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未来为经验:论王威廉的“纯文学科幻”写作
作者: 唐诗人一
20世纪30年代,瓦尔特·本雅明宣告人类进入了经验贬值的时代:“我们变得贫乏了。人类遗产被我们一件件交了出去,常常只以百分之一的价值押在当铺,只为了换取‘现实’这一小铜板。”[〔德〕瓦尔特·本雅明:《经验与贫乏》,第258页,王炳钧、杨劲译,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1999。]
历史知识、前辈人的经验等对现代人失去了价值和魅力。现代人不再能凭借以往的经验生活,而是要努力把握不断变化的现实,专注当下。对本雅明这一历史性的经验贬值判断,我们并不陌生。类似的历史性判断还有很多,现代以来无数思想家探讨的现代性问题,从各个维度言说着现代生活的破碎化真相,这些观点论证着传统与现代的区隔,阐明了现代生活与传统经验的断裂。现代人不再满足于汲取过去的经验,而是要从现实中发现价值。最早界定现代性概念的波德莱尔,曾盛赞现代生活,认为现代人应将目光投向当下的经验。
然而,理解和书写“现在的经验”并不是件轻而易举的事。当代作家该如何把握作为偶然、瞬间、短暂的经验?这并不是一个完整地记录现实、反映现实的复制和投影问题,而是一个需要作家从破碎中把握整体,在特殊中理解普遍,于现象中透视本质的创作技艺和思想能力问题。毫无逻辑的零散式拼贴往往只能承载最表象的日常事件,若想获得现代性的另一面——永恒之美,“现在”就必须进入作家关于这个时代的总体性判断。所谓总体性判断,是作家关于时代、关于真实等根本问题的精神认知和思想洞见,它们将当下意义上的瞬间性感受定格为能反映社会现实、表现时代真实的永恒性经验。
从瞬间感受到永恒经验,从琐碎日常到普遍真实,这是现代意义上的文学表现逻辑,它不再是传统意义上讲故事式的经验总结和教诲分享。本雅明说:“长篇小说在现代初期的兴起是讲故事走向衰微的先兆……讲故事的人取材于自己亲历或道听途说的经验,然后把这种经验转化为听故事的人们的经验,讲故事存在于人与人的交流当中。长篇小说的作家们则闭关独处,埋头写作他们的作品,也就是长篇小说艺术诞生于那些离群索居的艺术家。他们也无心于追寻说教,对读者也没有什么‘教育引导’的愿望。写小说,意味着在人生的历程里,把那些属于个人经验的不可言说和交流的方面,以一种极致化的方式表达了出来。在生活的枯燥当中却要呈现出生活的繁盛与丰沛,长篇小说显示了生命深刻的困惑。”[〔德〕瓦尔特·本雅明:《讲故事的人》,《单向街》,第99页,陶林译,南京,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5。]传统意义上的讲故事,主要目的是传递经验,是进行人生教诲和道德教育。传统讲故事的人会注重接受者如何更好地接受,听故事的人也希望听故事能对自己有用。为此,中西方古典小说的故事情节、语言、主题等都相对清晰明确。而现代小说,尤其是现代主义以来的创作,普遍都不容易理解。如波德莱尔、卡夫卡、加缪、乔伊斯、贝克特、普鲁斯特、福克纳等作家的经典现代主义作品,普通读者若不借助专业阐释将很难把握作品价值。现代小说为何晦涩难懂?现代作家为何远离了读者?对于此类疑惑,本雅明的解释或可一观,即现代作家不再注重传统讲故事式的经验和教诲传递,而是重在表达个人的生命困惑,是作家直面现实、思考当下的个体意义上的感受表达和精神言说。
直面当代现实,书写当下经验,这对中国当代作家而言,一直是悬在心头的文学使命,也是文学研究界习惯使用的批评话语。尤其对于20世纪90年代以来的中国小说而言,文学叙事的个人化特征越来越突出,几乎每个作家都会强调自己的现实观和当代性,都相信自己的写作揭示了当代生活的某种本质、真相。这种现象于近10年的文学界更是如此,“现实”“现实感”“现实主义”等概念随处可见。强调呈现现实和书写当下,意味着当前中国的纯文学依然处于本雅明讨论的现代小说范畴。在这个意义上,理解当代作家笔下的文学经验,要抵达的不只是作家反映了何种生活现实,更是这些当下的、日常的文学经验能蕴藏着怎样的永恒之美,即日常生活的本质性存在、当下经验的普遍性内涵。
二
我从来不会反感“现实主义”这个说法,尽管我的写作常常被认为是有点儿“现代主义”的,但很显然,“现实”比“现代”的覆盖面更广,内涵更深厚。“现实”也许可以拆解成两层意思:现在、此刻的即时性和客观存在的事物、规律。那么“现实主义”写作便是着力于抵达此时此刻的事物本身,具有相当的现象学味道。但是,抵达的曲折过程、主观的局限理解,以及世界本身的变动不居,都让现实不是不言自明的,否则便不会有“启蒙”,这个词的本意就是照亮。[王威廉:《写作的深度现实主义》,《文学报》2017年10月26日。]
以上是“80后”青年作家王威廉对于“现实主义”概念的理解。他把“现实”拆成两层:一层是现在、此刻的即时性;一层是客观存在的事物和规律。这与波德莱尔从瞬间性和永恒性两个维度来理解现代性有着内在的一致性。同时,与我们谈及的书写现在经验颇有难度也相似。王威廉也指出了“现实”并非不言自明的道理:写作要抵达真正的现实,作家必须克服自身的局限性,努力去把握一个变动不居的世界。王威廉这一现实观值得重视,这不仅意味着王威廉的小说创作带有深度现实主义特征,更可能是一个帮助我们深入阐释当代作家如何表现当代经验的重要入口。王威廉相信现实主义创作应该具备一种“现象学味道”,即如何通过书写此时此刻的世俗生活抵近现实世界的精神根源,从偶然现象的表达到必然规律的发现,以及从现时经验的呈现到永恒价值的确认,这是极具深度的写作哲学。
哲思性是王威廉小说最主要的美学特征,他的作品始终在探寻着人存在于世的本真性意义。在科幻性质明显的《野未来》系列小说出现之前,王威廉的小说主要呈现两种风格:一是写实性比较强的如《生活课》系列;另一类是如《倒立生活》等荒诞性比较突出的作品。对《生活课》这一类,是从拷问日常世俗生活一类琐碎的非本真存在来进入本真存在。夫妻到底谁该负责洗碗?这么一个很实际的问题,如果借海德格尔存在论思维来分析,这洗碗问题就是一种不“上手”的工具,是一种“在手”状态的天天都需要为之操劳的实际事物。对于洗碗,如果其中一方很愿意、毫无怨言地把它完成,它就根本不是一个问题,但一旦它成为问题,它就是“在手”状态了。操劳于洗碗、操持于夫妻关系,这些事情占据了整个生活之后,个人也就必然会进入一种自我反思状态,难道这就是生活本身?开始了这种询问、质问,也就开始了对本真性存在的探寻。这种本真存在到底是什么,小说并没有给出答案,但因为有这个根本性问题悬在文本之上,整部小说所叙述的现实生活就变得不再真实,或者说,不再被认可是人之为人的本真性存在状态。所谓“生活课”,作家不是要教给我们什么具体的生活经验,而是让一系列非本真的现实生活以一种刺目的、极端的形态呈现在我们面前,告诉我们生活不应该这样子,这不是人存在于世的根本价值。作者要我们相信,人的存在应该有一个超越维度,超越琐碎的、日常的、世俗的生存状态。
精神的超越性也体现在《倒立生活》《辞职》这类风格荒诞的小说中。《倒立生活》中的女主人公因流产而想摆脱重力的束缚。对重力的恐惧,不是一个正常的生活状态,作家将这一不正常的心理状况放大,以极端的方式呈现这种非本真的生活。这种极致化的书写,写出了作为此在的个体去感受本真存在状态时的可能性境遇。这种可能性生活是荒诞的。透过这种荒诞,可以了解哲学上所谓的本真存在并不可靠。小说最后,男主人公梦见自己身上长满了可以产生分子力以抵抗重力、战胜重力的绒毛,也就是摆脱了“畏”,不再害怕大地的吞噬时,才感受到存在可以是一种幸福。但梦醒之后,这可能也就回归到不可能,存在依然被重力、被大地紧紧缠绕。
对非本真存在状态的超越性追求和对本真存在状态荒诞性的超越性质询,让王威廉的小说显得极富辩证性。这种超越性不是人物的超脱于世,而是让人物去体验多个层面的存在性超越。在感受了超越性意义上的存在感之后,人再次回到生活世界的非本真存在状态,即便继续操心,继续畏惧,也必然是摆脱了盲目,越过了重重迷障之后的操心和畏惧。这样一种回归于世,也表现了王威廉对现实、对人的生存状况的深度关怀。
三
《生活课》和《倒立生活》两大风格类型小说表现的当代现实,其深刻性极为难得。但这些深刻依然是通过哲学思考来揭示,我们的分析将借鉴海德格尔等人的存在主义哲学理论。用存在主义、现象学哲学来理解王威廉小说中世俗生活的本真性,或许可以解释王威廉的深度现实主义写作观,也能够确认王威廉笔下那些“现在进行中的经验”所揭示的当代人的生存真相。但是,看到了生存真相之后呢?发现了生活真谛之后呢?作家能够通过个体性的文学表达,引导读者看到更广大的真实和更普遍的真相,这自然是一种可贵的叙事品质,意味着作家对现实生活有着深刻的洞察力。可无论如何,这类哲思意味浓厚的小说,包括我们带有哲学性质的阐释,仍旧是围绕着现代性这个理论圆心展开的。小说叙事和文学阐释似乎也无法摆脱瞬间与永恒、偶然与普遍、现象与本质、在场与存在、幻象与本真等类似性质的二元性思维结构。这类二元性思维曾经是后现代理论着力批判和拆解的对象,然而对于现实主义风格主导下的中国当代文学而言,后现代性难有生长空间。即便20世纪80年代末以来,很多作家、批评家喜欢借用后现代理论话语张扬一种先锋风格,但也多流于表层的技巧实验,技术游戏过后基本上也返归传统的现代叙事。正如卡林内斯库将“后现代主义”视作现代性的一副面孔一样,我们也可以认为中国当代文学中的后现代特征,宽泛而言依然属于现代性范畴。
真正对现代性思维构成冲击的,并不是由现代性理论衍生的后现代理论,而是20世纪后半叶以来科技发展所带来的当下生活经验的变化。这里所谓的科技发展,与近代哥白尼日心说等一系列颠覆性的科学革命不同,后者推进世界进入现代社会,并与宗教改革、资产阶级革命等力量一起促成了现代性价值理念的生成。21世纪以来的科技发展,多数时候不是颠覆世界观,而是不断地重塑我们的日常经验,改变我们对生活本身的理解。近代的科学革命是世界观性质的,改变的是人心秩序,是一种宏大理念的变革。而当代的科技发展是日常生活意义上的,更新的是人的生存环境,是一种微观感觉层面的持续性变化。比如网络赛博技术的更新换代,愈来愈灵敏的人工智能,生物医学对人类生老病死的重造,以及被无数大大小小的科技产品所填充的现代城市生活空间。如今的世界,技术力量已无处不在,微观层面的生活感觉变化有一种升级为宏大理念革新的趋势。什么是人、什么是生命、什么是死、什么是情感、什么是艺术、什么是自由等一系列支撑现代人生活信念的知识,都面临着新的历史性变革,现代性知识也不例外。
过去的几十年中,科技逐渐渗透并改变着人的生活,但即将发生的科技革命却很可能是一场新的范式变革。“范式一改变,这世界本身也随之改变了。”[〔美〕托马斯·库恩:《科学革命的结构》,第94页,金吾伦、胡新和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库恩曾讨论的科学革命所引起的范式变革,主要还是局限于科学界。但在今天这个信息化、市场化时代,科技产品已武装了每个人的身体和每一处生活空间,新的科学革命所引发的范式变革必然是全民性和全领域性的。技术突破和新的范式变革将在何时发生、如何发生,难以预知,但当代人的生活正朝着这个历史性变革演变却是醒目的现实。或许科学界只期待那些节点性的技术突破,但于历史性时刻到来之前的“当下”,人的身体和生活已然被科技力量所支配。这个支配不仅仅指我们的身体和生存空间被具体的科技产品包围,也意味着我们的精神结构和生活希望也被科学知识所主导——无所不能的科学承诺着一切的生活可能。
科技支配了当代人的生活,如今还能满足于在现代性范畴来思考我们的时代现实吗?现代性思维处理的是过去与现在之间的断裂感问题,如今的现实却是现在与未来之间的可能性关联问题。“传统—现代”等对比性概念亟须转换为“现在—未来”。过去早已不能决定现在,未来才是支配当下的力量。面对日新月异的科技新变,不仅过去的、传统的经验贬值了,当下的、现在的经验也在加速贬值。传统意义上的生活在当下已成了保守和逃避社会现实的代名词,唯有看到未来才意味着直面现实。如此,本雅明意义上的传递经验性质的“讲故事的人”,是不是可以调整为“讲未来的人”?怀旧的本雅明,对未来是拒斥的,他游荡于现代大都市,真正想看到的却是历史。那么今天呢?我们游荡于大都市,还要装模作样地去那些由新技术复原出来的旧街古巷中寻找历史感吗?这恐怕只是少数怀旧派的专利,不会是多数现代人的心理现实。当前的城市,最醒目的存在毫无疑问是科技化的物和事。注重表现现实、强调书写当下的当代文学,如何能对此类现实视而不见?
未来并非提前抵达,未来永远只是未来,悬在那永不抵达的明天,但是,现实越来越快地被未来所塑造。关于未来的想象、概念、揣测影响着今天的认知与行动,今天的认知和形象愈成功,未来就愈被证明为正确。在这种复杂的缠绕中,我们看到的是“现在”与“未来”的距离在不断缩短。[王威廉:《从文化诗学到未来诗学》,《粤港澳大湾区文学评论》2021年第1期。]《野未来》后记中的这番话,说明王威廉早已意识到了当前现实已经被未来所塑造,要写好现在,就必须先理解未来。自2018年起,王威廉开始集中思考当前城市空间中的科技化事物,并主动将科幻元素纳入自己的小说创作中,写下了《野未来》系列小说。在《野未来》中,作者还借小说人物之口陈述了未来与现在的关系:“未来不是幻想,一直在持续到来,包括你说的现在,其实都是未来的一部分。”[王威廉:《野未来》,《野未来》,第217页,北京,中信出版社,2021。]未来塑造了现在,人们关于未来的信念和想象塑造了他们当下的生活。未来作为不在场的存在,取代了现代小说中的真实,构成了新的未来形而上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