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有社会哲思的《中国奇谭》

前 言

随着中国动漫产业逐渐庞大，每年都有许多新的动漫开播，但大部分动漫有着浓郁的“生产线”风格。这样的风格是现代文化产业与工业社会结合的体现，不仅表现在动漫市场，电影、小说等许多文化行业也有这样的现象。

就中国动漫而言，有很大一部分动漫都改编自曾经广受欢迎的小说或漫画，诚然，这样的改编也有佳作，比如《一人之下》，但这让中国动漫有了一个巨大的软肋，原创能力不足。细细数来，最近几年来原创的国漫（国内的动漫）并不多，优秀的作品更是屈指可数，现在，国漫的产业模式还在让这个缺陷进一步扩大。

2023年1月1日，《中国奇谭》播出，让国内的一众动漫迷看到了国漫的新希望。《中国奇谭》的出品方之一，是大名鼎鼎的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在20世纪曾经出品过《大闹天宫》《宝莲灯》等优秀动画作品，这些作品是国漫的“名片”，曾经代表着国漫的最高水平。这次出品的《中国奇谭》把现代国漫推到新的高度，并给了原创国漫新的方向，特别是其中对传统文化的应用，及其叙事方式，令人耳目一新。

（短片中有许多如妖怪、外星人之类的非人角色，但因为他们都有足够的类人化表现，所以在本文中称呼他们时统一用“他”，而不是用“它”。）

一、高级的动漫

《中国奇谭》是一个系列动画短片，一共8集，观看之后能让人很清楚地感受到，这是一次尝试。8集短片属于不同风格，表现手法也不太一样，很可能是制作者在尝试寻找动漫爱好者的喜好。

第1集短片《小妖怪的夏天》，讲的虽然是妖怪的故事，但反映的却是现实社会广大青年人的遭遇，所以该短片广受好评。在细说这个短片之前，必须先来讨论另一个问题：动漫的受众只有孩子吗？

之所以谈到这个问题，是因为很多人反映这个短片揭露了太多社会现实，不适合给孩子看。根据笔者观察，目前的国漫产业几乎是靠青年人支撑起来的，少年儿童虽然也是动漫的主要观众，但是他们并没有足够的选择权，很多时候是家长觉得孩子应该看什么样的动漫，他们才能看到什么动漫。

所以评价动漫片的好坏，更应该去关注青年人有怎么样的看法，而不应该是少年儿童的家长的看法。动漫的受众，特别是那种有内涵的动漫的受众，也不应该只是少年儿童，很多时候，青年人或成年人才能明白动漫当中的深意。目前，许多中年人不太会在意动漫片的内核，他们大多数时候只会用直觉或者根据自己的立场作出判断，而不是根据其质量作出判断。

阐明了这个问题，就能明白为什么《小妖怪的夏天》获得了青年人的赞许，却被少年儿童家长批评，以及几乎听不到少年儿童的声音。当然，有争议，恰恰说明这个短片有非常精彩的地方。

在笔者看来，《小妖怪的夏天》最精彩的地方，应该是对现代社会的映射，第2集短片《鹅鹅鹅》也有这样的共性，只不过表现手法不一样。先来说《小妖怪的夏天》，这个短片对现在青年人所面临的困境，有着十分明确的表达。

短片的开头，一只巡逻的小猪妖躺在树下偷懒，他的好朋友乌鸦精急匆匆来告诉他，大王要召开重要的会议，得赶紧去参会。于是两个小妖怪以最快的速度来到洞穴参加会议，大王在会议上宣布五天后唐僧师徒要从这里路过，如果能活捉唐僧，表现有功的能分到一勺唐僧肉汤。

估计许多已经踏入社会的青年人看到这里的时候，已经忍不住会心一笑，这显然是领导在“画大饼”，而且是那种一点儿诚意都没有的“画大饼”。为什么只给属下分肉汤？因为肉都被大王吃了。那么问题就来了，吃一口唐僧肉就能长生不老？为什么大王要把所有的肉都吃掉？当然是为了垄断资源，为了独占更多的利益，所以大王吃肉，属下们就只有喝汤的份儿。

在大王公布捕杀唐僧师徒的计划后，熊教头让处于底层的小猪妖等妖怪制作一千支箭。小猪妖很卖力地制作着，就在工作过程中他发现，在箭的尾部添加一根羽毛的话，能大大地增加箭的射程和提高命中率，于是他不惜拔光了好朋友乌鸦精的羽毛，做出了一批射得又准又远的箭。本来小猪妖以为自己的创意能得到熊教头的称赞，结果熊教头却大发雷霆，把小猪妖做出来的那批羽箭折断，并让小猪妖重新制作。

看到这里的时候，估计很多人就已经笑不出来了，有多少人在初入社会的时候带着满腔热忱，却被一个个“熊教头”一次次泼冷水，最后所有的热忱消失，只靠着灰烬中些许的余热苟延残喘。

这就是《小妖怪的夏天》中所蕴含的社会性，很多人已经习惯了肆意批评青年人，却不愿意给青年人机会，这让青年人备受打击。令人无奈的是，如今全人类的社会体系构成，都基本上是以人情为基础，不太懂得人情世故的青年人，就算有好的创意，也往往没什么机会。

很少有影视作品像《小妖怪的夏天》这样，如此精准地表达出这些社会现状，所以，这个短片受到了有着类似经历的人们的肯定。特别是小猪妖回到家的那段情节，对这种社会共性的表达达到一个高潮。

熊教头让小猪妖乔装打扮，去人类的集市上买煮唐僧肉的佐料，小猪妖乘机买了一屉包子，回家探望母亲和家人。小猪妖告诉母亲，他很好，大王每天都给他安排了很多事，做都做不完。

在说出这番话之前，小猪妖还经历了这样三件事，第一件事：熊教头又给小猪妖和乌鸦精派了刷锅的任务，但那口锅十分难刷，熊教头便把有猪鬃的小猪妖当成毛刷，锅是刷好了，小猪妖也秃了。第二件事：熊教头命令砍一千斤柴，小猪妖和乌鸦精连抢带偷，终于凑够了这么多柴火，结果大王改主意了，要烤着吃唐僧肉，于是那一千斤柴被付之一炬。第三件事：乌鸦精出于好奇，悄悄看了一眼大王制造的陷阱，结果被狼大人带走，再也没有回来。

经历了这些事后，小猪妖还能这么说，那种在外面受了委屈却不敢告诉家人的辛酸感扑面而来。小猪妖似乎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本领，他的故事也没有多么励志，可是也不能因为他的普通和平凡就被这个世界所埋没。令人心酸的是，绝大多数人都是这样被生活压得喘不过气来，却要在自己的家人面前，告诉家人自己过得很好，自己现在很受器重。

小猪妖很委屈，明明自己很有些想法，也很努力，却完全被当成工具；明明自己拼命完成了领导布置的工作，结果领导却改主意了，自己的所有努力都白费；明明只是好奇心强一点儿而已，明明也不是太严重的失误，却莫名触动了某些人的逆鳞，不明不白地离开。

这是当今社会的现状，也是至今为止人类社会都没有办法解决的问题。即便身处盛世，绝大部分人也只是时代的配角，他们总是张望高处光鲜亮丽的人物，认为自己活在水深火热当中。这是因为，在盛世中很容易酝酿出不公平和不公正，人们的生活富足了，但内心却没有丰富起来。

《小妖怪的夏天》最精彩的地方就是对当代社会的精彩解读，在最近几年，甚至十几年的国漫当中，这都是一个非常特别的地方。其他的动漫都在想着如何吸引观众的时候，《小妖怪的夏天》却在想着如何感动观众。

同样是刺激观众的情绪，《小妖怪的夏天》的方式却更高级，只有真正感动了观众，才能在观众的人生中留下烙印，而不是在刺激的情节过去之后，观众就把那个作品忘记了。这也是国漫一定要经历的一个阶段，或者说这是一种蜕变，经过这样的蜕变之后，国漫才能越来越高级。

二、人生往往伴随着遗憾

《鹅鹅鹅》艺术感很强，它的画风带有浓郁的中国水墨画的风格，大气又不失优雅。在《小妖怪的夏天》里面，画风也有一定的艺术感，只不过没有《鹅鹅鹅》这么强烈。这种艺术感一定要配上深邃的情节，否则容易令人觉得不伦不类，《鹅鹅鹅》做到了这一点，所以这个短片也十分受观众的欢迎。

该短片的情节，改编自南北朝时期的志怪小说《阳羡书生》，不过作了极富有现代特色的加工，是一次十分成功的改编。根据笔者观察，现代影视作品的改编或者翻拍分两种：第一种：一部作品很畅销，很有人气，或者十分经典，所以被改编或者被翻拍。第二种：“以古论今”式的改编。创作者想要以以前的故事为载体，表达自己对现代社会的一些看法。这样的改编很少，往往能看到这样的改编作品的人更少。《鹅鹅鹅》能让这么多人看到，这就是一次十分成功的改编。或者说这是一种让深邃的思想可以令大多数人接受的方式，这一点很关键，给文艺作品和观众之间搭建了一座很不错的桥梁。

快餐式的文化作品正如铺天盖地的大雪，伴着狂风，席卷大街小巷，很多观众已经展露疲态，希望追求更高质量的作品。而另一方面，制作文化作品的那一方，已经习惯了用“文化工厂”的方式“生产作品”。在未来，这种“供需不平衡”的现象会越来越严重，像《小妖怪的夏天》《鹅鹅鹅》这类作品，就是在尝试寻找新的“供需平衡”。

这是一个正在积极向上的国家，其文化市场必然会经历相应的阶段，当物质生活水平达到一定程度后，必然会寻找有深度的文艺作品来填补空虚的内心。我们目前就处在这样的阶段，而《中国奇谭》就是在做这种市场化和艺术化相结合的尝试。

《鹅鹅鹅》的情节十分压抑，它描述的是现代人的心灵牢笼和身体的牢笼。影片一开始，一个头系红绳、有着浓重黑眼圈的货郎，背着两只鹅行走在一条险峻的山路上。这像是一个鬼故事的开头，倒是十分贴合“奇谭”的主题。

货郎在路上遇到了由狐狸变成的书生，狐狸书生的腿受了伤，让货郎把他送到远处的山上。到达目的地后，货郎发现自己的两只鹅已经被狐狸书生吃掉，这时候，狐狸书生从嘴里抓出了酒具，请货郎喝酒。

喝着喝着，狐狸书生又从嘴里抓出了他的心上人兔妖，为他斟酒。没喝几杯，狐狸书生喝醉，倒在地上睡着。兔妖对货郎说，她也有个心上人，乘着狐狸书生睡着请出来跟货郎相见。于是，兔妖又从嘴里把猪妖抓出来对饮，这时候狐狸书生似乎马上就要醒来，于是兔妖赶紧上前安抚，只剩下猪妖跟货郎对面而坐。

猪妖又说自己也有个心上人，于是他也张开嘴，抓出一只鹅妖。喝了几杯后，猪妖也睡着了，鹅妖看着货郎说自己想要自由，请货郎带她离开。货郎犹豫了很久，终于决定带鹅妖离开的时候，眼看狐狸书生就要醒来，猪妖和兔妖也猛然惊醒，猪妖把鹅妖吞下去，兔妖又把猪妖吞进嘴里，最后，狐狸书生吞掉了兔妖，扬长而去。

《鹅鹅鹅》的深度在于，货郎、狐狸书生、兔妖、猪妖、鹅妖都代表一个社会群体，甚至被吃掉的那两只鹅，也在有些时候代表一个社会群体，另外一些时候代表货郎的财产。这看上去像是一个怪谈故事，讲述的却是追求自由的想法与残酷现实之间的矛盾。

鹅妖受制于猪妖，猪妖受制于兔妖，兔妖受制于狐狸书生，这看上去有点儿滑稽，却是社会结构的真实写照。社会的基本逻辑就是这样一层制约一层，狐狸书生看起来十分强大，但他的腿受伤了，这个伤不知道是怎么来的，也许来自更强大妖怪的攻击，也许是自己不小心弄伤的。不管怎么说，他也是会受伤的，有什么东西或者规则也可以制约他。

一层层制约，催生了一层层欺瞒，狐狸书生神通广大，兔妖不敢反抗，但不妨碍她偷偷地有自己的生活，与猪妖对饮。猪妖、鹅妖亦是如此。狐狸书生喜欢兔妖的婉约，兔妖喜欢猪妖的粗犷，猪妖喜欢鹅妖的柔美。他们口中的心上人，却都有自己的心上人，这似乎揭示了一个众所周知的秘密：心上人只在心中。

谁能确定心上人的心上人是谁呢？也许他（她）的心中也有个猪妖、兔妖。这是现代社会普遍存在的不信任感，并不单单指感情方面的欺瞒，还指社会不同阶层之间的欺瞒和不信任。比如老板跟员工之间的相爱相杀，比如富人与穷人之间的互相鄙夷与互相利用。

一层层制约，还催生了一层层不满，最底层的鹅妖想要自由，猪妖和兔妖何尝不想？但总有些内在和外在的原因制约着他们，告诉他们自由的代价实在太大，大到他们不愿意承受。

货郎也没有置身事外，他看上去像是个局外人，像是看戏一样看着妖怪们一层压制一层，但他是最容易受外力制约的群体。货郎背着的两只鹅是他的财产，虽然他是去送货，这两只鹅本质上不属于他的财产，但失去了两只鹅，也就相当于他失去了相应的财产，起码要作出一定的赔偿，这是财物方面对他的制约。狐狸书生可以用武力让货郎听他的指挥，可以用武力胁迫货郎对饮，还可以很轻松地抢夺货郎的财产，这是强者对他的限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