的俄语诗坛引起旋涡般的影响,甚至出现了“拜伦主义”的说法,也因为阿赫玛托娃倾后半生之力所研究的普希金将拜伦视为“另一个天才”“另一个主宰”(《致大海》)。此外,在个人的散文及诗作中,阿赫玛托娃多次提及拜伦及其名著《唐·璜》,1946年长诗中的“来自未来的客人”以赛亚·伯林到访,阿赫玛托娃除了跟他分享了《没有》之外,还专门朗读了《唐·璜》中的诗句。
其次,阿赫玛托娃个人的生活及创作亦与浪漫英雄主义不无关联。个人小传里,她这样概括自己的创作:“我写诗,是以我的国家英雄的历史为主旋律的。”③按照《20世纪俄罗斯文学》中的说法:“她接受、并分担了俄罗斯的悲剧命运。”④她不仅以坚忍高贵之姿承受了命运矢石的交攻,更以悲悯和博大超越于个人遭遇之上,发出一代人的咏叹和悲吟。
就文本而言,该诗也多处与拜伦或《唐·璜》有关。第一部第一章的第三个题词“我的火焰般青春——当乔治三世为王”就出自《唐·璜》;第二章开头散文部分“小黑奴们在打雪仗”及第二章开篇“梅耶荷德的小黑奴”,均为彼得堡上演的莫里哀的喜剧《唐·璜》中的情景;而在第二章中,作者化用勃洛克描写唐·璜的诗歌《督查骑士的脚步》中的诗句,建构起了“勃洛克—拜伦”和“奥尔嘉—安娜”的关联,由此,勃洛克被比拟为一个拜伦式的人物;第二部,诗人提到了拜伦为雪莱举行火葬的情景,高擎着火炬的拜伦成为诗人诗歌理想的化身。
而作品中的人物,亦具有鲜明的“非英雄”或“反英雄”的特点。阿赫玛托娃曾在相关笔记中写道:“可怕的是'所有人'都参加了假面舞会,但没人表示懊悔。”⑤假面舞会是时代的隐喻,“没人表示懊悔”则可引申为“没有英雄”的一种具体说法。世纪末的狂欢文化裹挟了一代人,但无人警醒或担当,由此形成的悲剧底色,一直绵延至全诗终了。以主要人物论,勃洛克虽是一代精神之高标,但在生命末年受抑郁症困扰,忧郁消沉;库兹明一直以反面形象出现,代表了末世浮华;年轻诗人科里雅泽夫身为骠骑兵少尉,本该坚强骁勇,却脆弱到为情自戕;奥尔嘉艺高貌美,却是时代里“困惑的普绪克”。传统叙事诗中的焦点型主人公并不存在,传统文学中的英雄人物亦不存在,甚至自信而昂扬的英雄精神也不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