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李娟散文的阿勒泰书写
作者: 王晓惠摘 要:李娟创作了大量带有浓郁阿勒泰地域特色的散文,使阿勒泰成为其文学创作的精神坐标,带给读者全新的审美体验。她细腻记录和书写阿勒泰地区的自然之美与游牧民族的生命形式,呈现出文学地理视域下的人文景观特色,促进了新疆的文化保存和文学地理空间重构,为西部散文带来了更多的可能性。
关键词:李娟;阿勒泰;边地书写;西部散文
李娟创作的一系列描写阿勒泰地区自然风光和哈萨克族人游牧的散文,备受中国文学评论界关注。在《九篇雪》《我的阿勒泰》《阿勒泰的角落》以及“羊道”系列等散文中,李娟以他者的眼光着力书写真实的阿勒泰,那里独特的风物人情给予她丰厚的精神馈赠,造就其精灵般的文字,阿勒泰也因李娟而定格为一个独特的文学地理空间。李娟散文中的阿勒泰书写有一条贯穿始终的主线,即这片土地上的人和事及原始纯真的人地关系。这条主线来源于她的地理经验和文化身份与亲自然、爱土地的禀性,得益于她深入牧民生活的转场经历。阿勒泰作为“边缘”文学景观产生的重要场域,被赋予了独特的文化内涵,成为李娟散文的文学意义得以实现的媒介载体和精神之源。
一、阿勒泰书写的创作溯源
阿勒泰是李娟的第二故乡,也是她文学世界的精神家园。“文学创作与作家的社会人生与生命情感体验密切相连。作家建构起来的审美空间,是作家生命情感体验出来的审美空间。”[1]李娟的创作灵感来源于阿勒泰这片土地,也反馈于此。李娟所呈现出的写作姿态,与她的成长轨迹和与生俱来的禀性密切相关。

(一)地理经验与文化身份的影响
作家的文学创作与其所处的成长环境密不可分。李娟祖籍四川,出生于新疆的戈壁滩,她的童年、少年、青年时期一直在四川与阿勒泰之间辗转。她中学辍学,一家人靠着杂货店、裁缝铺维持生计,跟随当地的哈萨克牧民一起冬夏迁移,居无定所。从裁缝店到杂货铺,从春牧场、夏牧场迁徙到冬牧场,流动的生活激发了她的灵感,促使她在创作中融入自己的审美情趣,构筑自己的文学精神故乡。周作人曾谈到文学“乡土性”的可贵:“我们说到地方,并不以籍贯为原则,只是说风土的影响,推重那培养个性的土之力……须得跳到地面上来,把土气息泥滋味透过了他的脉搏,表现在文字上,这才是真实的思想与文艺。”[2]从根源上说,阿勒泰虽不是李娟籍贯意义上的故乡,却是她长期赖以生存的地理空间。作家置身其中,受惠于阿勒泰的自然美景,游走于不同文化之间,对所见、所闻、所感作出自己的理解、判断或是反应,并把这一切的感悟表现在自己的作品当中,建构着自己的文字生涯。在对阿勒泰的深情凝望中,她真实书写个人的体验,用简单质朴、带着土腥味的文字把一个原始神秘的阿勒泰展现给每一位读者。
李娟长期依偎于汉民族文化和游牧文化之间,对文化身份的选择和认同异常敏感。在双重文化的浸染下,她觉察到自己在新疆与四川两地都没有归宿,因而对于自我文化身份的定位也越来越模糊。她缺乏一种地域上的归属感和身份认同感,更多的是在两者之间寻找一种平衡状态。“作家的身份界定就包含了跨文化与跨地理的特征,文化身份的转换与地理空间的切换。”[3]在李娟的散文中,她既是扛包进城的边区贫民,跟着牧民采风的作家,裁缝铺、杂货铺老板的女儿,游牧民中的汉人女子,又是正值青春期的姑娘。这种一直“在路上”的生活状态以及文化上的多重身份,使李娟能够得到一些新鲜的、客观的异质性体验,在思考阿勒泰和世界的关系时更显得深刻。早期的成长经历奠定作家独特的创作底色,她那乐观轻松的文字中总是隐隐流露出心灵上的孤独和落寞,但精神上的孤独也成就了独一无二的散文作品。基于这种文化背景的复杂性,李娟对“边地”形象的塑造在内在层面上指向了一种“中国形象”的完善和补充。
(二)亲自然与爱土地的禀性
从1998年开始写作,李娟都重点聚焦在阿勒泰的牧场、草原以及她所熟悉的哈萨克民族生活,她对于这片土地的深沉热爱不言而喻。2007年是李娟文学创作的一个重要节点,她离开办公室重返阿勒泰热土,目光重新聚焦于这个熟悉的地方。李娟选择深入底层陌生的地方,跟随扎拜克妈妈、居麻两个家庭转场,以特殊的身份和文化姿态观察哈萨克游牧民族的文化变迁,并创作出《春牧场》《夏牧场》《冬牧场》系列作品。从离开到回归,这次创作转折使“阿勒泰”有了更具象化的表达。陌生的转场生活和环境带给她全新的人生体验,作为群体中的一员,她亲自参与其中,在最平常、最普通的牧区生活里舒展着自己最深沉的生命体验和审美热情。这种亲近土地、深入土地的生活体验,塑造了她难能可贵的现实主义散文书写风格。
李娟也曾坦言:“唯有以这片深厚的大地垫在文字后面,才能令我的讲述充满底气和信心。而我本身是虚弱彷徨的。我依赖一切‘大’的事物,并努力地缘此成长。”[4]阿勒泰这片土地给了李娟深深的包容与滋养,她把自己全部的创作热情释放在这片长期生存的土地以及土地上的人、物之中。这种对土地的亲切之感和眷恋之情是李娟创作阿勒泰散文的来源,也是她的文学根系。可以说,李娟在价值观建立的重要阶段和创作的关键时期都受惠于阿勒泰的滋养,“我既在那里感觉过年轻,也在那里感觉衰老。那里曾给我一片又一片的原野让我消失,又给我一条又一条的道路让我归来。”[5]阿勒泰牵系着李娟,于是她选择重新回到创作的原点,触发自然而内在的反应,将眷恋之情诉诸文字,转化为对阿勒泰的精神馈赠,阿勒泰也以其独有的自然地理与文化土层,为作家提供了独一无二的文学空间和意象符号,激发其创造出世界文学版图里的独特风景。
这种对阿勒泰自然和土地的爱,不仅仅表现为她对环境的贴近,更是她记忆的临摹和内心的渴望。李娟用率真朴拙的文字描绘出阿勒泰地区独特的自然风光,发掘这片土地上琐碎事物的美与乐趣,吸引了读者的阅读兴趣。
二、阿勒泰文学世界的构成
李娟以独特的自然景观与人文精神为介质,发掘并赞颂阿勒泰土地上充满原始强力、自然本真的生存状态,给人以审美感受的同时彰显了独特而厚重的精神力量。茅盾在《关于乡土文学》中曾说:“关于‘乡土文学’,我以为单有了特殊的风土人情的描写,只不过像看一幅异域的图画,虽然引起我们的惊异,然而给我们的,只是好奇心的餍足。因此在特殊的风土人情而外,应当还有普遍性的与我们共同的对于命运的挣扎。一个只具有游历家的眼光的作者,往往只能给我们以前者;必须是一个具有一定的世界观与人生观的作者方能把后者作为主要的一点而给与了我们。”[6]李娟也在实践着这一点,她走向基层与民间,积极扎根人民,展现特殊空间里不一样的生命情境,书写新疆自然风物与牧人之间的生命牵绊。在散文集《我的阿勒泰》的序言中,她表示自己的文字与她热爱的阿勒泰生活分不开,阿勒泰的角落凝聚着她最深切的生命体验。在人文精神匮乏的当代语境中,李娟的文字给人带来情感的冲击与心灵的震撼。
(一)原始诗意:阿勒泰的自然风物
一个地方的文学,有赖于作家的创作,而创作的对象总离不开人赖以生存的地理环境,对于纯粹的写景抒情作品而言,景物当然是更重要的表现对象。但是久居其地的人,未必能深入发现并感知眼前之景。因此,一地的人情风景,在文学意义上有赖于他者的眼睛来观察,需要他者的笔触来描写,这样才能在不同文化的碰撞中获得新鲜的文学感觉和经验。在李娟的散文中,阿勒泰的万物是具有灵性的,山川河流、微风白云自由地来去停留,传递出真实细腻的生命体验。阿勒泰人是属于自然的,自然万物又是属于他们的,这种人与自然和谐相处、共存共荣的文化理念最终表现为关于新疆的书写经验。
在李娟看来,自然万物充满生命力,她诗意的文质、丰富的素材和字里行间流露出的生态关怀皆源于此。“青草顶天而生,爬虫昼追日,夜逐月。风是透明的河流,雨是冰凉的流星。”(《遥远的向日葵地》)李娟用一种善意平等的眼光看待被赋予了独立意志的自然万物,呈现原初生命形态,充分让自然发言,并且怀着敬畏和尊崇之感,依凭丰富的想象和诗化的语言建构起一个充盈着生命质感的世界。“星空华丽,在世界上半部分兀自狂欢。”(《过年三记》)在自然风景的铺陈中融进了属于阿勒泰生命的活力。在李娟笔下,自然万物同人一样成为有生命的精神实体,表现出作者对自然的热爱以及对生态的尊重。她的文字进一步拉近了人与自然的关系,使自然摆脱了被动依附以及失语状态,突破了人与自然二元对立的思维模式以及人类中心主义的思想,而这种自然呈现的背面是对现代人的精神失乐园的审视。“森林开始用一分钟向我们展示一万年。我们站起身继续向前。忽有遥远的叩门声如心脏搏动般一声声传来,并且一声声让一切沉下去,寂下去。我看着这森林,惧骇它的深处全是忧伤。我想到了故乡。又想起了其实我没有故乡……我们这是闯入了谁的命运?陷入了谁的痛苦……”(《森林》)在对自然风景“人化”的过程中,作家的语调有一种淡淡的忧伤,她创作意识深处的情感与散文中的风景共情,充满了对强力的生命与美的感叹,表现出对自然美的展示和引导,传递出她的生态审美观,映照出极具个人特色的精神世界。
在古老原始的生态文明日渐消失的当下,李娟怀着复杂的心情,提供了人与自然亲和相处的有益启示。深山里的安宁变成了脆弱的安宁,自然不断被紧缩……面对这种消失和残缺,李娟发出了诗意的呼唤,引导读者在接受文本的同时获得对更丰富的审美与精神空间的思考。
(二) 大地哲学:阿勒泰人的生命哲思
李娟在散文集《羊道》自序中说道:“关于他们的文字堆积如山,他们的历史,他们的生产方式、住居习俗、传统器具、文化、音乐……可是,知道了这些,又和一无所知有什么区别呢?所有的文字都在制造距离,所有的文字都在强调他们的与众不同。而我,更感动于他们与世人相同的那部分,那些相同的欢乐、相同的忧虑和相同的希望。”[7]在李娟的散文中,她不去刻意避讳阿勒泰人的苦难和贫穷,而是努力地去展现普通百姓真实的生存状态,以及生活经验造就的强大的边缘活力和精神优势。
新疆气候多变,土壤贫瘠,生态十分脆弱,为了寻找牧草、防止土壤沙化,哈萨克人要带着羊群四季转场。这是一片没有边际的天地,生活的艰辛磨砺了他们的品性,他们在艰难的生活中总能活出很多乐趣来,丰富着对时间、世界的认知。一年四季,整个搬家过程辛苦又难熬,但他们更多的是忍耐和坚持。他们恭敬地遵循自然的安排,从干涸的荒原赶往湿润的深山,途经戈壁、沙漠,寻找适合羊群生存的地方。在搬家这一天,他们会打扮得漂漂亮亮,精神体面地顶着寒风行进在漫长的路途中,满怀希望地出现在新的驻扎地。隆重的到来总是意味着生活从容富裕的展开,更别说骏马华服地经过沿途人群的得体与自信。关于羊的事,哈萨克牧民也有着世间最不易、最深厚的情愫。牧民伴随了羊的成长,羊也伴随了他们的生活,人与羊的一生相互牵绊。“从最寒冷的冬天到最温暖喜悦的春日,最艰辛的一些跋涉和最愉快的一次驻停,他们都共同紧密地经历。谈起故乡、童年与爱情的时候,似乎只有一只羊才能与那人分享这个话题。只有羊才能得知他的一切,只有羊才能真正地理解他。”[8]羊无数次安慰牧羊人寂寞的心,见证了艰辛的生活、沉重的命运。这种喜爱无关利益和财富,更多的是新鲜蓬勃的生命力给予这枯燥路途的喜悦和慰藉。转场的时候,过于弱小的羊羔被毛毯裹着,放在马背上前进,有时和裹着毯子的婴儿一起放在摇篮里;牧民宰杀羊的时候会郑重地遵循仪式,以信仰起誓,庄严食用……对待依从命运的事,大家坦然平静地面对。在李娟的文字中,哈萨克人达观坚强,从容坦然地面对生活中的各种挫折,这种随遇而安的平和与超然以及积极向上的生活态度和生命哲学,充分展现出生命的张力与强烈的人文关怀精神。
综观李娟的创作,文本中蕴含了边地独特的民族性,这片大地上的景物因伴随人的气息而生动,人的心却“和千百年前的古人一样宁静”,承载着这个民族的理想和寄托。“对他们来讲,自然也融入了他们的生命,并且携带着其特质与过程的美,在他们的生命里呈现了出来。自然界向人生命的融入不仅仅是一种文字上的比喻,农民身上的肌肉与疤痕就是在与自然界亲密交融过程中所产生的见证。农民的恋地情结里蕴含着与物质界的亲密关系,他们依赖于物质,同时也蕴含着大地本身作为记忆与永续希望的一种存在方式。审美在其中得到了体现,即便没有得到明确的表达。”[9]作家所真实展现的阿勒泰文学世界是自然景观、草原人民的生态智慧和人与社会变迁博弈过程中文化地景的融合,丰富了新疆当代散文的内涵。
三、阿勒泰书写的价值追寻
李娟对阿勒泰地区的文学书写,开阔了西部文学的视野。“进入李娟的散文就是进入了一片苍茫而开阔的土地:阿勒泰、富蕴、阿克哈拉、吉尔阿特、喀吾图……这些地名遥远又陌生,夹杂着我们不曾体验过的风沙、草木、牛羊的气息,形成一种新鲜而极具蛊惑力的磁场。”[10]作家关注原生态的文学样貌,也反思当代生活的不确定性。她将目光投向边远地区的传统文化与生活方式,渴望从纯净与原始的文化模式中寻找精神慰藉,选择了一条“溯源”的文学书写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