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神原乡的灵魂深渊

作者: 枣红马

灵魂是精神生命的动力,灵魂深渊则蕴蓄着来自生命深处的诗学力量。

——题记

一、从《爱河》的起始到《响器》的绝响:马新朝一生都在寻找精神的原乡,从而铸炼三大诗学幻象。

又读了一遍马新朝先生的绝响诗集《响器》,其中《词语》这首诗让笔者陷入沉思,也激发了笔者寻找马新朝诗学内涵的激情。“你们脱落很久了,你们隐姓埋名,与时间锈在一起,散落于各自的暗处。我重新,召集你们,聚拢你们,做你们的王。我给你们人的体温和轻柔,让你们从附地的流水中找到各自的,骨头,血,肉,以便站立起来。我活在你们中间。”

阅读和解读,笔者在重新召集隐藏在暗处的诗的骨头和血肉,去体验诗人灵魂的温度。笔者对马新朝高喊了一声,“诗人没有死去”。“我活在你们中间”,这是马新朝诗的回声。

所以,把这首诗抄在这里,就有了两个方面的意义。一是在于诗人,马新朝把诗的触角伸进生他养他的中原乡土的时候,他的诗在躁动不安中一直寻找着他心灵的精神原乡,即使在诗人往生之后;二是在于笔者,对于他的诗,笔者曾经写过四五篇诗评,但总感到言犹未尽,虽然对于那篇《马新朝大河诗学论》还算是有些许的满意,但对于他写的“马营村”那片中原土地,总是感觉到还没有真正穿透他诗的灵魂深处,那一种东西“隐姓埋名”地隐藏在他的诗里,诗的骨头、血肉铸炼成的诗学力量,笔者还没有真正找到。

精神原乡的灵魂深渊0

马新朝一生写了很多诗,给笔者的总体感觉是,在他的灵魂世界里,“马营村”“大河”成为诗人所铸炼的两大诗学幻象。这两大诗学幻象构成了他的基本诗学情境,他的灵魂在这两大诗学情境里执着地寻找,永无尽头。在寻找他的精神原乡的时候,诗人在不断发现“马营村”“大河”两大幻象所蕴蓄的诗魂,在不断铸炼“马营村”“大河”两大幻象的诗学力量,而在发现和铸炼的同时,诗人也在不断发现自己,铸炼自己,凸显出马新朝是一个追寻强烈的诗人。

可以说,从《爱河》开始到《响器》的绝响,马新朝一生都在寻找精神的原乡,一步步走进灵魂的深渊,其追寻的诗学意志,至死不渝。

于是,他的诗学追寻又铸炼了第三大诗学幻象——诗人自我幻象,也可以说是追寻者的幻象。这三大幻象构成了马新朝诗学力量的王国,三大幻象的暗示力量建筑了马新朝精神原乡的诗学精神结构。

(一)大河诗学幻象

大河幻象的诗学创造具有明晰的诗学思维,从颂诗到透视再到反思,大河的历史浪头上演绎着灵魂世界的激烈搏斗。

黄河对于马新朝来说,不是一条自然的河,也不是一条孤立的河,如同他的马营村一样,是他精神的原乡。他说他一生爱河,村边的一条涧河,“使我童年的天性得到保护和发扬”。后来到黄河边沿上的城市工作,“黄河让我莫名地兴奋、深思,有空我就到河边转。我总觉得河水亲切,它们是流动的生命,是诗,河水里藏着人的大秘密。河水不可言说,但与我有关,与身边这个城市有关。我坐在河边远望烟尘滚滚,落日朝霞,感慨万端”。1987年,他随黄河漂流队采访,“黄河漂流历时数月,以七条人命为代价,完成了漂流的壮举。我也经历了一场心灵的、身体的以及生死的考验,却激动不已,每天都处于亢奋之中,写出了一组组诗歌。”[1]

马新朝与涧河、黄河同枕共眠,在涧河和黄河的怀抱里感受它们的体温,尤其是黄河漂流的壮举搅动着诗人的灵魂世界,灵魂的浪头上拍打着他的诗集《黄河抒情诗》。

艾青在为他的诗集《黄河抒情诗》题写书名时对马新朝说,黄河是很难写的。艾青可能是在说,世世代代都有写黄河的诗篇,现在已经很难写出崭新的“黄河”。马新朝在一次访谈中曾表示:“诗人最重要的能力是:发现。”黄河里埋藏着无数的秘密,可是世世代代的诗人发现了多少呢?马新朝为了挑战“很难写”,他用心灵在发现,笔者想,最能代表他初始发现的是他的组诗(也可以称之为长诗)《十五种黄河》。

十五种黄河不仅是黄河的十五种状态,也是黄河心灵的十五种秘密,更是隐藏在诗人精神原乡的十五种力量。为了显示与后来的《幻河》的透视、《河问》的灵魂追问的不同追寻和表达,这里具体阐述这时期黄河作为精神原乡的力量表达。

第一种黄河,其壮观犹如“一万头公牛在舞蹈”,“众灵在梦幻的屋顶上怪声尖叫”,“我被撕扯着。揉搓着。拔起又被夷平”,“巨大的力撞开我漫无边际的沉睡”。诗人心灵中的力量被波澜壮阔的黄河精神激发。第二种黄河,“黄河里有黄金”,这黄金一定是黄河珍贵的精神,然而,那些寻找黄金的人不论是骑马的皇帝还是踩着悲喜交加的肮脏脚印的人,他们都没有触摸到黄金,人的贪婪与渺小与黄河的珍贵精神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而诗人的灵魂与黄河同样高贵,“一千个梦从河底依次升起”。第三种黄河,“花朵是河流的一种表情”,“水声轻拂着时间的倒影”,黄河的柔情在诗人心灵间酿造着温柔的美。第四种黄河是故道的黄河——一条死去的河流,布满了伤口。然而,“被河流遗弃的人们没有远去,从上游走来祈祷的队伍,纸扎的花朵里坐着神祇”。第五种黄河应该是写治理黄河的大禹,“干渴时。望一望那些满地矗起的传说,心中就充满雨意”。第六种黄河,黄河养育着他的子民,也养育着民族的精神。第七种黄河,历史的沧桑和亮丽的渔女的对比,与其说是写黄河倒不如说是写诗人的感受,是古庙、失恋的柿树还是闪烁的渔火让他一夜无眠?第八种黄河,“活动的纪念碑”,诉说着历史在它的浪头上创造的精神。第九种黄河,危害着“可怜的无助的村庄”。第十种黄河,“裸露的河床上,像结束了一场战争,火焰仍在低处的水洼里燃烧。”这是泛滥后的希望。第十一种黄河,静态下的黄河是别样的美,“石狮子张开千年的大嘴,一条披毛的黄狗坐在那里装得一本正经。”第十二种黄河,一棵柳树证明着在沧桑的历史绵延中的坚韧存在。第十三种黄河,母亲河。第十四种黄河,黄河在燃烧,黑色的岩石在诗人的灵魂间留下了印记。第十五种黄河,诗人开始思索河流的意志,河流的力量。

从总体来看,“十五种黄河”是颂诗,是在挖掘黄河浪头里的精神力量。黄河以全方位的姿态所铸炼的精神成为诗人精神原乡的力量的追寻,这里可以从这组诗之外的另一首“黄河”可以得到印证。这是《经幡》的诗行,“高原上回响着我的共鸣,承载事物大地,容纳苦难的天空,多么安详。雪山在显示什么,万能的旗啊,神的旗啊,你把我们引向何处?我们还要行走多久?我们距离那塔顶的辉煌究竟还有多远?”虽然,诗人的精神表达还没有太多超越前人的感受,但是,马新朝对于黄河的诗学感受已经有了更多的心理学意义上的创造,就是说,他沿着这一条路径在通向现代主义诗学的道路。“黄河在夕阳下燃烧,巨大的火浪横贯无边无际的思想,天空弯曲变形,是什么东西在火中哭泣?”这已经不是一般的心理感受,而是幻觉化的高级心理感受,是全息通感化的精神和幻象的感受,其诗学的力量强大,无疑显示了现代主义诗学的表达状态。这是他超越前人的地方,也是他开启自己诗学的继续创造的闸口,而且在颂诗中已经有了反思的倾向。这就是说,马新朝的黄河颂诗并不是仅仅为颂诗而颂,他要往深处走,要往远处走,在走的过程中他发现,只有踏入反思的路径,才能走得更深更远,《幻河》也就必然出现。

马新朝的《幻河》发表之后,诗人开始被评论界所关注,诗评家陈超认为《幻河》是五四新文化运动以来写黄河最好的作品,这个评价包括了在中国现代范围内的自由诗和格律诗。然而它是怎样的“最好”呢?这就需要挖掘和论证。

《幻河》的激情和思索依然是来自那一次的黄河漂流。马新朝这样回忆说:“关于黄河漂流我开始写了一些短诗,后来觉得短诗不足以表达我的感受,就着手写作长诗《幻河》。”“在写作《幻河》的那些日子里,我的耳朵里整天都响着黄河的流水声,驱之不去。”当有人问他这次漂流有什么收获时,他说:“经历一次生与死的考验,对人生,对社会,对历史都有了新的看法。”当有人问他“这使你后来的诗作变得更有深度了”的时候,他用“是的”作了肯定回答。而且,他谈到了诗的穿透力。“在中原你随便在公路上开车走,随便看到路边的地名,都很古老,都会有很多历史故事。郑州这个城市因为没有山,没有水,它并不美。但它地处中原,最接民族之气,最接黄土之气,所以是个写诗的好地方。然而,因为黄土太厚,朽骨太多,需要一个诗人巨大的穿透力,我正在磨砺自己的穿透力。”[2]

那么,穿透力是具有什么样状态的诗学力量呢?

马新朝不仅在涧河,他在大河的浪头上依然是在寻找精神的原乡。艾青说黄河是很难写的可能还在于,黄河浪涛汹涌,它的脾气不好把握,黄河的黄沙淤积深厚,它的心底的温度不好体悟。面对如此的黄河,马新朝在透视,精神和诗学的透视。或者从高空透视到默默运行的地心深处,或者从地心深处透视到暗运力道的滚动的高空,或者从坚硬的岩石透视到毛茸茸的历史发展的嫩芽,或者从浓厚的黄土里透视到心灵的泉眼,或者从奔涌的浪头透视到远古,透视到人、民族、文化,透视到精神的苦难。

诗人在历史的长河里寻找,但并没被历史所淹没,他所创设的诗学情境境域广阔,自然的精神的,历史的现实的,源头的归海的,过往的未来的,都融化在无限的诗学境域之间。不仅在坚硬的岩石上和远古的土壤里发现了更为坚硬而悠久的生命力量,不仅发现了这种力量仍然生机勃勃,更为珍贵的是,以反思作为透视的诗学望远镜,他不仅发现了浪头里蕴蓄的苦难,更发现了世世代代的诗人没有发现的大河的精神堕落。

长诗《幻河》写了三大诗章,开始是写河源,在河源上,“十二座雪峰冰清玉洁”,“圣灵”,“我就是那个被你传唤的人”。“琴弦打开了十二座雪峰之上的金匣”,“唤起河源深处的火焰”。河源上虽然没有一棵树,没有一点儿人声,但却是“万物的初始”。诗人在十二座雪峰上听到了天籁之声,那是大河浪头的力量之源。纯粹的力量冰清玉洁,一尘不染,这是孕育的力量,创造的力量,它不仅孕育着自然,更是在孕育着精神,创造着精神。诗人倾心为之赞颂,因为他发现,那是大河精神的原乡。

诗的结尾是黄河奔向了大海,奔向了蓝色,与河源首尾呼应,这是当时“幻河”时期透视状态下马新朝构造诗学情境的应有之义。经过了苦难和堕落的黄河,“溶入了无限和蔚蓝”。河源是纯洁的,大海是纯洁的;大海是无限的,河源是无限的。“十二座雪峰守口如瓶,万种音响在裸原的深处悄无声息”,精神之源的力量悄无声息地表达着无限的状态,而大海的无限则来源于河源的无限。纯洁融入纯洁,无限融入无限,难道这就是生命的起始与归宿,难道这就是精神的起始与归宿,难道这就是诗学力量的起始与归宿?

然而,最能够震撼读者灵魂世界的还是那诗篇的中间诗章——大河精神的堕落。世世代代的诗人,有谁如此深刻地书写大河精神的堕落?因为是创造,所以它震撼。

寻找精神的原乡并不是一件甜蜜的事情。诗人透视到,“你开始走下一个个台阶”,“流水在降低着高度”——“经幡以下”。这时候,“所有的时代和地区都派有自己的代表,宇宙和万物都派有自己的代表”,“世俗和神圣,挽在了一起”。诗人一直在浓重的世俗与神圣的氛围中挣扎着,似乎被世俗与神圣的搏斗挤压得喘不过气来。诗人在痛苦中挣扎。

寻找的痛苦在继续,然而,“四周布满了,老人的铜臭味,铜锈的气息,与眼下的黄河握在了一起。”“我就是那个村庄之子,被头羊领进深深的窑洞,在窑洞里与鼓声受孕,产下的儿子一脸灰烬,产下的女儿老态龙钟。”因为,“比天空更高的是黄土,比西风更猛烈的是黄土,河流也看不透的黄土,灯光也照不进的黄土,把流水上的幻象,人间的幻象,减少到暮色中的土塬上一个人孤独的身影。”“黄土关闭了孩子们全部的星辰,砍断了那个传送神谕的人,通向流水的路。”神圣被深深地掩埋,被紧紧地封存,“所有的沉睡都带着黄土的面具,所有的沉睡依然没有雨意。”虽然,“被黄土封住的众人”,“喉咙里发不出一点儿声响”,然而,世俗的欲望不会沉睡,“欲望的手,黄金的声音点亮大地上的灯,黄金敲响众人”,“一匹怪物骑着黄金在河流上走动”。这时候,精神原乡的寻找“使我看到了自己内心的荒凉与破败”,但“像是最后的喊声”,“在沿河一带的沙枣林中搜寻”。寻找精神原乡是一种坚定的诗学力量,珍贵的诗学力量,这种力量能够在痛苦中坚持,这就是诗人的希望,诗的希望。

上一篇 点击页面呼出菜单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