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象力的“非法入住”、现实的“合法生活”与叙事的“无法无天”

作者: 丛治辰

《非法入住》《合法生活》《无法无天》是王威廉早期的三篇作品,为他赢得了最初的声誉。从那时起,王威廉就表现出相当独特的文学追求与特质。很显然,他并非一名追随现实亦步亦趋的小说家,尽管在他的小说中亦不难发现来自生活的种种痛楚。《非法入住》讲述的是大都市里年轻人的赁居生活,筒子楼里小小的9平方米房间居然让“你”感激涕零,不能不让人读来略感心酸,从而误以为将要读到的又是一个失败青年的人生故事。但是很快,那个长了如鹅一般细长脖子的男人在公共水房出现,响亮地向水池里吐出一口浓痰,小说中的现实随之迅速扭曲变形,散发出卡夫卡式的阴冷气息。此后的情节发展已断然不可能出现在任何一个法治社会当中。王威廉“法三部曲”的第一部,明确向我们提示他想要讨论的“法”并非真实而具体的法律条文,而是高度抽象的存在于人与人、社会与个体、善与恶边界上的无形之物。正是为了触及与探讨这超出一般常识之外的抽象之“法”,王威廉不惜将常识中的伦理与法律规定统统拆除,将小说开篇那熟悉的生活场景推远,或者撕开。

因而,我们在小说里看到的是在现实生活中完全不可能发生的与恶邻的斗争:怎么会有那样无耻而坦然的小孩,靠着欺骗住进邻居家之后不仅理所当然地霸占了舒坦的床铺,而且几乎是挑衅般得意扬扬地宣告了事情的真相?又怎么会有那样明目张胆的暴行,将一所房子的主人暴打一顿,然后以照顾伤者为名大摇大摆进驻他的空间?更怎么会有那般隐忍冷漠的公公和婆婆,分明知道自己的儿媳在与一个不相干的男人颠鸾倒凤,却能不发一言?事实上,在分配这非法入住的房间时,让儿媳而非小儿子和“你”住在一起,罔顾鹅男人和鹅妻子的夫妻之称,本就完全不符合现实逻辑。而最让人印象深刻的,还是“你”终于决定以暴制暴之后和鹅父亲的那场对战。那以浓痰互唾的形式展开的战斗有一种莫名的紧张感和快意。王威廉穷形尽相地描写着淡黄色的浓痰“从他的鼻梁上流了下来,垂在鼻尖下,荡着秋千”,告诉我们当一个人吐痰吐到吐无可吐的时候,会“口干舌燥,气喘吁吁”,只能“用舌尖使劲舔着上颚和牙龈,搜刮着最后一点点口腔分泌液”。[王威廉:《非法入住》,《非法入住》,第25页,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2015。]这样诡异的场景,这样古怪而细腻的感觉,相信每一位读到此处的读者,都不能不暗暗赞叹:王威廉的确从这篇处女作起便证明了自己有成为一名小说家的才华,他对于细节的处理技术叫人心服口服。

然而,这些细节是可信的吗?如果以现实生活为唯一的参照,答案当然是否定的。这里恐怕没有一个细节可以还原到生活中去,甚至可以说,王威廉将那些细节写得越生动,越逼真,便离生活越远。不难发现,王威廉关心的并非一般意义上的现实。他无意将现实中邻里之间的龃龉冲突与小恩小惠写进他的故事,而更关心在那些淡黄色的液体从喉咙中不断唾出的时候,一个原本单纯的灵魂如何随之出逃,而人的羞耻与自尊如何在他的细节描写中不断被袒露,又不断被弃掷。他那近乎狂暴的想象力,如鹅男人一家那样强横地侵入现实,将其撕得七零八落,然后从中生长出幻魅之花。王威廉的长处并不是在现实中捕捉形象,而是依靠他那充满智性之光的想象力,将某种理念、知识幻化为形象。

这样的独特追求与特质始终贯穿在王威廉的写作当中。《合法生活》中灵魂出窍的情节设置明显不在现实主义文学传统之内,但背离这一传统的决非这一端。史博这样一个沉迷于游戏的宅男,会因为见识了一次权力掌控的饭局,就幡然悔悟,脱胎换骨吗?完全可以理解为作者想借此表现强烈的批判意识。但如此陡然而寓言化的处理,未免透露出王威廉已不耐烦与琐碎的现实逻辑纠缠。同样,有论者认为《无法无天》“有意揭示事业单位的‘潜规则’”,[② 李德南:《作为思想历险方式的书写——论王威廉小说的叙事美学》,《百家评论》2013年第1期。]以此而言这或可算是一篇“官场小说”了,可是“官场小说”用力的地方恰在于书写权力游走于人际关系时,那种微妙而复杂的分寸感。有哪一部“官场小说”会对领导做那样漫画式的处理?有哪一部“官场小说”会让两个机关干部在同事的办公室里撒尿?又有哪一部“官场小说”会有如此粗暴而荒诞的办公室政治?然而,对于王威廉而言,他所感兴趣的恰恰是现实在他粗暴的想象力作用下,所呈现出的那种荒诞面目。

有论者指出,王威廉亦有现实主义色彩较为鲜明的创作,譬如《秀琴》。②这个乡村女性的悲剧故事,有着鲁迅《祝福》般的悲悯与慨叹,却又直指阶层差异与贫富不均的问题。但仅仅是小说的语言,便已经暴露了王威廉的诉求仍然绝非去完成一个底层叙事。某日,父亲又一次在村口遇到寻找自我的傻女人秀琴,对“我”说:“你知道,古希腊有个哲学家叫苏格拉底,他就跟秀琴一样,天天问自己是谁。”或许一个父亲有可能对儿子说出这样书卷气的话,但发生在此情此景,仍让人难免从平滑的乡村世界里颠出。但纵观王威廉的小说,他似乎从来不在乎在对话当中使用书面语的腔调,个别时候我们甚至难以区分王威廉的人物和他本人的声音。那不如说是王威廉在宣告,他正是要以他的声音,他强大的想象力,去刺透外在的现实。在《内脸》中,“我”向与自己偷情的女上级解释内脸的含义:“我是从比喻的意义上来说的,也就是对你精神和内心的模样的一种描绘,每个人都有这样的一张内脸,它看不见摸不着却是实际存在的,这是一个人灵魂的标志。所以这样说来即使你不戴面具,你的脸对于陌生人来说不也是一张面具吗?反正他们也看不到你的内脸。”王威廉:《内脸》,《内脸》,第38页,西安,太白文艺出版社,2014。]这大概可算是小说中点题的一处,但如此对话发生在偷情男女之间,却十足怪异。那种颇具哲理性的表述,分明不可能从“我”的口中说出,而小说中其他对话里那不时出现的过于斯文的语言,也同样在削弱小说的现实感。对话之外,小说中大段的心理省察和理论色彩浓郁的思辨,亦同样提醒我们:尽管这样一个游走于挚爱女友与女上级之间的男人,在现实中当然可能存在,甚至虞芩那不能浮现任何表情的面容,也许真有其事,但王威廉显然不是要讲述一个当代都市的情欲传奇。他让一个柔弱女子偏偏生了那样的怪病,注定要将自己的所有情绪都隐藏在没有表情的面容之下;他让一个总以假面示人的女上级偏偏和“我”赤裸以对。他让前者代表了爱情,代表了真诚,也代表了爱情的不可得与真诚的不可信;他让后者象征了肉欲,象征了虚伪,也象征了肉欲的不可弃绝与虚伪的无法抗拒。王威廉一层一层地为他的小说人物增添隐喻色彩,从而让这篇小说完全超越了现实本身,成为独特的想象力运行的一个场域。这个类似现实的场景无非是王威廉的实验,他希望从中探讨的其实远远超过私己的情感与职场的权力,他想触及人如何认识自身、袒露自身,并与人、与世界发生联系这一核心。与之相似,其实《秀琴》又哪里只是一个探讨城乡差异的现实主义故事?小说结尾处,已清醒过来的秀琴突然让“我”和所有读者都感到恍惚:在漫长的岁月里,那个疯狂寻找秀琴的秀琴究竟是真的疯了,还是为了留住宝魁而在表演他的灵魂?这样的恍惚,不仅让我们惊异于一个女人的意志可以这么顽强,情感可以这么激烈,也促使我们更深入地思考,一个人是否有足够的自由,去重新定义自己?在众人的观看和自我的凝视当中,人真的能够确认自己的社会身份吗?这样的质询并非来自乡村的现实,而是来自小说家的主观执着。这一问题在王威廉其他社会背景的小说中还将被反复讨论。

想象力的横暴干预让王威廉小说中的现实世界变得支离破碎,但这当然并不意味着这些小说不够出色,或不够引人入胜。小说的功能和魅力并不在于复刻现实,而在于虚构。虚构与现实相关,却又搅动现实、重组现实,乃至于生产现实。那些现实气息浓重的小说,固然让人一望而感亲切;但着眼于不可能的远方的小说,同样能够给人以愉悦。想象力是迷人的,它让我们从现实的泥淖中抬起头来,上升,迈出,看到深陷其中不能察觉的困境与出路,并因此获得巨大的满足感。就此而言,《水女人》有如王威廉小说创作本身的某种隐喻。那个叫作丽丽的女人撕扯于丈夫和情人之间,她的生活早已摇摇欲坠,但王威廉一个小小的叙事把戏,就让她超脱出来,得以用陌生而冷静的眼光重新审视自我——那一小瓶药剂当然是由王威廉递到那个绝望的丈夫手中的。于是,一个关于都市偷情的烂故事一下子焕发出光彩,历史学家的丈夫和作家的情人代表了“记忆”这一命题的两极,以各自的方式锋利地戳破了脆弱的生活表象,让包括丽丽和我们在内的所有人不能不怀疑那些看似确定可靠的存在:记忆出于建构,而人的存在又决定于记忆的建构,那么我们的存在本身究竟该如何理解?“水女人”这个题目以水的流动不居,提醒我们现实的暧昧歧途。尤其迷人的是丽丽在情人家洗澡时产生的念头:“自己就是在洗澡的时候丢失了记忆,是洗澡洗去了记忆吗?如果连这几个小时的记忆又丢了,一切再次从零开始,她还有没有勇气去面对呢?当然,她清楚,这些疑虑也会随记忆一起丢掉的,一个更可怕的想法浮现在她的脑海:自己究竟丢失过多少次记忆?一次还是一百次?对于丢失而言,无论多少次,好像都没有本质的不同。”[王威廉:《内脸》,《内脸》,第132-133页,西安,太白文艺出版社,2014。]这样的怀疑当中包含着一种强劲的想象力量,将那种肤浅表层的现实意义统统抹去,现实晃动不安,而王威廉式的叙事快感猝然迸发。

这样一种快感迸发的方式,与科幻小说极为相似。我始终不认为科幻小说的目的是要构造一个未来世界,那些对于未来的设想,只不过是小说家想要借助一种外在的想象力量,将生活中那些习焉不察的危机呈现出来。如果说《内脸》还是以一种哲学式的眼光去打量生活,发掘生活内在被隐藏的荒诞,那么至少从这时开始,王威廉的小说已经有意识地引入科幻元素,同一时期的《没有指纹的人》即是一例。一个人有没有指纹,在古典时代本无所谓,但是在现代社会却成为一种原罪。小说层层递进地写出了指纹怎样日益成为人的标识,从而将一个没有指纹的人挡在正常的秩序乃至生活之外,令他简直丢失了自己,成为一个不存在的人。王威廉无中生有的细节构造本领,在这样的写作中才真正发挥出力量。他只要在看似平静的生活中扔进一个小小的元素,就能够让现实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而这变化的细部,只有王威廉才能写得出来。这一本领与《非法入住》中的呈现无异,却因为科幻元素的引入,使叙事更具合法性和说服力。

待2021年小说集《野未来》出版,王威廉的想象力才算是真正有了大展拳脚的机会。这一次,想象力在他的叙事当中已不再是“非法入住”,而是堂而皇之地占据了写作的中心。诚如论者所言,这部小说集里“让人印象深刻的,就是大量只有在惯常意义上的‘科幻文学’中才有的元素进入小说并成为重要的叙事装置,例如GPS定位、视频监控、造人术、灵魂芯片、拥有语言和自我意识的AI、外星生命等等”。[杨庆祥:《序:后科幻写作的可能性》,王威廉:《野未来》,第1-2页,北京,中信出版集团,2021。]但熟读科幻小说的读者读到这些作品,或许会心生狐疑:这真的是科幻小说吗?诚然,王威廉大张旗鼓地引入了诸多科技元素,也在一些篇目中设置了未来场景,但有趣的是,借助这样遥远的视线,王威廉所看到的东西似乎比他早期的那些“现实题材”作品更切中当今时代的肯綮。小说集中的第一篇《不见你目光》,尽管是一个未来故事,那种将犯人甚至死刑犯带回普通人家中加以感化的制度也颇具想象力,但故事里人们对视听技术的迷恋,对虚拟世界的沉溺,乃至于人的脆弱情感在技术性的观看与被观看之下产生的种种狂醉与不适,何需推至未来,这不正是今天每时每刻都在发生的事吗?而与小说集同名的《野未来》,甚至看不出任何有关未来的科幻感。那其实正是一个现实故事,是一个满怀对世界的热望却受制于自身处境的年轻人,如何以头破血流的激情去撞击世界古老的区隔法则,以肉身献祭于幻梦的故事。在这里,未来是有的,却并非技术的,而是历史的,这种未来也并不属于所有人,至少不属于赵栋,正如当下的现实,很大程度上也不属于他。多年之前,李德南在与王威廉对话时早已指出:“你小说的写法,也包括一些思想观念,都是很新的,先锋的气息很重。可能是因为‘陌生化’的程度太高了,有一些人会觉得你过于西化,其实你的写作还是及物的,在场的。”[③ 见王威廉、李德南:《寻找来与去的路——精神资源、自我体认与现代性视野下的写作实践》,王威廉:《非法入住》,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2015。]在彻底抛开了地球引力之后,王威廉终于找到了自己与现实相处最好的方式。

甚至在这些所谓的科幻小说里,我们看到的还不仅仅是金属外壳之下现实泥泞的真相,更隐藏着亘古不变的东西。在《地图里的祖父》中,王威廉借用了GPS定位技术,但是对小说的内核来说,这似乎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对于一个亲人的记忆和怀念,是否可以通过无论哪一种方式得到抚慰和满足。如果人是由情感与记忆决定的,那么随着科技进步,人们是否可以借情感的充沛与记忆的完整获得永生?《草原蓝鲸》《潜居》《后人类》等小说在相当程度上讨论的都是这一问题,可惜的是,答案似乎过于悲观。当然小说家的言说并不意味着人类的未来当真那般可悲。或许,这位曾经专修过物理学的知识分子型的小说家,其实从来不是一个科学主义者,而如他所说,是一个人文主义者,

③这让他并不相信科学进步可以解决人类的一切基本命题。或许正是在这个意义上,《野未来》才是一部科幻小说集。王威廉的科幻并不是站在此时此刻沿着时间的延长线去想象未来,而是让时间扭曲、折回,如同一束光在封闭的容器中周折不止,难以逃脱,从而让此前、此后与当下都笼罩在时间的光芒之中。这样陷入了混乱的时间有如静止,让我们看到在表面的进步之下,那些既古老又永恒的存在。很多人都指出,王威廉的写作有一种现代性反思的眼光,陈培浩:《荒诞的叙事史与历史化——从王威廉小说的荒诞叙事说起》,《当代作家评论》2019年第1期。]我以为这种反思在《野未来》中发挥得最为淋漓尽致。重要的不是发现在现代性社会中,有怎样光怪陆离的新事物制造了目迷五色的幻觉,而是指出对于现代和进步的笃信本身即是一种幻觉。在此意义上,王威廉对于未来的书写并非要以他卓绝的想象力来制造幻梦,正如很多传统科幻小说所做的那样,恰好相反,他是要祛魅,对未来祛魅,也对过去和现实祛魅。他恰恰是在现实向未来出发的关节点上,找到了人类最古老的无奈,从而为人的有限性划定了边界,确定了所谓现实的“合法生活”究竟如何展开,又只能如何展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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