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学和诗学美学:从幻象到幻指(二)

作者: 枣红马

(中)幻象诗学理论和应用性实践的基本内涵

一、幻象创造的实质之一:超灵的灵魂性和特异性创造幻象

法国当代著名文艺科学家罗兰·巴特研究文学,以理论为笼罩去穿透文学结构的细胞,以实际为靶子而子弹直接射入靶心这个文学的心脏。他为了阐发现代主义诗学,拿古典主义诗学作比较,“现代诗歌与古典主义艺术由于一种差异而势不两立”,古典主义者“先导引出字词,随即把它带向一个总是被投射的意义之中”,“人们迷恋的是字词的陈述结构,而不是它们的力量,或它们本身的美”。而在现代诗中,“字词是‘住所’,它作为本源根植于功能的韵律体中”,“每一个字词下面都卧有一个存在的地质构造”。[1]“地质构造”,多么的形象而富有质感,按照笔者的理解,它指的应该就是字词构造的诗的幻象。巴特对于幻象的理解与现代主义心理学大师荣格何其相似乃尔。它们的存在不在于投射意义,而在于它们蓄蕴的力量。这就是荣格关于诗学幻象的实质——意象和力量的融合。就如爱默生的感悟,“他的力量就在他的心中。”[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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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论是荣格的意象+力量,还是巴特的字词+“地质构造”+力量,以及爱默生的心中+力量,他们的理论思维都是感性的,是体验式的研究方法。如果以理性的概括的研究方法来关照这个课题,就会毫不犹豫地出现截然相反的结论,典型的例子是哲学家康德。康德追求的是科学的纯粹的形而上学,从概念到概念的逻辑推理,所以,他以理智超越直观,深入思索。这样,正如俞宣梦教授说的,“康德认为,如果将理性作超出经验范围的运用,企图从纯粹概念的推论中获得原理、真理一类的东西,那么结果只能得到一些错误的假象,即‘先验幻相’。”康德追求的哲学意义的理性是先验和经验融合,如果超出了经验,那么这时候的先验就不是他所说的先验,而成为“先验幻相”。先验幻相也可以被理解为“先验幻象”。康德认为先验幻相不是科学的理性的,因为这是一种自相矛盾。他举例说,“‘一个四方的圆形是圆的’和‘一个四方的圆形不是圆的’这两个命题都是错误的。因为就拿第一个命题来说吧,既然说这个圆形是四方的,那么说它是圆的就是错误的;但是,既然它是一个圆形而又说它不是圆的,即说它是四方的,那也同样是错误的。”[3]

美国思想家、诗人爱默生似乎跟康德的认识大相径庭,他不是基于经验,而是基于超验。“上帝悄悄地来看我们”,这绝对不是“经验”,而是灵魂本性的“超验”。“我们所说的本性的主宰力量,可以通过那些独立于束缚我们手脚的局限性而为人所知道。灵魂限定着所有一切。正如笔者所说过的,它与我们的经验是相矛盾的。以同样的方式,它废除了时间和空间。对于大多数人来说,理性一定程度上压倒了人的心灵,以致时间和空间的壁垒看起来真实而不可逾越。”

爱默生说的人的“本性的主宰力量”就是灵魂的力量,它能够废除时间和空间的实际存在,其实已经进入超验的境界。美国意象派诗人就是凭着灵魂的感觉在意象里发现神秘,而又在灵魂的世界里创造一个或一团在现实世界里不存在的意象,这肯定也是与经验相矛盾的。诗人只要具有了超验的能力,他就很容易进入幻觉的境域,其想象就会比经验性的想象奇妙,犹如神来之笔,所创造的幻象之美就具有更大的诱惑力。

虽然康德在经验之外发现了先验,但他发现的先验不是建立在感性上的认知,而是建立在理性上的认知,理性却压倒了心灵的感悟。既是圆的又是方的,这在哲学家康德看来,是多么的自相矛盾。然而对于诗人来说,“既是圆的又是方的”就会是一个魔幻的存在,表现在诗里,就是诗学的幻象创造。

这怎么可能呢,有谁经验过如此的现实?是的,“既是圆的又是方的”这个命题,它不是现实的也不是经验的,这是一个超验的命题。幻象有时候看来是荒谬的,因为它是超验的创造,而诗人恰恰需要超验,让荒谬的超验“胡涂乱抹”般地把幻象打扮得五彩缤纷,光怪陆离。

不仅仅是诗人,现代主义心理学家荣格从人的最为本性的地方出发,他认为我们存在的世界不仅是白昼和黑夜那么简单,没有白昼就没有黑夜,或者说没有黑夜也就没有白昼,多么简单的判断和认知。然而上升到精神层面上,这个世界的存在就不可能如此简单,他认为有时候意义需要荒谬,荒谬也需要意义。而幻象就是荒谬的“意义”,甚或说,它就不是人们一般意义上理解的“意义”,荒谬里生发出来的“意义”丰富了人们的精神世界以及精神的创造。

在过去的诗论里,笔者曾引用过中外诗人这样的诗行,“最后的树叶做梦般地悬着”,“风的阴影从死人手上长出了新叶”,“骨头被翅膀惊醒的五月的光华”;“地里已长出死者的白发”;“偷酒的月亮被灌倒在桌角下”;“像沙滩一样碎裂的天空,我的骄傲映在你的空中!你那蒙着黑纱的云头!就是载我的梦幻的柩车。”如果荣格和巴特读到这样的诗行,他们不会像康德那样认为是“先验幻相”的荒谬,爱默生甚至会手舞足蹈地大声对康德说,这不是经验和理性,而是超验,这些看似荒谬的幻象就是超验所创造。更为神奇的是,诗的神秘的美,奥妙无垠的意蕴和韵蕴都融化在这种荒谬之中。

在现代主义作家和诗人那里,这样的“荒谬”的诗学创造则随处可见。在表现主义作家卡夫卡那里,在后期象征主义诗人艾略特那里,如果不能够从他们的荒谬中发现神奇的奥秘,就很难进入作家和诗人创造的美学世界里。因为,这样的梦和“白日梦”的美学创造,是现代主义文学艺术最为本质的美学表达。如果有了这样的艺术感觉和理念,阅读毕加索就会是一种美的享受,否则就会像学院派的教授们那样,大骂毕加索荒谬至极。

所以,认识诗学首要的就是要以超验的心灵去想象和感受超验的诗学内涵。

超验,这是概念性的说法,从人的本性的角度来说,爱默生又称之为“超灵”。他认为,“在哲学研究中,总有一些它无法解决的残留物。”比如,“人类是一条河流,它的源头是隐匿不见的。我们的生命是从我们不知道根源的地方连绵而来的。”所以,“事物有一种高超的根源存在着。”他认为这是一种“我们赖以存在的伟大属性”,而这种属性,“就是超灵”。他进一步阐释,“所有一切都已经表明,人类的灵魂不是一个器官,而是激发与操纵所有器官的力量;它不是一种才能,而是一种光芒;它是我们生命的背景,一切都置身于其中——它是一种不被拥有的无限,也不可能被拥有。”哲学和科学不能解决的问题,他对此归结为人的天性“超灵”。

翻译家刘礼堂、李松把超灵解释为精神以及精神的“无处不在、无处不能”的本质特性。“万物在本质上统一为精神或超灵,万物皆受超灵的制约,而人类灵魂与超灵是一致的。”爱默生“认为人的精神可以超越物质世界、感性世界、经验世界的种种限制”,“将‘超灵’称为普遍性的、一元论的、仁慈的精神力量,它无处不在、无所不能。”[4]

不论是超验的精神,还是超灵的人性,超验主义思想强调的是人的心灵的力量,这样的力量“无处不在,无所不能”,所以这种特异的心灵力量是神秘的超强的精神力量。这种超越一切的“超灵”的力量,爱默生把它归结为灵魂的一种表达状态。

关于灵魂,笔者在《纯诗境界再论》(《南腔北调》2022年6期)中进行了考证和论述。从原始社会开始,人就被分为自然生命的人和精神生命的人,而他们心中的灵魂就是人的精神生命。灵魂的发现,让他们认识到了人的精神生命创造的力量,人类早期已经把人的生命创造的本质归结为灵魂动力。心理学家荣格在人的灵魂动力说的基础上,又发现了灵魂是非常奇妙的不朽之物,这就是他和弗雷泽分别发现的灵魂永生说。灵魂动力说和灵魂永生说,都是精神生命的创造性力量,是人的意识深处的生命创造的至大的甚至说是超越一切的精神力量。

正由于此,爱默生关于人的“超灵说”切入人性的本质,切入生命创造力量的内在之源,所以他认识到了人的直觉创造性的重要性。由此也可以认识到,超灵说不仅深入人的创造动力灵魂之中,也表达了人类的特异性以及特异的精神生命的创造性。超灵说对于深入认识人的灵魂性和人的先天存在的心灵的特异性,对于深入认识诗人的创造尤其是诗学幻象的创造,无疑具有巨大的启示性。

人的心灵的超灵性既然是先天的,那么可以肯定,超灵在于人,就不是理念和观念的存在,更不是概念的存在,它是生命力量的隐秘性存在。这个生命力量的隐秘处,马利坦称之为灵魂的中心地带,是灵感的源泉,是意象(幻象)生发的一种奇妙的动力,正如爱默生所感受的,哲学和科学不能解释的奇妙动力。就这样,这种奇妙的动力在诗人那里,奇妙而神秘地创造着诗的幻象。

爱默生的超灵说并不是他独自的发现,很多哲学家和宗教人士都发现抑或体会到了人的这种特异性,甚至心理学家荣格非常肯定自己的灵异的体会并将之概括为一种心理学说。这就说明,超灵说在一定范围一定程度上,具有了一定的通识性。举例说吧,比如,爱尔兰人汉拉第教授的著作《灵知派与神秘主义》通过系统研究,认为灵知主义不仅不能局限于宗教思想更不能局限于一种比如基督教思想,它是一种综合性的、混合主义的新宗教或者思想潮流。灵知派、灵知主义的思想和超灵思想属于一个认知体系,只不过爱默生探讨的角度主要在于人和人的认知思想,而灵知派、灵知主义探讨的角度主要在于思想派别和哲学思想,虽然关注的角度不同,而认知的思想本质则相同和类似。灵知主义是一种思想潮流,表明了它的普适程度和它的发展程度,所以它已经表明,我们可以不相信它,甚至怀疑它,但没有充分的理由去否定它,更好的结果应该是以宽容的态度去接纳它,研究它,不断发现它的奇妙的力量,并且去应用它。因为科学界发现,宇宙存在着无限多的“暗物质”,我们人类到目前为止发现的却是微乎其微,那么,超验、超灵、灵知是不是就是人类存在的暗物质呢?据说,暗物质的创造力量是神秘而神奇的。

为了说明灵知主义的普适程度和发展程度,根据汉拉第教授的研究成果,这里只简单介绍三个方面的内容。第一,灵知的起源和发展:“2世纪末,里昂的圣伊里奈乌开始系统地捍卫基督教信仰,他选取了‘灵知,冒称的’这一称呼,来标示那些离经叛道的观念和态度。”因为,“灵知派对于超人知识与超人能力具有狂妄抱负”。第二,黑格尔的灵知哲学思想:“黑格尔在世时,他众所周知的晦涩难懂和模棱两可的思辨被历史学家鲍尔归为一种现代灵知派体系……灵知派的态度和观念为黑格尔体系的出现作了背景上的准备。”第三,荣格的灵知心理学思想:“荣格不考虑他们神学和哲学思辨的真正价值,坚持认为,与主流西方传统不同,灵知派确证了心灵的诸潜意识维度,先行提出了他关于‘自性化’或‘自性现实化’的现代心理学。”

荣格认识灵知(超灵)从超自然体验开始,对此他第一次应用心理学的功能考察其人的这个本性,“灵知无疑是一种心理知识,其内容出自无意识。它通过关注‘主观因素’获得其洞见。这种‘主观意识’在经验上存在于集体无意识向有意识的心灵施加的影响中。”荣格从无意识深入集体无意识,把灵知从人的个体发展到人的集体的认知。而他“在集体无意识中确立了‘创造性幻想’或‘创作神话的想象力’或‘积极的想象力’的能力。由于这些能力以神话和象征形式表现自己,而这些形式对所有文化都是共同的。”[5]汉拉第的研究向我们表明了这样两层意思:一是荣格把灵知从宗教的狭窄空间里解放出来,用心理学的科学方法解释了人的这种本性;二是他把灵知的存在状态归结为意象,比如上文说到的“创造性幻想”、神话想象、象征形式,荣格把这些心理创造活动和“原型”密切联系,而原型就是人类初期人们心中的意象。这些意象一直到今天,都在人类的心灵乃至灵魂世界活跃着,变动着,创造着。它渗透到了人文学科的各个领域,肯定也包括诗和诗的幻象创造。

荣格之后,人们继续深入认识灵知这个人类的特异性,其实这是对于人类本性和人类创造的深入探讨。美国超心理学家雷丁博士研究心灵现象的科学真相,试图破解人类的特异天性,写成专著《意识宇宙》,得到哲学界、医学界、物理学界的一些专家的认可。雷丁博士集中探讨人的特异功能和奇异体验,主要包括超常现象、超自然现象和神秘主义,比如坊间人们常说的特异功能、灵异、怪诞和玄秘等等,与诗学幻象创造心理有着较为密切关联的主要有非眼视觉(灵视)等超感官知觉和神秘主义的主观现象。非眼视觉是否就是人的一种特异的超常能力呢?雷丁认为,“经过110年的实验研究之后,回答是肯定的,各种类型的特异感知都有真的,而且就像人的音乐才华和体育天赋,有可能特异功能普遍存在于大众之中。”雷丁博士把人的超常的心灵能力由个别推及整体,由意识推及艺术,充分肯定了人的特异功能存在于艺术这些高强度心理创造的领域,他虽然没有提到诗,但从他的行文中可知也包括诗。其实,诗人的才华正像他说的音乐才华一样,有了这样的特异心灵创造能力的人,就具有音乐天才,诗的天才。具有这样的超常的天赋,就具备音乐创造或者诗创造,具体说就是诗学幻象的创造能力。诗的创造,需要诗人的天赋,就像音乐和绘画一样,这样的天赋就是人的个体的超常心灵能力,也可归结为超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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