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写作状态近似野狐禅”

作者: 李勇 冯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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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杰文人画《梅花如我》。冯杰不仅是著名的散文家、诗人,还是书法家与画家,多才多艺,自然他笔墨下的梅花,别有不同,用《梅花如我》来表现自己的才情才华。

冯杰现在有大名,熟人都叫他“冯大师”。我和冯大师相识,在读他文章之前,那多是一些公开场合,比如作品研讨会之类。那些场合,总要发言。冯大师的发言每每是最让人印象深刻的。他常穿宽适的老式布衫,操一口地道的豫北方言,俯仰间智慧小眼睛光华闪闪,诙谐处直让人笑得花枝乱颤。能把枯燥呆板的会议发言变成个人“脱口秀表演”,且不让人觉得轻浮而卖弄的,我见过的人里,冯杰似是独一份。这些都让我对他很好奇,好奇其人,好奇其文。文字是现成的,那里应该藏着一个真心实意的冯杰。我读一些他的文字,便引起我更大的好奇,于是乎有了这篇访谈。

李勇:做这个访谈前我翻了些资料,本以为关于您的研究不多,但其实比我想象的还是要多。我看到几份访谈,媒体的和学院的都有,评论更多些,所以不能说冯杰是被忽视的,但至少可以说是重视不够,甚至很不够,相对你的写作水准来说,关注和研究其实很不匹配。关于这一点先不提什么问题,因为问了,你作为当事人也不好作答。只是在访谈之初我还是想鸣不平一下,虽然可能你并不需要,对于现实也不会有多大改变,但我还是想能有一些改变,倒不是为你争取公道,只是想跟大家强烈地推荐冯杰的文学作品。字、画我不懂,但也想推荐。因为不管是文学作品还是书画作品,它们都非常有趣,都非常非常好,读了会让人笑,让人感动,让人难忘。现在大家都养生,读冯杰的东西也养生。对谈还没开始就下判断、表观点,似乎不太应该,但还是没忍住,权当是发个感慨吧。

冯杰:我的文学出身属于“在野的”,从文的缘由近似偶然,写作状态近似过去出过一本书的名字——《野狐禅》。

一位作家最好嘴上没有被评论家拴上那一条缰绳,可以不看眼色照自己兴趣在文字里随意逛荡,可以吃杂草,可以不计文字是否“三高”,像《水浒传》里李逵喜欢说的那种“胡乱吃酒”状态。我觉得如果没有某种“明确指向”的话,作家和评论家的关系也不太大,也并非唇亡齿寒或珠联璧合。写不写是作家自己的事,评论不评论是评论家的事,各有其中因缘。好评论家是对作家的误解,理解了就不再关注了。

我没有把这两件事看成有因果关系的一件事。

李勇:读您的文学作品,对本尊非常好奇,所以我还是先从您的个人经历谈起吧。您幼年生活的村子叫留香寨,怎么叫这个很不寻常的名字?北方这样的名字似乎很少见,有什么典故和历史?另外是否能再详细谈谈您的故乡和童年成长?从文字里感觉那是无忧无虑甚至温馨自足的成长环境,事实是否如此?

冯杰:我从小跟随外祖父母生活的小村就是叫这个名字,豫北滑县高平镇留香寨。我们那里叫“寨”的、叫“堤”的村名很多也很常见。我推测是中原逐鹿兵家争战之地,最早应该和古代驻军有关,譬如“安营扎寨”“攻城拔寨”“占山寨”。后来,“寨”也有用以防黄河水。叫“堤”的地名多说明和黄河有关。如果更细分,我们那里有东留香寨、西留香寨、前留香寨、后留香寨。我生活的那个“留香寨”在“世界地图”上的详细地理全称应该是“西留香寨之后留香寨”,但人民喜欢简略,日常里没这样称呼,习惯上叫成“留香寨”,专业发音叫“luozhai” 。

我的童年决定了我的文学视野,我的童年生活范围多是在这些“寨”里,从“寨”到“堤”里穿梭,走亲戚。大概后来我所写所言的范围都没走出这个最初的区域。这也算文学“不忘初心”。

李勇:您是跟姥姥姥爷在滑县乡下长大,后来随父母到长垣的吧?父母都是公职人员吗?父亲好像是会计?从您的文学作品里了解到,您的姥爷不是一般老汉,讲“三国故事”、给村里写春联,能识文断字那种,在一般的村子里也少见吧?而且留香寨有文化或文化爱好的人好像也不少,您的书画启蒙似乎也是在那里。

冯杰:我父亲年轻时为了生计,当年跟随本家一位二大爷从滑县乡下出走到长垣谋生,他因为在家乡会打算盘,后来成为小镇营业所的一名会计。母亲无业,应该也是农民,但会一手裁缝,我们那里叫“砸衣裳”,应该属于民间手艺人。我姥爷姥姥一辈子种地,祖上世代农民,我姥爷一年四季肩背一面箩头在乡村游走。姥爷说他在留香寨村里读了几年私塾,大概到了小学水平,照我姥爷说,读的都是初级的《三字经》《弟子规》,该要读到“四书”“五经”了,家里条件不允许,需要干农活便停止了读书。即使这样,他在村里也被认为是最有学问的。他能用几斗粮食换书,生活历经艰难,经过逃荒战乱,过着晴耕雨读的乡村生活,我至今还藏有姥爷编抄的一本《新增应世全集》,里面乡村婚丧嫁娶,日常应用,全书都由姥爷用蝇头小楷抄写。他在村里十字街头每到夜晚为大伙讲“三国故事”。我记得每年春节前,几条胡同里大家的门对、门心、春条、斗方、寿星图案等,都是我姥爷书写的,在院中寒风里立一张八仙桌,我还在一边割纸调墨。家家户户派代表拿来红纸,排着队,我姥爷一一写好后,他们会很恭敬地用高粱秆夹着春联回家,现在想起来这种行为,我理解是在乡村里体现出对文字的尊重。

后来,我十多岁时开始写春联,写好后由我姥爷春节前赶集,带到集上卖,两毛一对,供不应求。

李勇:您读书求学过程是怎样的?有简介上说是“大专毕业”,但当信贷员好像又是“高中毕业之后”。到底是怎样的情形?

冯杰:我是跟随父亲在长垣孟岗小镇第四中学上学,刚上了高中,当时县农业银行新成立面向社会招工,可以“以工代干”。父亲觉得家里负担重,从战略上衡量之后,觉得我在学校学习成绩不理想,学习偏科,考大学没希望,还是先端上一个“铁饭碗”比较务实。我就参加全县农行招工考试,第一年因年龄不够被刷下来了,第二年继续考,开始任长垣县芦岗乡营业所信贷员,负责在黄河滩边的村镇收贷款。纵观学历,初中毕业证算是正式发的,后来一位收藏家看到我的初中毕业证,说现在已经没有“初中毕业证”一说了,你这个证现实里没参考价值,但这种证很稀少,只能是文物价值大于使用价值。因为留级,我拥有两张初中毕业证。后来,我父亲通过和高中一位老师的关系,给我补发一张高中毕业证,属于“非全天候”的高中毕业,学历上准确说应是“高中肄业”。几十年后,有一次在宴会上诸人交流毕业大学,别人怕冷场问我,我说初中毕业,都不信说我卖乖,后来再问我就说是“晚稻田大学”,大家相信我专业研究日本文学,怨不得写的东西还有点儿唯美。

“大专学历”是参加工作后的“进取”,单位流行文凭,没文凭报不上职称,有好友鼓励我上了一个成人大专教育班,定期培训,其间请老师喝酒成为朋友,期终考试大都是抄的,交够钱都能毕业发证。我走的专业职称最早是“助理经济师”、后来是“经济师”,这些职称听起来都和文学离得很远。

李勇:您第一次发表作品是在哪一年?是1980年还是1981年?我看这两个时间点,在您的资料里都有。那个作品,处女作,叫什么名字?另外,在《北中原纪事》一文里,您说自己是22岁(1986年)才做作家梦,是发了几年作品之后才开始做作家梦吗?难道不是从一开始就做?

冯杰:上学时偏文科,私下写新诗填歌词,那时投稿不用付资,剪个角就可向全国报刊乱寄。评论界把我刊登在1981年新疆石河子《绿洲》杂志上的诗歌《牧鹅归来》作为发表的第一首作品,因为这是一本公开发行杂志,实际上我处女作是1980年在长垣县文化馆《蒲公英》创刊号上的诗歌《故乡的小河》,得稿酬2块,面对书籍和物质、诗集和牛肉时,我很现实,后来毅然选择烧饼夹牛肉。

参加工作后逐渐有工资,可以酌情买书不犹豫了。当时是一个诗歌年代,改革开放的大门刚刚打开,每一个青年人都做诗人梦,现在不再会有那个“理想年代”了。自己也深受感召,因为有了过去的“基础”,于是在小县城里可以继续放手写诗,投诗,发诗,成诗社,办诗报,和外地诗人交流,介入所谓的“诗歌大潮”之中,花钱自费参加过《诗刊》函授班、《鸭绿江》诗歌函授班。在濮阳我还和刘小江、丛小桦、瘦谷等诗人创办《中原诗报》,发别人的诗,登自己的诗,开自家诗歌领地,后来因为筹措不到款,初刊即终刊。在安阳,我参加业务金融培训班,缺课请假去找同乡诗人范源交流学习,在新乡和诗人刘德亮、王斯平、吴芜等人多次合印诗集,在郑州参加诗歌学会到兰考自费印诗集,现在看以上都属于非法出版物。我在一个小地方,有了一碗饭吃,就开始做诗歌梦,力所能及地把业余空间用于参加诗歌活动,属于一边收贷款一边写诗,是一个“在账表后面写诗的人”。

李勇:您在基层很多年,做过各种工作。那时应该算是业余作家。那时候文学其实还很热,比如20世纪80年代,发表文章和诗歌、搞写作,虽有不易,但也有高光时刻吧?我的意思是爱好文学,乃至于后来一步步竟然开始写作,并欲罢不能,总是有个激发性的原点,像写作文受到表扬之类。您有没有这样一个“原点”?又大概是什么时候开始决意吃文学这碗饭的?

冯杰:在基层农行我工作了27年,这也需要一点儿耐心。我累计从事的工作有信贷员、会计员、档案员、办事员、编辑、通讯报道员等,后来在单位还一个人办过县农行一张四版的报纸《金穗报》,内容从国家金融方针到我县行长出席储蓄所讲话到最后的文艺副刊,模式也是按照国家报纸标准来的。写诗一直是业余,当时也没条件没机会去吃专业文学这碗饭,业余写作状态定型了,也没想到那么多。父亲觉得在小地方起点太低,从事创作折腾不出啥名堂,还是好好过日子,我知道文学这碗饭不好吃。我属于一个一直在长征路上行走的马夫,能坚持走下去已经不错,没有攀比心也没有觉得有啥“高光时刻”。

李勇:您是哪一年被调到郑州当专业作家的?当时是怎样的情况,千里马是遇到了伯乐吗?被调到郑州的过程顺利吗?

冯杰:2008年正式被调到郑州当专业作家,那时不用考试,不全靠文凭,更多凭“文学成就”,评委会有孙荪、南丁、李佩甫、张宇、郑彦英等老师们,他们只要认可就算有了当专业作家的条件,后来听说我算是满票,大家都觉得如果我不当专业诗人,河南那面诗墙上就少了一位当代“杜甫”。他们都是我的伯乐。那次按照创作成绩原要招收四名专业作家。孙荪先生推荐新人不遗余力,亲自出马到新乡、长垣考察我和小说家戴来,我是作为诗人身份来的。后来戴来没来成,回江苏当专业作家了,让孙老师他们为文学人才流失感到可惜,作家是培养不出来的,说喂大一只老母鸡本该嬎蛋却飞走了。那一次考察的四个人里,最后只有我和小说家傅爱毛被调到文学院,我到省委组织部报到时,门岗看盖满公章的介绍信,怀疑地问你咋能从县里直接调到省里?门岗不让进,说要先核实,怕是变相上访。

2008那年是鼠年,是一轮生肖的开始,我当上专业作家,那年我45岁,和其他青年作家相比属于人到中年才当专业作家,要吃专业作家这碗饭。后来知道专业作家原来可以不用天天坐班打卡,和农行信贷员不同,我可以不用收贷款,在家坐着也不会饿死。现在看,没有当年那样的文学环境,像我这种人放到现在肯定来不了省会,当不上专业作家,依然是在小县城里靠收贷款,业余在账表后面写诗的那一个信贷员。

李勇:李佩甫老师的文章甚至小说里经常写到他第一次进省城的记忆,您对自己进城那一刻还有记忆吗?

冯杰:有记忆。我们那里说一个人外出见过世面,标准是“往南赶过王堤会,往北赶过南岳集”,这两者属于到达县城的南北边境极限。我第一次来郑州是上初中时的一个夏天,十三四岁吧,现在想想,我首次进郑州就达到某种能享受到的高度。

那一年,父亲的一位朋友我该喊叔的,要带着他俩孩子到郑州,我凑合上了,清晨搭班车走了“一晌”来到郑州,下榻住在火车站对过的郑州最高饭店“中原大厦”,还登上二七塔,远眺十多里开外的黄河,从塔上下来照了一张合影,又吃了一大碗羊肉烩面,后来还说要从郑州到少林寺,好像因天气原因没去成,这位叔只好每人发50元,算是弥补了少林禅宗之旅未成行的遗憾。我们每人买一件的确良衬衫穿上。从郑州回到小镇上,我妈特意把在二七塔下的照片卡在玻璃框里,证明到过郑州。

那一年,二七塔还算巍峨耸立,周围没有现代化高楼,还能隐约看到北面缥缈的黄河。

李勇:从北中原到南中原,您在《非尔雅》《鲤鱼拐弯儿》里,书画落款经常自题有“客于郑”三个字。在城市生活这么多年,仍是“身在曹营心在汉”,乡村、故乡总是魂梦所系。您怎么看待城市这个生活空间和文化空间?

冯杰:没有“南中原”,只有我虚构的一个“北中原”,那些年受文学大师流行“私家文学地理”的影响,自己写好写不好先跑马圈地,表明是一个有编制的“文学诸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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