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主义诗学的持续性发展

作者: 枣红马

“幸存者诗人俱乐部”承续白洋淀诗群和新时期新诗潮激流期的诗学,不仅是中国新诗(汉语新诗)深度性的巅峰发展,也是西方现代主义诗学在汉语新诗中的深度性的持续发展,这是汉语新诗诗人对于世界诗学的贡献。

顾城创造了恐惧和摧毁的鬼的幻象,海子创造了死而复燃的太阳幻象,杨炼创造了痛苦的大海幻象,这些在深度心理、灵魂世界创造的幻象,这些深化了现代主义诗学的幻象,成就了“幸存者”三大诗人:顾城、海子、杨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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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者可以换句话说,顾城、海子、杨炼是当代汉语新诗现代主义诗学的代表性诗人,他们的代表作《鬼进城》《太阳·七部书》《大海停止之处》(四首)是当代汉语新诗现代主义诗学的代表性作品。

深度解读三位诗人的代表性作品,能让我们具体感知、了解和体会当代汉语新诗现代主义诗学的具体存在状态,也让我们能够了解现代主义诗学在汉语新诗的实践中所表现的创造性,更让我们坚信当代汉语新诗发展的广阔前景,也更让我们坚信汉语新诗的诗学的先进性以及在世界诗坛所占的重要地位。

——题记

引论:中国最好的诗人的最好诗作——《鬼进城》

对于《鬼进城》,可以这样说,这是中国新诗(汉语新诗)中一首最有诗学资格能够跟西方现代主义诗学实践比肩的诗作。

德国汉学家顾彬在顾城往生之后曾经说,顾城是中国最好的诗人。而笔者认为,这个中国最好的诗人的最好的诗作就是《鬼进城》。

虽然,对于汉语新诗和诗人的评判不能仅仅依据一位外国汉学家的评论,但他的评论可以为我们开启一个新的思路,或者让我们进一步思考,他为什么说顾城是中国新诗最好的诗人呢?

虽然,顾城被誉为童话诗人,并由此而赢得众多读者的喜爱,但在世界诗坛上,他的那些纯净、童稚而优美的诗篇却很难凸显出耀眼的地位。虽然,他的《一代人》《远和近》可以看作新诗潮的代表性作品,但在世界诗坛上,它的心理学和诗学意义也很难显示出重要的独创性价值。因为,纯净的诗、思考的诗在国外尤其是欧美诗坛早已经遍地都是,诗学也早已经进入幻象(深度意象)的时代。

而《鬼进城》,如果把它放在世界诗坛上,如果把它放在现代主义诗学的境域里,它会以汉语新诗的重要身份显示出在西方现代派诗学的基础上的继续创造,从而把汉语新诗的现代主义诗学实践推向世界巅峰。

如果按照“海明威思维”(海明威认为自己已经没有了新的想象,不可能再写出超越自己的作品,于是就自杀。对此,笔者称之为“海明威思维”)的思维来思维,顾城写完《鬼进城》,就已经没有必要再活下去了。因为,他很难再有更大的想象力去创造更为诗意的幻觉,就是很难写出超越《鬼进城》的诗篇。即使对于其他诗人来说,也很难达到《鬼进城》的诗学境界,更不要说是超越。因为《鬼进城》的现代主义诗学实践不仅进入自己创造的巅峰状态,进入汉语新诗的巅峰状态,更是进入世界性的诗学实践的巅峰状态。

关于“海明威思维”之于顾城,并不是笔者的毫无依据的猜想,通过顾城自己对于当时内心世界的展示,我们可以看到顾城的“海明威思维”的端倪。1992年11月,顾城写完《鬼进城》之后,于1993年5月,在柏林他给友人写了一封信,在信中他表示:“我真是不可救药,也就只有如此了。很快你就看见我把自己埋了。我寄出那些纸,有点儿开心,那是我的墓门。”“最后的时间还做梦,还梦见推门,看见有人就退出来,光蒙蒙的。阳光从顶上投到地上。”“这像是一个有阳光的坟墓,花边迭绕。”“一辈子就是这只船——醒了做人,睡了做梦。有时候做糊涂了就颠倒过来:醒着做些梦间事儿,还当别人也在里边。”“我到了没有把自己说清楚(的时候),因为何必说呢。”[1]这似乎不是在写诗,虽然都是诗一般的语言,而是自己当时心理的真实表达。

顾城写这封信的时候距离他往生只有5个月的时间,应该是显示了他往生之前的心理活动和心理状态。他还处在《鬼进城》时期的幻觉世界的梦的存在状态之中,完成《鬼进城》心理创造之后,从惧怕和摧毁的精神状态中回复到平静和快感的心理状态,他感到很美,那个坟墓很美,有阳光照耀,有花边迭绕,不论是醒着还是睡着,他都处于这种快乐的心理状态之中。

他想再次进入《鬼进城》那样心理的创造境界之中,但没有能够把梦——幻觉转化为诗的幻象,是心力衰弱了,还是诗力衰弱了?可能二者皆有吧。于是,“海明威思维”在所难免。当然,由于个人思维的差异,于是顾城就有了自己与海明威不同的心理行为,海明威是有意识的,而顾城是无意识的。用一个形象的说法,顾城是在梦境中走向往生的。

也可能顾城感到自己已经没有更大的心力创造超越《鬼进城》的诗的幻象,心理创造的欲望找不到诗学的出口,在顾城的潜意识中已经沉淀为最后的时间和最后的梦,于是《鬼进城》成为顾城的绝响诗作。

绝响,对于顾城来说,是诗人诗学追寻的巅峰状态,也是诗人完成了巅峰状态的创造。

那么,这个巅峰状态的创造是什么呢?

可以说,《鬼进城》是一首完全性的心理创造的幻觉化、完全性诗学创造的幻象化、完全性神秘化的现代主义诗学实践的创造。就是说,他的一切诗学创造都建立在心理创造的基础之上。换一句话说,这首诗的一切高度,首先都是建立在心理创造高度的基础之上。

就是这样的完全心理创造的状态,让顾城的诗学承续了从波德莱尔开始进而到西方现代派的诗学创造状态,而又超越了这种创造状态。《鬼进城》心理创造的完全性、凸显性发展了西方现代派的诗学创造。

完全心理化并不是诗学目的,只是诗学途径,在心理化的境域中诗人不可能停留在心理行为和心理结构上,如果上升到诗学美学的境界,诗人必须构建自己的精神结构,而《鬼进城》的精神结构则是“惧怕和摧毁”。惧怕是心理的,更是精神的,按照亚里士多德的精神分类,属于心理性精神的范畴。这种精神状态是最为基础的人性,它一旦上升到诗学的层面,就不再仅仅是人性的精神状态,而是美学的精神状态,并能够形成诗人的精神结构。结构,就不再仅仅是状态的存在,它是体系性思想性的存在。摧毁,是惧怕精神所产生的诗学力量,也可以说是一种美学力量,但鬼摧毁的不是社会学意义上的现实世界,而是诗学意义上的现实世界。于是,诗学力量和美学力量就规定了“摧毁”是一种诗学能量。

顾城进入完全心理化的幻觉世界,建构了幻觉世界的精神结构,从而使诗学幻象形成独异的美学状态——幻象的荒诞性美学状态。诗学,按照诗学家马利坦的理解,虽然它不属于美学的范畴,但诗学自身就是美学,就是诗学美学。诗,不论怎样写,如果没有意境,就是如果没有诗学情境蕴蓄诗的精神,如果没有诗的幻象所创造的美学,它一定不是好诗,而《鬼进城》则恰恰是创造了属于自己独异的美学——荒诞美学。

幻觉世界+精神结构+荒诞美学就构成《鬼进城》的诗学结构。

可以说,这样的诗学结构的建构,凸显了顾城对现代主义诗学的追寻,从童话世界进入幻觉世界的追寻。在这个追寻的进程中,“布林”意象的演绎和“滴的里滴”幻觉世界的创造是根本性、推进性的诗学探索。不是说,顾城从童话世界一下子跌进幻觉世界的深渊,而是一手牵着“布林”,满脑子都是在“滴的里滴”幻象的状态下,迈着荒诞的脚步,缓缓走进幻觉世界的奇妙的境界。

《布林》系列既带有童话色彩而又充溢着荒诞意味,肯定为《鬼进城》整个的荒诞的幻觉世界积淀了诗学的底蕴,《滴的里滴》已经走进了幻觉世界,而《鬼进城》则走进了幻觉世界的深渊。

一、顾城诗学的追寻:从童话世界到幻觉世界、从童话色彩到荒诞美学的形成

从引论中可知,《布林》系列和《滴的里滴》是顾城走向诗学巅峰的步梯,是创造巅峰诗学的营养积累,是《鬼进城》诞生的诗学准备。

所以,如果说不清、说不透《布林》系列和《滴的里滴》的诗学转换和诗学追寻,也就很难理解和解读《鬼进城》的深邃诗学创造。

(一)《布林》系列最大的诗学追寻是开始在幻觉世界里孕育荒诞美学

顾城步入诗坛之前,在少年的时候,就已经是一个诗人。不论是大都市雨后的塔松,还是茫茫乡村的一花一草,在顾城的眼里,在顾城想象的眼睛里,那都是一个个充满诗意的世界,纯净而美妙的世界。少年顾城把这个想象的世界写了下来,于是他成了诗人,人们亲切地称他为童话诗人。

即使在新诗潮高潮期间,顾城的带有深度反思的诗作,诸如《一代人》《远和近》也带有浓郁的童话色彩。他的反思不是故作哲理的思考,而是在带有童话意味的意象中不是思考的思考,虽然思考具有哲理性,但那是意象性的思考,意境性的思考。

作为童话诗人的顾城,他的作品的本质性特点就是纯净的诗心,纯粹的诗意。纯净和纯粹的美,诗的美,俘获了正在从口号化、模式化、空洞化、说教化的牢笼里逃出来的读者的心。

在新诗潮的诗人中,如果从读者的角度来考察,北岛和顾城尤为深入人心。如果说北岛的诗以卷起千堆雪的气势和力量震撼着人们的灵魂世界,那么,顾城的诗则以东篱把酒的情态和意蕴感染着人们的心灵世界。这不仅是诗的需要,也是读者的需要。

如果再从诗学探寻和发展的角度来看,北岛在新诗潮的高潮之后虽然心灵进入诗学的沉静状态,诗人也在努力创新自己的诗学实践,但并没有满足读者对于北岛的预期。这是因为,由于诗人和读者两个主体的心理变化,北岛已经很难继续沿着高潮期的路径走下去,然而,他又没有找到自己诗学变化的突破口,无奈之下便被动退出了诗坛的实践,撰写和出版了多部很有文献价值的散文著作。

而顾城在新诗潮的高潮期就已经寻找到了诗学实践变化和发展的路径,这就是他在1981年开始创造的“布林”意象。10年间,他写了16首诗,以《布林的档案》为题组成组诗。虽然并没有被读者投入较多的关注的目光,但在诗学的实践上却形成自己新的风格。“布林”既有童话的色彩,又有荒诞的韵味,荒诞的童话是顾城创造的新的诗学美学。

其实,布林的意象是在顾城幼小的童话心灵里与雨后的塔松的意象一起孕育而成的,只不过一个是动的意象,一个是静的意象,一动一静便同时形成了两种童话色彩。并且,一动一静的意象同时发展。静的意象虽然形成了意象群,蕴蓄着丰富的意境,更被读者所关注,但在诗学的追寻上并没有太多的变化和发展。而动的意象就是布林意象却是顾城诗学的异军突起,《布林》系列形成并凸显了顾城新的美学追寻的标志。

荒诞的童话,是这种美学追寻的标志性表现,在顾城的纯净的诗作中增添了怪味的美学表达。虽然,当时人们喜爱吃一种美食怪味豆,但读者并没有对顾城的怪味美学表现出广泛的兴趣。正如海子一样,读者甚至一些诗评人广泛关注的是他的短诗神韵的精美,而短诗在海子的诗学探寻中并不占主要位置,大分量的长诗才深邃地表现了海子深邃的诗学思想,但有多少人认真读完了他的长诗呢?虽然,很多人并没有关注顾城的荒诞的童话美学,但顾城的诗学探寻却是迈着强劲的脚步,经过了“滴的里滴”的幻觉世界,来到了《鬼进城》更深邃的幻觉世界。顾城不仅成了一个独异的心理美学诗人,《鬼进城》也成了一个独一无二的诗学的幻觉世界。如果用当下一个最为流行的网络用语“流量”来衡量,《布林》系列、《滴的里滴》《鬼进城》的流量却是远远不及他的早期童话诗和《一代人》《远和近》等反思思维的诗,甚至很多人包括一些诗人,并不知晓顾城的怪味童话和幻觉世界的诗篇。所以,评判一个诗人绝不能以流量为唯一标准,而真正的诗学美学的探索很多时候并得不到人们耐心地研判和接受。

荒诞童话的意象达到了“有意味的形式”的美学表达,诗学一旦和美学融合起来,诗篇一定是优秀的创造。

而荒诞童话的诗学和美学并不是诗人后天刻意所为,它在顾城的先天的潜意识间所孕育,自然和自由的布林意象恰如少年天性的心灵的生命孕育,是少年梦中的精灵,它不仅是诗的意象,更是生命的意象。顾城这样说:“布林是一个孙悟空、唐·吉诃德式的人物。很小的时候他就在我心里捣乱。他不规范、喜欢逃学的天性,使我觉得很有趣。”“十二岁时,我下农村了,不知怎么就忘了布林。”“时间的活塞一直推压到一九八一年六月的一个中午,我突然醒来,我的梦发生了裂变,到处都是布林,他带来了奇异的世界。我的血液明亮极了,我的手完全听从灵感的支配,笔在纸上狂奔。我好像是自焚,又好像是再生,一瞬间就挣开了我苦苦索求的所有抒情方式。……基本完成了一次自我更新的试验。”“写完《布林》后,我好久回避它(虽然它使我好几个朋友很高兴),它反思、反抒情的光亮太强了,使我害怕。”“从形式上讲,它很像现代童话;从内容上讲,它非常现实,不过不是我们所习惯的现实,它是拉丁美洲式的魔幻现实。”[2]反抒情不是不抒情,而是诗人的情感蕴蓄在意象之中。《布林》系列是诗的幻觉世界,又是诗的现实世界,幻觉世界和现实世界的融合,就形成“魔幻现实”,就表达出了荒诞的美学。所以,笔者才予以概括为“荒诞的童话”以及“荒诞的童话美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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