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性形象模式的建构与内在情感的挖掘
作者: 李张建众所周知,文学是关于人的文学,更确切地说文学应该是关于生命的文学。而这生命不仅仅体现在文学的创作主体上,更直接体现在作品塑造的人物形象上。可以说,经典的文学作品无不向人们展示着人的生命的存在。当然,这与作家自身对生命意识的理解与表达有关。无论是人的行动层面还是内在的精神层面,作者将现实中的人映射于文本之中,因此,文学创作成为对人的生存状态的艺术展现,深入描写人物的生命意识与价值追求成为作家创作的焦点,人物形象的建构无疑成为文学作品成功与否的关键。
一个成功的作家总是善于将笔下的人物表现得复杂、立体与多维,李铁便是一位这样的作家。李铁工业题材小说最显著的特点是善于表现各类人物,无论是工业时代或后工业时代中的工厂领导者还是一线工人,李铁都在极力展现笔下人物的存在状态。李铁小说的人物建构模式是独特的,由长篇小说《锦绣》便可以一览全貌。他小说的人物模式呈现为“两男一女”式的结构。在这样的模式下,女性角色成为小说叙事的重要维度,这些女性人物总是通过自我的意识来感受外界,又因外界的刺激与自我内心追求的达成度不同而不断产生情绪的波动,形成了单一或多重的隐性与显性情感。她们的情感波动因欲望而起,而欲望又因其理想追求或爱情渴望而生,人物情感则是小说叙事成功的一个重要因素。独特的人物模式建构以及对女性内在情感的挖掘使李铁小说具有特殊的审美价值。
一、“李铁”式的人物模式建构
李铁有着20多年的工厂生活经历,这成为他创作工业题材小说永不枯竭的源泉。他坚守工业题材创作,为当代文学的繁荣贡献了力量。尽管如此,李铁却认为工业、工厂仅仅是小说的叙事背景,而工厂里的人才是小说叙事的主体,他着重刻画人物形象,特别是工厂里的女性人物形象。他通过细腻的情感表达以及诗化的语言来全方位展现女性人物的内在与外在。在“女工系列”小说中,作者聚焦于刻画女性人物的性格特点,抓住了所要表现人物的本质,深刻挖掘女性情感的丰富性、内心的矛盾性以及行动的多面性,建构了独特的“李铁”式人物模式。
在众多人物中,李铁笔下的人物总会呈现出“两男一女”式独特的三人组模式。在《锦绣》中,古小闲、张大河、吴远山便构成了三人组人物建构模式,这样的模式成为李铁小说基本的叙事模式,也成为他独特的叙事模式。同样,《锦绣》中刘英花、张大河、老谢也组成了三人组模式。李铁通过此模式之下的人们既展现出了具有社会、历史、时代印记的复杂的个体间的关系,又揭示了由外在的形象层面发展为人物内心灵魂的情感关系聚合现象。因此,“两男一女”的叙事模式呈现的关系更为复杂。《锦绣》中的古小闲是一位漂亮的女性,受到两个男人的爱慕,一个是吴远山,他爱着古小闲,却爱而无果,另一个则是在爱情上缺乏勇气的张大河,他因古小闲出身不好而分手,内心却没有放弃。面对这两个男人,古小闲矛盾的情感导致其内心的冲突与徘徊。不同于复杂的情感戏,《锦绣》中的刘英花、张大河、老谢也呈现出三人组模式,但刘英花却一心为革命事业而放弃了家庭,冷落了丈夫老谢,而张大河在工作上却一直受到刘英花的钳制。同样在李铁的其他小说里,三人组的人物模式不断浮现,如《纪念于美人的几束玫瑰花》中于小雨、史军、董刚三人复杂的情感模式,以及随着小说情节的发展,又出现了于小雨、关总、汪主任三人之间的微妙关系,再次建构了“两男一女”的叙事模式。
文本中独特的三人组人物模式是为了凸显女性人物形象的特征。从表层来看,李铁笔下的女性形象可以分为三类:第一类是被日常琐碎所困扰的或贤惠或泼辣的女性形象,如《锦绣》里的持家能手洛慧敏,性格泼辣的吴嫂等;第二类是为了理想而不畏牺牲一切,甚至为了理想而游走于道德边缘的女性,如《锦绣》里的古小闲,《乔师傅的手艺》里的乔师傅,《纪念于美人的几束玫瑰花》里的于小雨等;第三类则是品性坚毅、具有反抗精神的女性,如《工厂上空的雪》中坚持与丑恶行径对抗的刘雪等。
李铁早期塑造的工厂女性形象多呈现出一种不自觉、潜意识的行为,但他却以自身坚韧、善良、宽厚、诚实、敢爱敢恨的情怀刻画了这群女工。他在塑造女性形象时,并没有被男权中心或女权主义的视野所困囿,文本并不是单纯地以男性或女性为中心的视角构建起的实践模式,而是不断转换主客体视角以凸显女性人物形象。但当女性书写成为李铁创作的标签时,他自然不满足于浅表性的人物设计。他认为人物是小说的核心与灵魂,一部小说如果没有灵魂也就失去了光泽,这样的文学观念深深地根植于他的内心,于是不同类别的女性人物跃然纸上,展示女性复杂多样的内心世界成为他的主要任务。李铁把人物作为作品的审美价值主体,他小说的灵魂便是女性。小说中没有了女性,男人也就失去了光彩。李铁甚至将情节的设置让位于人物,以凸显人的文学主体地位。我们还应清楚地看到,李铁笔下的三类女性并不是平行式的,而是不同程度交织在一起的。文本人物的外层体现为多种关系的建构,内在则体现为个体之间、个体内部的多重性矛盾纠葛。不难看出,他有意将笔下的女性放置在特殊的社会历史时代和人性复杂纠葛之中,通过女性人物的行为、语言推动小说情节的发展。有时甚至为了达到李铁式的女性形象塑造的目的,他可以放弃完整的人物塑造,从矛盾冲突中、情感与理智的碰撞中深入地剖析小说人物某一行为与性格特征,进而揭示女性人物形象的某个鲜明特点。
李铁在接受访谈时,曾引用村上春树的话:“写小说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要展现出个体灵魂的尊严,使其焕发光彩。故事的主旨是要发出警报,要让一束光芒射向固定了的某种体制,从而使我们的灵魂不再迷陷于已成体制的巨网中。小说家的职责就是要让人们意识到每一个灵魂的唯一性,这就是我以严肃的态度日复一日创作小说的原因。”[转引自林喦、李铁:《小说是茶 品过后给人回味绵长的才是上品——与作家李铁的对话》,《渤海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2年第1期。]由此,我们可以看出李铁小说的人物塑造模式是在矛盾冲突下挖掘人的个性,展示人物的唯一特性。而这种独特性是通过人物复杂的内心与情感纠葛表现出来的。在李铁的小说里,通常有一位具有理想与魄力的女性,但她在情感上却极为纠结,而引发这种矛盾的便是小说中的男人。李铁在表达男女爱情上总是设置障碍,从不让人物的爱情一帆风顺。他通过一个女人与男人之间的复杂情感关系,凸显女性人物自身的个性与内心的复杂性。男女双方在爱欲的双刃剑上游走,一方面女性人物在大众面前极力掩饰伪装自己,另一方面她内心的欲望却如火般爆发。在“两男一女”的模式中,李铁通过两个男人一明一暗的爱欲追求,表现女性独特的情感特征。其中李铁似乎更钟情于躲在黑暗里的那个男人,他将爱深藏于心,以隐性的视角对女性进行书写,表达着对女性的一种关爱与理解。
可以说,李铁极力采用一种独特的话语体系来建构属于自己的女性艺术世界,即以李铁式的三人组模式、多元视角来塑造立体化的人物。特别是在小说《锦绣》中,他刻意规避了人物塑造模式化、单一化的问题,对女工形象的塑造具有丰富性与多维性的特征,这是因为作家放弃站在固有的二元对立的性别观念和标准,对人物的行为或意识做出真实的表达。因此,可以说李铁突破了人物刻画的单一视域限制,开拓了人物塑造的视野,避免了以往单纯的男女二元对立模式。同时我们也可以看到,李铁对待男女人物塑造方面处理得并不是那么简单,他带有一种对男女性别身份的对等性要求之意,或者是呈现出一种女性独立于男性之上的姿态。
二、强烈的自我意志与生命价值的实现
新时期以来,女性文学书写呈现出呼唤理想爱情与建构女性独立意识、解构男权中心主义、关注女性内在欲望、大胆书写女性身体体验等主题。李铁不自觉地受到新时期女性文学创作的影响,他笔下的女性打破了传统伦理秩序,实现精神自由与人格的独立,彰显着实现人生价值的追求。
李铁笔下的女性大都呈现出一种强烈的自我意志,积极寻求某个目标的满足。而这不仅仅是个体的私欲,还体现在为实现人生理想的追求和女性与社会融合的渴望,尽管这种意志有时带有偏执性。面对女性这种被认同的强烈渴望,李铁肯定并赞扬了步入正途的女性,而对误入歧途的女性则带有一种惋惜与批评。《锦绣》中的古小闲,一方面有着强烈的爱情追求,另一方面又有着敢于牺牲自我的事业追求。古小闲外表看似温柔,内心却有着一股烈性。年轻貌美的古小闲拥有了爱情,但与之热恋的张大河为了顺利进入核心技术组,主动与家庭成分不好的古小闲分手,此时古小闲是痛苦的。爱而不得的痛苦与身份得不到认同的伤痛交织在一起,令古小闲的情感波动不仅仅是单线的,更是多维度的、复杂的。然而,古小闲并没有因情感之痛而丧失意志、萎靡不振。尽管她的心中一直有张大河的存在,每当她与张大河相遇,她的内心便泛起波澜,张大河也是如此。然而,让我们意想不到的是,古小闲偏执的情爱之欲导致其与吴远山产生了暧昧关系,而究其原因在于吴远山对古小闲的关心与爱护满足了古小闲作为女人被男性呵护的需要。由于家庭原因致使无人敢真正接近古小闲,唯独老吴是一个例外。古小闲既渴望爱情又难以得到真正的爱情,这无疑带有悲剧性,充满一种温婉而又悲凉的色彩。
尽管古小闲的爱情欲望强烈且带有偏执性,但在追求事业理想方面她则表现出了一种执着、一种为实现自我价值而不惜牺牲一切的果敢。古小闲为了由护士的职业身份转变为大夫,她不惜自我牺牲,但最终因生活作风问题而被调离医院,分配到一车间当工人,在劳动中改造自己。这时的古小闲坦然接受自己犯下的错误,但她没有因自我的执拗而被打倒。“我问,你受得了吗?古小闲说,受得了。我说,车间里的活又脏又累。古小闲说,脏和累我都不怕……”[② 李铁:《锦绣》,第84、85页,沈阳,春风文艺出版社,2021。]脏、累没有难倒古小闲,强烈的自我意志支撑着古小闲,“班长让古小闲负责一台摇臂钻床,每天的工作就是往工件上钻眼打孔。古小闲一双握针管的手开始握钢铁的摇臂,起初不习惯,干活儿不摸门儿,吃了不少苦。她暗咬牙关,挺下来了。没用多少日子,干起活儿也像模像样了”。②调离岗位并没有让古小闲失去工作的信心,之后的一切反而变得更加踏实,她内心更加坚定。从此,古小闲以厂为家,发挥主人翁精神,不仅主动检举破坏分子,而且当发生泥浆槽堵塞事故的时候,她不顾被酸性化学药水烧灼的危险跳进泥浆槽进行人工清淤,与其说古小闲的思想得到了改造,不如说她本身就具有坚定、执着的意志。
而《乔师傅的手艺》中的乔师傅则冲破了传统道德伦理的枷锁,作为社会的个体摆脱了世俗眼光而独立存在。乔师傅为了实现自己的价值,坚持拜师于技术精湛的“斜眼刘”,甚至不惜牺牲自己的肉体。乔师傅一方面不断自我学习、提升能力,另一方面还要忍受其他工人的侮辱与鄙视。为了实现自己的生命价值,她经历着精神与肉体的双重撕扯。当乔师傅遇到技术革新,人工“直大轴”的本领无用武之地的时候,她积极寻找机会,决心不能让手艺失传。于是,这个执着的女人不惜以嫁闺女为代价招募学徒以传承绝技。当工厂机械需要更换的时候,这位退了休的乔师傅用行动说服了管理者,得到了施展“直大轴”的机会。然而,李铁“无情”地阻止了乔师傅,小说以乔师傅昏倒在直大轴的现场而结束,令她坚定、执着的内心留下永久的遗憾。
如果说古小闲具有温柔与刚毅并重的双重性格,那么刘英花的人物形象时则是带有乔师傅的性格痕迹。“组织部门的干部刘英花……是个女同志,目光犀利,长着一张严肃的脸,笑与不笑之间转换得非常快。”李铁:《锦绣》,第2页,沈阳,春风文艺出版社,2021。]通过作家的描写可以想象得到,在20世纪50年代,刘英花代表了一类人,她严肃认真,与工友建立了革命同志般的友谊。这样一个带有革命性的女性形象,显示出某种男女性别身份的无差异性,甚至是一种女性独立于男性之上的特质。刘英花认为青年男女不要沉溺于爱情,而应该更注重事业追求。小说中刘英花这一形象完全跳跃出了两性的牢笼,当然作家也剥夺了这一类人的自然爱欲本能,留给她们的只是对自我价值实现的极端追求。尽管刘英花和乔师傅都对工作有着狂热的追求,但刘英花又不同于乔师傅,刘英花不懂技术但却是一个管理者、改革者,她能够紧跟时代步伐,以强烈的使命感扮演好自己的社会角色。
而作为全市焊工状元的女工于美人经历了由追求理想到幻灭再到重生的人生体验与复杂的心路历程。于小雨因漂亮被工人们称为于美人,初到工厂的她被分到焊接车间,能学到一身好手艺是她不懈的追求。当恋爱误会、下岗减人等危机不断向于美人袭来之时,她并没有放弃自我价值的追求,而是想更加快速地融入社会。小说折射出女性对自我价值的强烈追求,对不公命运的挣脱。然而,过度的价值追求使得于美人游走在道德的边缘,甚至以身体来进行利益交换。小说的结尾,作者以隐喻方式来讽刺批判了这种极端的行为。
可以说,李铁笔下的女性都在努力实现理想、实现自身价值,努力将现实活成自己想要的样子,但最终的结局或多或少都带有悲剧性的色彩。无论是古小闲还是乔师傅,无论是于美人还是刘雪,她们都在积极寻找着生存的空间,尽管带有偏执、固执的生命意志,但这类女性既具有女性阴柔之美,同时又具有男性的刚烈之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