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李洱小说《应物兄》的慢节奏叙事

作者: 张雪飞

小说《应物兄》0是李洱耗时13年创作的一幅85万字长卷,从其创作的长度、密度和难度上看,都充分体现出长篇小说的庄严气象。由于小说情节是在21世纪复杂变幻的社会环境下展开,因此作品与时代形成了一定的同构关系,这对作家来说是全新的经验。如何描摹当下正在发生的知识阶层的精神状况、生存状态,并塑造一个具有概括力的文学人物,对作家亦构成了巨大的挑战。自作品问世以来,评论界热议不断,作品中的知识阶层叙事、百科全书意味、反讽艺术等都曾被多次提及。从这部作品的总体叙事来看,筹办儒学研究院是中心线索,也是小说的基本悬念。应该说,这一总体性事件并不复杂,故事的框架也很简单,全书80余万言在看似不很强大的叙事动力下如何融为一体,这本身足以构成叙事难题,其中的玄机离不开李洱的叙事策略,尤其是他对叙事节奏的把控。李洱独特的慢节奏叙事为作品编织结构、建构情节、塑造人物等方面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并且,慢节奏叙事将庞杂繁复的古今中外信息符码铺排流转、起承转合,把400多种典籍、200多个历史人物、近百种动物、50余种植物等密集的知识妥善地镶嵌在小说故事中,使“百科全书小说”得以实现。本书中李洱将慢节奏叙事发挥到了一个近乎极致的状态,他动用了哪些叙事元素,这是颇为值得探讨的话题。

在日常生活中寻找叙事空间,早已成为李洱小说的叙事标签,平凡、琐屑的日常生活因此具有了诗学的意义和价值。对日常生活细节的大量描写是李洱小说的重要特征,批评家梁鸿与李洱在谈论小说《国道》时说:“在这样的小说中,细节控制了一切。甚至可以说,细节具有更为本质的意义。细节在无限延伸,很多意义都是从细节中展现出来的。”②诚如梁鸿所言,无限延伸的细节对文本具有超乎寻常的掌控力量,它可以凸显更深层的意义,也能够影响小说的结构。被无数细节充斥的日常生活往往平摊在我们面前,随之模糊了故事本来棱角分明的结构框架,也直接导致文本叙事节奏的改变。叙事是对社会生活的回应,关于现代小说中故事情节的弱化现象,李洱曾说:“当代生活是没有故事的生活,当代生活中发生的最重要的故事就是故事的消失。”3这与本雅明对传统叙事的论断不谋而合,自身经验能力的丧失和经验的贬值,使我们的叙事能力在现代社会遭遇到前所未有的衰竭性危机,古老的叙事艺术和讲故事的能力在小说叙事领域没落了。不仅如此,在对传统意义的小说与现代意义的小说做出分析时,李洱认为:“(现代意义的)小说不再去讲,述一个完整的故事,各种分解式的力量、碎片式的经验、鸡毛蒜皮式的细节,填充了小说的文本。”①在他看来,现代小说不能再沿用传奇式的叙事模式,复杂的历史语境已经不能够再用传统的、经典的叙事方式加以描述,分解式、碎片式细节在文本中的膨胀式增长使现代小说的世界充满了随机性与偶然性,小说中不再只有一个贯穿始终的情节,会出现许多主题、情节、意识、观念以对应这个瞬息万变且极具繁复性的现代世界。

在《应物兄》中,随时随地深人的细节包括对日常生活场景的细致描摹,对人物群像的生动刻画,对花鸟鱼虫等自然风物的入微阐释,对文学、历史、文化等各种人文知识的多重解释……犹如卡尔维诺在谈论意大利小说家加达时所说:“无论出发点是什么,他手里的素材都蔓延起来,占据了越来越大的空间;如果那素材可以在每一个方面不断地扩展,结果是要包容整个宇宙的。”2在作品中,枝叶蔓延的细节俯拾即是,例如:《孔子是条“丧家”狗》是应物兄访学归来后出版的一本儒学著作的名字,此书原名为《(论语)与当代人的精神处境》,为此,他与私自复改书名的出版商季宗慈大吵一架,并由是导入对“狗”与“犬”在生物学意义、伦理学意义、文字学意义上的辨析性解释,这显然是应物兄作为教授经过长期学术训练而培养出来的后天能力,他对知识的解释有着特殊的痴迷,与人争辩时必然要使出看家本领。然而,不仅是作为小说人物的应物兄喜欢关注并阐释细节,文本的叙述者应物兄也有此偏好,他会对所见到的物象向读者解释一番:应物兄应邀与桃都山老板铁梳子共进晚餐,席间看到靠墙案几上的一只觚,他会对觚在历史上的文化价值做以评析,当谈到黄兴有一面带有孔子像的穿衣镜时,他便立刻为我们道出了镜子是海昏侯墓的复制品,并解释了这面镜子在历史上的前世今生。小说中为寻找一条老巷子一仁德路,牵扯出一系列的历史掌故、传说、报刊资料,并动用了对孔孟思想的理解,援引了《易经》知识,以史学研究的方法对其进行综合的考证。尤其是对承载着程济世童年往事的济州特产蛐蛐——“济哥”,小说更是不惜笔墨,对济哥的说明性文字可称得上是一篇生物学论文,从济哥的交配、生殖、发声频率、出生率、死亡率 由生到死每一生长阶段都出具了翔实的数据报告。此外,文中还有大量关于“雪桃”“同性恋”“人的毛发”“蚁狮”“寒鸦”等各类自然、人文知识的解释,经过作品人物或叙述者之口从儒学、生物学、社会学等多重视角对其进行多维阐释。按照李洱的理解:“小说就是各种知识的对话。”3诚然,对知识的兴趣,使现代小说找到了更为宽广的叙述空间,这种“百科全书”式的叙事方式,曾是卡尔维诺对现代小说的定义和期许,他说:“现代小说是一种百科全书,一种求知方法,尤其是世界上各种事体、人物和事务之间的一种关系网。”不仅限于知识,各种人、事、物在关联性之下都得以进入小说叙事,关联性使叙述之网越张越大,它随着主人公的所见、所闻、所感以及知识、传闻等内容向周遭蔓延、向纵深挺进。《应物兄》可以把时间上溯到久远的夏代二里头文化,把空间扩展到美国、土耳其、沙特阿拉伯等地,来自不同时空的信息、文化符码瞬间交织汇集在当下的此刻,这种表现世界的方式,使小说家尽可以把所探索到的东西以细节的方式呈现在小说形式之下。如此就不难理解普鲁斯特几乎无法结束他的作品,也同样可以理解李洱的近百万言在简单的叙事悬念下是如何铺陈在密集又有节制的细节之中。

在传统小说中,细节的主要功能在于服务于塑造人物,为展现人物的命运起到辅助性作用。在李洱的小说中,对细节的深人,使其不再仅作为展现人物命运的附属品,而具有了独立的结构性,作用和意义,细节地位的突出,随之使故事的整体性变得模糊而暧昧,旁逸斜出的大量细节会逸出故事的框架,使传统、整一性的故事消弭。除此之外,细节另一项重要的叙事功能在于一它可以淹没小说的叙事时间,不断深入的细节使小说暂时游离于线性叙事之外,使线性的叙事时间不再流畅,或者使叙事时间骤然停止,使情节得到延宕。可以说,它是小说呈现慢节奏叙事的主要元素,也从整体上构成了慢节奏叙事的文本风貌。如张大春所言:“小说的内容越是进入细节,就越是调慢了叙述的始终,甚至使之趋近于静止。”①这一说法恰好在于说明大量细节使慢节奏叙事成为必然的原因和结果,这对延缓结局的出现是一种策略。在弱化小说线性叙事的同时,叙事时间的繁复性得到强化,对充斥着细节的生活横断面描绘被无限放大,这会给小说带来更多的平面感。2这也是李洱作为当代作家这一个体的感受,带有统一性和整体性的感受已不复存在,即便存在,那也是对片段式、分解式的生活的感受,如李敬泽所言的“碎片化生存”,③所以他作品中的叙述者只能讲述个体生活中的某一种生活的某些片段。李洱希望通过细节,通过对一些物象的描述,使小说从那种必要的、非如此不可的叙述逻辑中挣脱出来,从那种约定俗成的、文本的强权束缚中逃离出来。这样的处理,有可能使小说恢复它的活力,或者说有一种特殊的穿透力。

李洱“一直想用小说的方式探究知识分子在历史和现实中的困境,探究个人存在的意义”。他说:“在我看来,知识分子的处境越来越复杂,知识分子就是变成千手观音,也应付不过来。其中任何一个问题,都足以让他们进退维谷。所以,对知识分子,我最突出的感受就是他的无力性。”小说对知识分子无力性的表现直接导致其行为能力的缺乏甚至丧失。在现代社会生产中,新生产方式的“物化”过程使劳动者逐渐失去了自主性,这正是马克思所说“人隶属于机器”的现实所导致的“劳动把人置于次要地位”的被动处境。对此,卢卡契说:“他们的机械化的局部劳动,即他们的劳动力同其整个人格相对立的客体化变为持续的和难以克服的日常现实,以至于人格在这里也只能作为旁观者,无所作为地看着他自己的现存在成为孤立的分子,被加到异己的系统中去。”“物化”的现代社会生产方式决定了“个人”的旁观者地位,不仅是生产领域,社会生活领域也被同质化了,于是个人性当中所包含的个人意志和自主性,在现代生活场域遭到被动性的不断退出到逐渐消隐。

在李洱的作品中,“丧失行动的主体”一直是随处可见的形象,费边、孙良等人物已成为一个个可以随意出人不同文本的符号。知识者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难以获取行动的意义,并时时刻刻忍受历史语境、现实语境以及面对这种语境所产生的内疾、无能等多重压力。0他们共同的特征是丧,失了主体的行动性,凭靠内心的感觉、意识展现其性格,即使是与外界之间的矛盾冲突也表现为主,体激烈的内心冲突。丧失了行动能力的人物并非个体完全泯灭,他们依旧鲜活灵动,神采奕奕,这要归因于他们异常丰富的内心活动。这一点恰如卢卡契所说:“他的主动性的活动的范围将完全是向内的。”他们会内化为强烈的个体精神继续与周围的物化世界相分裂、相对抗。应物兄即是这样一个用心理活动展现其饱满性格的典型形象,大量的回忆、想象等内心活动使小说的叙事时间瞬间停止,或在某一时间点兜兜转转,迂回往复。这一叙事策略最终表现为缺乏行为能力的人物无法推动叙事向前行进,结局即为文本叙事的慢节奏展开。在作品中,当应物兄和费鸣在宠物医院因为宠物狗木瓜而与铁梳子手下发生纠纷时,费鸣向铁梳子手下喊出一句:“你!等着瞧!”就是“等着瞧”这三个字成为引起接下来多节内容的关键词,这句话曾是费鸣与应物兄产生矛盾后说过的一句威胁之词,此时再次听到必然触动应物兄敏感的神经,继而引出了应物兄一系列的回忆:他与费鸣产生矛盾的前因后果,应物兄如何被媒体炒红,又是如何在与媒体一纸合同的制约下产生诸多的不自由、不情愿而又一次次妥协的经历,包括一桩不堪回首的妥协性偷情……这次较为漫长的回忆牵出了文中的诸多人物:应物兄的导师乔木先生、师母巫桃、妻子乔珊珊、朋友华学明、儒学大师程济世、济大史学大师姚鼐先生、姚鼐的弟子芸娘、出版人季宗慈、季宗慈情妇艾伦、电台主播朗月……随着费鸣的又一声吼叫,新的人物卡尔文出现,打断了应物兄对往事的回忆,方使叙事回到当下。在小说叙事中,回忆可以打通历史、现实和未来,它可以使过去的人事、物事和心事出现在此刻的心里,参与构造我们的现实,同时回忆也可以作为一个个记忆的片段,将整体性的叙事时间分割成碎片,或许碎片化的叙事状态才是现代生活本来存在的真实面貌。

除了回忆,偶尔插进去的想象也成为主人公内心活动的重要组成部分。作为知识分子的应物兄,他的思绪随时会进人想象的意识流中,在作品中,“他突然想起”“他想象着”2“他的思绪立即飞到”3“应物兄想起来”等此种句式俯拾即是,由之而引起应物兄的内心活动比比皆是,它们自由地穿插行走于线性叙事间,使这根线不得不一次次中断。例如,应物兄在美国访学时结识了美丽优雅的陆空谷,这是作品中唯一让他真正动情并爱恋的女性,然而应物兄与陆空谷的交往只停留在普通朋友阶段没有进一步发展。但在应物兄的内心想象中,二人早已是情侣。感恩节火鸡宴后,应物兄有幸与陆空谷一同雪后散步,当来到松林旁的一座木屋前,应物兄兀自心旌摇曳,“他想象着他们进了那个木屋。天地如此狭小,他们膝盖碰着膝盖。他们拥抱着,他竟然忍不住哭泣了起来。他们哭泣着,接吻,做爱”。而现实中的陆空谷此时不小心在雪地里滑了一跤,随后与应物兄返回。想象中的事情没有发生,它只停留在应物兄自己的精神世界里,这种向内展开的异常丰富的行动丝毫不能推动叙事,相反,它使叙事停留在这一时间点不向前行进或使文本被动减缓行进的速度。在作品中,应物兄的思绪随时会飞向过去、远方或进入梦中,使叙事游离于线性的叙事时间,从而构成自身内部的时空体,这种不同于线性公元纪年的内部时间在不同年代之间构造了共时性叙述。毋庸置疑,由思想、感觉、感情的流动组成的个人经验使内心的真实得到最为完整的保留与呈现,诚如瓦特所说:“而正是这种每分每秒的意识的内容,才构成个人的个性并支配着他与别人的关系。一个读者只有与这种意识相接触,才能完全地置身于虚构人物的生活之中”。内在的精神世界使应物兄可以找到属于个人的体验和主体性,内心生活的丰富性与生动性使他保留了一份自由的幻觉,虽然这份内在的主体性完全无力干预外在世界的进程,却完成了真实的自己与主体性的完满统一。这其中所显露的内心与外界的巨大分裂,对丧失了行为主体性的主人公来说是一种莫大的自我补偿,使人物在外部现实世界中所失去的主体性、行动性甚至是生存的意义,通过内在经验世界的建立而得以找回,它所形成的内在经验世界足以与外部的物化世界相抗衡,因而使作品具有更加强烈的批判意义。对内在精神世界的充分展示是李洱对个性的尊重,对现实中消逝的个体性的寻找,同时在叙事上也构成了慢节奏书写行为。耿占春认为:“这种叙事方式不仅是放慢了时间的节奏,它甚至使单向的、线性的时间解体并加以重组。它使时光的不相等突出出来。现在之中突然出现了过去甚至将来。正像普鲁斯特,在时间的某一时刻的周围、在某一'深度瞬间'之中汇聚了过去和未来。”①

“应物兄”是小说的叙述者同时也是故事的主人公之一,本名应小五,初中班主任送名“应物”,此语出自何劲的《王粥传》:“圣人茂于人者,神明也。同于人者,五情也。神明茂,故能体冲和以通无;五情同,故不能无哀乐以应物。然则,圣人之情,应物而无累于物者也。今以其无累,便谓不复应物,失之多矣。”②王弼虽是魏晋玄学家,思想本自老庄,但这一观点颇有儒家之风。“应物”即是对个人与外物之间关系的阐释,无论圣人抑或凡人都需应物,二者的区别在于应物的态度。“无累于物”强调个体情感不为外物所牵制和压倒,不受“累于物”的束缚和忧患之苦,从而获得精神的超越与自由;“有累于物”,则与之相反,这也是凡夫俗子不及圣人之情(由应物到应物兄的变化是拜季宗慈所赐,应物也妥协性地接受了)。“物”一度承载了人类的精神,并且将这一精神性的现实表现在神话、宗教与诗歌当中,而在现代经济社会中,“物”的特性与从前有所变化,借用耿占春先生的论断为“物只有一种新的特性:物的价格或交换价值”。3物的特性在古今的巨大差异直接影响了古老的应物法则,物的蔓延性力量使作为主体的人被同化为物,在物化的经济社会中,古人的应物原则所透露出的人类主体性地位和主体意识已逐渐衰落以致泯灭,人与人之间、人与物之间的个性的、道德的因素逐步被物的交换价值所取代,物化社会使“应物”本身变成了一种反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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