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白品评录(三)

作家思想的演变过程

书信是研究一个有成就作家的重要组成部分,比如18卷的《鲁迅全集》,有4卷是书信;9卷本的《卡夫卡全集》,其中有4卷是书信,所以,书信是一个作家文学成就的重要构成部分。在人类历史上,很多作家的书信来往已经成为经典,比如里尔克、帕斯捷尔纳克和茨维塔耶娃在1962年的书信集《抒情诗的呼吸》,比如策兰、巴赫曼的书信集《心的岁月》等,这些书信集在读者中有着广泛的影响,并成为经典,影响一代一代的人。从这些书信当中,我们可以了解到作家所处时代的变迁,可以看到作家的情感经历和人生观,也可以看到一个作家思想的演变过程,比如美国传记作家欧文·斯通,他就是根据梵·高的书信,写出了梵·高的传记《渴望生活》。

我们从《两岸书》中,同样能读出痖弦作为一个诗人、一个编辑家、一个社会活动家的真性情,我们也能从痖弦的书信里面感受到他对故乡的情感,比如他对南阳大调曲子的收集与整理,就表达了他对故乡的思念和热爱,比如说他喜欢吃芝麻叶面条、喜欢吃红薯,比如他对妻子的忠诚与爱情。当我们读到痖弦先生带着自己的女儿到青海寻找父亲尸骨的时候,我们真的被深深地感动了,还有他对人生世态炎凉的感悟,笔者觉得这些书信对于研究痖弦这样有影响的诗人,有很重要的参考价值。同时,我们也能从书信中,读到杨稼生先生所走过的艰辛的文学创作道路,还有他对生活酸甜苦辣的感悟,我们都能感受到,还有他对人生孤独与寂静的领悟,升华到了一定的人生境界,这些都让我们感动。

对于《两岸书》,还想给编辑提一些意见,尽管杨稼生先生在最后一封信中说到了这本书的编辑方式,但是把痖弦和杨稼生的通信分开来编,笔者觉得这是对《两岸书》很大的伤害,为什么这样说呢?因为尽管它是真实的书信,但是书信也是有结构的,这个结构就是建立在时间之上的,一封信和一封信的连接,就是通信的结构。笔者曾经读过《卡米耶·克洛代尔书信》,克洛代尔和罗丹分手后的30多年,一直住在精神病医院里,后来她的许多书信都是在精神病医院的档案室找到的,她的每一封信,都是按照时间的顺序编排的,这包括收信人的地址,寄信人的地址,哪一封信缺失了,是撕毁了还是遗失了,都有注明。《两岸书》里所收集的书信当中差异太大,痖弦的书信146封,杨稼生的书信只有47封,那么,杨稼生先生的近100封书信不知去向,失去了太多的东西。如果我们留意西方的书信编排,比如说策兰和巴赫曼的通信,细致到每封书信都有注解,包括信封上的邮票是否存在,都有明确的说明。这些细节很重要,你把痖弦的书信编在一块,把杨稼生的书信编在一块,就打断了书信的时间结构,给读者的阅读造成不便。比如说杨稼生先生给痖弦先生写了十几封信,但是痖弦先生没有收到,那么这十几封信为什么丢失了?应该作出一些解释。如果今后能再版,希望能有所改进。

(本文是作者于2014年5月29日在《两岸书》研讨会上的发言。《两岸书》,痖弦、杨稼生著,河南文艺出版社,2014年版)

作家的文体意识

笔者对赵瑜的作品的阅读是持续的,这个阅读主要来自赵瑜的书评,因为赵瑜经常在《文学报》《文艺报》《中华读书报》这样的报刊上发表一些对最新出版的特别是西方小说的书评。赵瑜的这种阅读在他的创作里也体现出来,比如说《小闲事》,就是从《两地书》里发现鲁迅语言之外具有人性的东西,这是赵瑜的智慧。

具体到《女导游》这本书,说是写了20世纪60年代、70年代和80年代的三位女性,其实主要还是写60年代出生的黎静和80年代出生的淘气,而70年代出生的洋葱这个人物只是一个辅助的人物。另外,说是写女导游,其实具体涉及的导游生活不是太多,只是一个噱头。小说真正涉及的还是人的日常生活与她们的感情生活,和她们那种不是太明朗的、混沌的精神状态。这本书的叙事体现了赵瑜一贯的写作观念,就是日常生活化、事件的碎片化。赵瑜以前的小说,比如说他写《小忧伤》,把故乡的童年记忆里的东西用散文的形式一篇一篇地写出来,关于土地的、农事的,都建立在童年的记忆之上。他的小说结构也是这样,比如他的《裸恋》这部长篇小说,完全是碎片化的结构。《女导游》的叙事体现了赵瑜一直对文本的追求。一个作家有了文本意识,这个作家在创作上就会走得远。

但是,有几个问题笔者想在这里探讨一下。第一是日常生活。小说再现人类的日常生活,这是一个很困难的事,再现我们日常生活为什么困难呢?因为日常生活不等于平庸化,不等于什么事都能拿到小说里面。纳博科夫的小说《旅客》,写一个评论家和作家在旅行的时候,作家对评论家讲了一个他经历的事,他在火车上,上铺躺着一个人,他只看到这个人的一双脚,这个人不停地在上铺小声哭泣,没有人知道他为何而哭。在列车快到终点站的时候,从一个小站上突然上来了一帮警察,他们要抓一个杀人犯,当时大家都怀疑这个人就是警察要抓的人,可偏偏不是这个人。直到作家离开的时候,他始终没有看到这个人长什么模样。纳博科夫写的是不是日常生活?肯定是日常生活,但是他给我们带来了很多让我们思考的东西,比如生活的神秘性、现实生活的悬念性,笔者觉得这种日常生活是有所选择的,这是第一点。

第二是小说的拼贴结构。小说的拼贴结构看起来简单,其实难度非常大,是要经过精心准备和策划才能达到的一个东西,看似拼贴,但是要有清醒的文体意识,不是什么东西都能拿来拼贴的。罗伯-格里耶有一部小说《快照集》,里面写的都是生活的片断,这些片段都十分准确,再现日常生活现场化的能力十分强,对语言的准确性和表达能力让笔者感到吃惊。他的东西,即便是碎片化的,但都是很精确,十分的精彩。拼贴并不是你拿出一些小的事件,随便做一个组合。碎片化的写作比生活流的写作更加困难,困难在于你要有着充分的准备,每一个片断看似无心,其实都是有安放的,是一部小说不可缺少的主题元素,不是随意拼贴,这一点我们在写作中应该有着清醒的认识。

具体到赵瑜的小说《女导游》的写作,他的碎片化是企图切入我们所处的这个时代人类生活的本质。由于网络的出现,我们的生活已经被大量信息所切割,这种切割,使得我们的生活变成碎片化,这是社会现实。我们在坐公交车的时候,也会看到很多人坐在车上拿着手机阅读,外部来的大量的信息,把我们生命中的时间切得七零八落。现在大部分年轻的孩子都是这样生活的,这就是我们这个时代的本质。笔者觉得赵瑜企图以这种写作方式来和这个时代的本质性做一种吻合,他思考了很多,并通过创作把这个思考呈现出来。

《女导游》的写作还有很多值得被探讨的地方。比如日常生活的写作,比如以拼贴为特征的叙事结构。笔者认为一个作家写作要有一个整体的规划,这个规划包括你的每一本书的写作,你的每一本书都是你所创造的文学世界的一个不可分割的组成部分。

(本文是作者于2014年11月16日在《女导游》研讨会上的发言。《女导游》,赵瑜著,河南文艺出版社,2014年9月版)

人体解剖学与小说叙事

《书法菩提》里的大多篇章,最初发表在《莽原》《作品》《西部》《小说林》等各种文学期刊上,又被《小小说选刊》《长江文艺选刊》选载或收入不同的选本,有的篇章同时被《散文选刊》选载或收入散文年选,接着,《书法菩提》又陆续在《书法导报》上连载。一个文本,能给读者带来不同的阅读感受,或小说或散文或有关书法的话题,这是一个有趣且有意味的事件。现在,当晓林君把这些单独的篇章放在一起组成《书法菩提》(北宋卷)时,我们会突然发现,《书法菩提》又是一部以新笔记叙事形式由骨骼、血肉、经络、精气构造的浑然天成如人体一样结构精美的长篇小说。

我们先看这部小说的骨骼框架。《书法菩提》总共八章五十一篇,第一章和第八章分别是《北宋宣纸上的墨痕》的上篇和下篇。上篇的《灯影下的篆书》写的是南唐后主李煜和他的旧臣徐铉在开宝八年(975年)宋军攻破金陵后被俘至汴京后的凄凉,在后面的几篇里分别写到了林逋、王著、石延年、范仲淹、富弼、尹洙、石苍舒、文彦博、狄青、宋太宗等这些生活在北宋初年的著名人物;第八章的几篇里写到的王安石、司马光、沈括、章惇、秦观,则都生活在北宋末年。而中间六章分别以蔡襄、苏轼、黄庭坚、米芾、宋徽宗和蔡京为主体,同时涉及韩琦、欧阳修、梅圣愈、钱穆父、范纯仁、吕夷简、苏辙、陈师道、陈襄、文同、张方平、范镇、李公麟、韩忠彦等人物,他们大都生活在北宋王朝的中后期。在物理时间上,小说自然地跨越了从北宋初年到北宋末年的近167年或者更为长远的历史,并通过这些几乎是决定了他们所处那个时代的政治、军事、经济、哲学、文学、艺术走向与人类命运的著名人物所造就的整个北宋王朝的历史,构成这部长篇小说的整体骨架。

单独成章,或放在一起又构成长篇的艺术手法在小说叙事学上并不鲜见,像维·阿斯塔菲耶夫的《鱼王》、舍伍德·安德森的《小镇畸人》、奈保尔的《米格尔街》等,但是《书法菩提》的意义在于散落在各个章节里的人物生活的片断,比如苏轼的生活片断。在第一章里写他和石延年的关系,在第二章里写他和钱穆父、黄庭坚、米芾的交往,到了最后一章里写他和章惇莫名的恩怨,他的身影几乎遍布整部小说;还有米芾、黄庭坚、蔡襄、王安石、欧阳修、蔡京、宋徽宗等,如果没有全面的阅读,那么你看到的这个人物可能就不是完整的,也很难真正领会到作者的用意。出现在小说里的这些对北宋王朝的兴衰大都起着关键作用的人物,都来自史书典籍,或者人文笔记,这就给这部小说的叙事构成难度。而晓林君的高明之处是把这些大多已有定论的在庙堂中个个正襟危坐的人物既归还于人间烟火,又把从史书中得来的琐闻杂录、传说轶事转换成带着油盐酱醋气息的生活素材置放在他们大起大落的人生命运转折的关键事件上,并以人性的目光由生动的细节来呈现人物性格的多面性和社会生活的复杂性。比如苏轼这个人物,既写他的天性、洒脱与豪迈的一面,也写他在逆境中精神所受到的煎熬与悲观;比如徐铉,既写他的铮铮傲骨与气节,也写因他的耿直给人带来的灾难;比如欧阳修,既写他的文学胸怀,又写他在生活细节上的偏执;比如米芾,既写他生活中的洁癖,也写他因艺术而生的人性弱点;比如蔡京,既写他做人的阴冷险恶的一面,也写他内心觉醒善良的一面。小说使这些历史人物复活的一个重要手段,就是使用鲜活的生活细节:比如写徐铉的气节用的是他那身即便到了寒冷的北方也不肯脱下的来自江南故国的服饰;写蔡京生活的奢靡,只用包厨里一个专门切葱的厨娘;写章惇晚年被贬谪到偏远的雷州仍然无法化解对苏轼才华的敌意,随手扔掉苏轼特意为他开的药方。这些使人物血肉丰满的细节就像毛细血管一样自然地遍布在文字里,和鲜活的人物一起生长在历史的骨骼上,构成这部小说的血肉。

其次,笔者把这部小说的叙事手法与语言风格看作遍布文体的经络。《书法菩提》在继承传统笔记小说的叙事手法的同时,又被作者的现代叙事理念所浸染。《书法菩提》讲述的是距今远在900年前的北宋王朝的历史,而整个故事却是由当下的叙事视角来统领:“先前,我很少涉及篆书……”“……以致研究北宋书法的理论家们……”“他(蔡襄)著有《茶录》一文,有兴趣的读者可去网上搜索下载……”“……改天专门做篇文章,来详细叙述这些饮法……”由于这些融合了传统说唱艺术的现代叙事句式的出现,作者时常把读者从历史的故事里拉回当下,并对现实社会构成隐喻关系:比如写宋真宗到泰山封禅,当朝的那帮高官文人纷纷吟诗献谀;比如沈括这个人物,作为北宋著名的科学家、政治家,《梦溪笔谈》的作者,却是以苏轼为首的著名的文字狱“乌台诗案”的始作俑者;无论是苏轼、黄庭坚、章惇、蔡京等这些人物的命运和他们所经历的变幻莫测的政治风云,还是李煜、宋徽宗这两个精书画通音律具有艺术天赋的天子和他们所代表的南唐与北宋两个王朝所有的惊人相似的终结过程,对于我们来说,都具有警世的作用。而这些,都应归功于作者开放的叙事理念,比如第七章《西风凋碧树》中的第六节以蔡京的口气写就的蔡京在弥留之际忏悔不已的人生幻想,完全是现代文学中意识流的叙事手法。《书法菩提》叙事语言的诙谐与幽默所蕴含的趣味性、从容与自然的语调里所呈现的对世事的淡定与宽恕,在像经络一样四通八达布满整个小说文体的同时,也形成这部小说的叙事风格。而小说叙事风格的形成,正是一个优秀小说家最重要的标志。

在《书法菩提》里,中国传统的书法艺术作为贯通小说的精气,传达出了北宋书法的人文精神之所在。北宋初期的重神论和反“法”思潮,正是北宋书法重视个人主观性情特征的体现,这和《书法菩提》里所表达的人文精神十分吻合。就“苏黄米蔡”四大家来说,无论是苏东坡的禅风,还是黄山谷的无法之法、米芾批判的彻底性,都是个人的主观性情在他们的书法或者理论里得到了具体表现的见证。就蔡襄来说,他所主张的“神”可贵但“法”也不轻易否定的艺术观点看似有些保守,而正是这种在选择的过程中考虑到多方关系的思维方式才体现了中国人处理事务的基本原则。隋唐五代的尚法是求“工”,而到了北宋,无论是蔡襄充满温雅的对“晋唐法度”的恪守、苏东坡因“我书造意本无法”而得到的丰腴跌宕、黄庭坚在对传统继承上的“纵横拗崛”,还是米芾将一切价值归于“本心”的意志,其实都是一种张扬个体的姿态,是重风格、重意境的表现,北宋书法在具备了“功夫”与“天然”的两个层次之后,更强调“书卷气”。正是这种“书卷气”,才使那个时代的书法家在摆脱别人之后又逐渐呈现出各自的艺术风格。所有这些,都是符合艺术规律的,无论哪门艺术,其目的都是在标新立异的同时,给人以一种新的认识世界的方法,并通过这个方法,把人带入一种新的审美意境,而通往这种境界的路途,又和对人生的感悟有着直接的关联:苏轼因屡经坎坷,他的书法风格才显现出跌宕;黄庭坚因以禅悟书,才得以草书上的新境界;米芾早年行为疯癫,到了晚年,他的书法才给人以“有冰寒于水之奇”;还有蔡襄书法的“有风云变幻之势”,这些都因丰富的人生经验并通过艺术形式表达出了深刻的人生哲理。这恰恰是《书法菩提》的叙事观念。在《书法菩提》里,书法,这门古老的艺术与我们这个民族的命运变得息息相通,并被作者赋予丰满的人文精神通篇灌注在小说的叙事语言里,使这部小说充满了鲜活的生命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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