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长的季节》与自己握手言和
作者: 陈清华
由辛爽执导,范伟、秦昊、陈明昊领衔主演的生活悬疑剧《漫长的季节》,讲述的并非那个漫长的秋季,而是那个充满变革与危机的时代。
片尾降下雪花,季节方才交替,故事方才翻篇。当然,那些已经随风而去的岁月,也让我们感受到生活沉甸甸的分量。
虽然《漫长的季节》是讲述一个在东北发生的有悬疑犯罪元素的故事,但导演辛爽却反着做,用一种乐呵呵的暖色调去讲一个可能有点儿沉重的故事。提到悬疑题材,我们脑海中可能会浮现出一连串的名字:《白夜追凶》《无证之罪》《沉默的真相》《烈日灼心》《心迷宫》《暴裂无声》《白日焰火》……这些作品无一例外都透露着一种肃杀的气质,也几乎构成我们对于悬疑题材作品的所有想象。似乎一部悬疑剧,就应该是严肃的,黑色的,沉重的。而《漫长的季节》则反其道而行之,将故事背景设定在东北,言语间充满笑料的东北话,明显中和了许多悬疑题材本有的严肃;而剧中对很多生活化场景的呈现,也让一些观众发出“从表面上看是悬疑剧,其实是一部年代剧”的感叹。
节奏变缓了,色调变明亮了,但这样的改变并没有消减一分《漫长的季节》的悬疑氛围。
这部12集短剧,在2023年5月1日腾讯视频会员收官后又掀起一轮观剧热潮,剧集采用了章回体的叙事方式,每集时长都在1个小时以上,因其巨大的故事量和超长时长而被观众称为“电影式电视剧”。
不少观众认为,《漫长的季节》“将悬疑不动声色地置于日常生活,品出了国产剧市场久违的文学性与艺术性”。
——题记
一
一位父亲滞留在儿子离开的那个秋天,从此不问春夏,季节漫长。
20世纪90年代的东北小城桦林,一趟疾速飞来的列车呼啸着驶过一片玉米地。镜头放缓,一个身穿红色羊毛衫的老年男子突然出现,对着正驾驶火车的中年司机喊话:“往前看,别回头。”
这一幕,是悬疑剧《漫长的季节》的大结局。
主人公王响略显苍凉的呐喊,穿过漫长的时光,寂静地落在18年前正当盛年的王响心上,也落在屏幕前每一个观众面前。
一个朋友说 :“因为几篇影评,一口气刷完了《漫长的季节》。说不出来的虚脱感。除了第一集的节奏有些瑕疵之外,我愿奉上我所有的溢美之词。从前期到后期,国产剧之天花板。”另一个朋友看了《漫长的季节》之后,在朋友圈写下这么一段话:“《漫长的季节》能够让观众深切认同,是因为它在缅怀一个时代的同时,又在映照着眼下的世界。旧的时代尚未结束,新的时代无从开始。时代列车上的每个乘客,都扶着栏杆,一言不发。”
笔者追看《漫长的季节》的感受,可以用几个数字课里的专业词汇来形容:数学里有一个美好的词叫“求和”,有一个遗憾的词叫“无解”,还有一个霸气的词叫“有且仅有”,有个悲伤的词叫“无限接近,却永不相交”,更有一个充满希望的词,叫“合并同类项”。
寻常国产剧,都喜欢书写好人有好命的道德童话,《漫长的季节》却用三个男人的大半辈子,写出了好人的尴尬。比如龚彪,他不是个好丈夫,但从结婚到离婚,都能证明他是个好人。
生活悬疑剧《漫长的季节》,果然“漫长”,时间跨度长达18年。这个漫长的秋天终于要过去了。很虐的结局,没有我们想象中的大团圆,可仔细一想,人生太多不可测,哪里来的一帆风顺。
如果不是桦钢那个早已退休的老太太从垃圾桶里捡了一袋过期的肉,也不会引出王响、龚彪、马德胜这个“民间破案仨人组”, 东北小城桦林的日子虽然沉闷但还算平静吧。
老太太从垃圾桶里捡了一袋过期的肉,回家喂狗,却发现:这竟然是人肉,被碎尸后丢弃的人肉。于是,警察来了。这个悬疑故事,也就开始了。
桦钢那个退休的老太太,很会过日子。在我们老家鲁西南地区,大家把节省不浪费,勤俭持家过日子,簸米撒不了一把米的人叫“会过”。当称某人“很会过”时,则意味着此人待人接物即使是亲朋也舍不得给人吃给人喝,抠抠搜搜很是吝啬。记得看过一则报道,说:李嘉诚先生吃饭只有四菜一汤,吃完了用馒头蘸干四个小盘里的菜汁并吃净。或许他是个“很会过”的人,早已将干稀融为一体。
我们“60后”这代人吃过太多苦,小时候有过饥饿的记忆,一般都“会过”,但退休后到垃圾桶里捡东西,这么“会过”的人着实不多。
这个退休的老太太,打破日常生活表面上的平静。原来,平静的生活下面是难受和难熬。生活的难从来就不是吃点儿苦、受点儿累那么简单,生活的难是你明明那么努力了,但还是找不到一点儿出路,还是看不到一点儿光亮和希望。就像李巧云,在桦钢工作了12年,一天假也没有请过,但是厂里让下岗,第一批名单里就有她。没有人管她家里还有老人孩子要供养、日子怎么过。这才是最让人难受和难熬的。
几乎每一个出身于底层的人,都有着自己的生存智慧。他们尝尽了聚散冷暖,见惯了人间百态,因此更有面对生活的勇气和韧性。就像一颗散落在瓦砾之间的种子,从不曾为未来而悲观,因为他们一直在阻力中磨炼。夏衍先生曾说过:只有坚韧的草,才可以骄傲地嗤笑那些养育在花房里的盆花。
在剧中,龚彪与王响,一个活成了温室的花,一个活成了原野的草。
“生活+悬疑+东北,《漫长的季节》将这三种元素组合到一起,以王响、龚彪、马德胜查套牌车为引子,讲述了一座时间跨度长达18年的北方小城里,一群‘小人物’的人生变革。和《隐秘的角落》略有相似的是,《漫长的季节》一样在各种细节中埋下线索,指引人们在迷雾重重里不停地猜测、寻找答案。而不同的是,《漫长的季节》的画风,不再是《隐秘的角落》那种阴郁的氛围、灰暗的色调,常在悬疑剧里以苍茫的肃杀感出现的东北,在这里也变成另一种模样——《漫长的季节》里的自然环境背景,是温暖的、阳光的、富有生机的东北的秋天。”[1]
《漫长的季节》的背景是那个摇摇晃晃的年代,一群人的命运在那场秋风扫落叶的时代变奏里,如浮萍飘零。故事结尾,所有人在经历岁月的洗刷后,读懂人心,看透生活,与自己握手言和。
王响感慨地说:这个秋天好长啊,长得就像一辈子。
“剧集开头,1997年意气风发的王响在桦钢开着火车,随着镜头上摇穿入云层再落回地面,镜头就成了2016年开出租车的老年王响。第二集结尾处,老年王响在套牌车案件中意外发现了当年凶杀案的嫌疑人,他做了满满一桌饭菜,在睡梦中与儿子王阳会面。镜头从熟睡的王响身后拉开,王阳的遗像赫然出现,18年前旧案埋下的伏笔也就此展开。这种充满高级感的转场,充分利用视听语言交代叙事的表达,让观众充满了观剧乐趣,也再次开始在弹幕中全民猜剧情。
“该剧还首次挑战了国产剧极为少见的物理特效化妆,当秦昊、范伟、陈明昊等演员都变得发胖、衰老,王响、龚彪、马德胜三个疲惫困顿的老年人形象也就随之诞生。在国产悬疑剧的类型创新之路上,《漫长的季节》展示了创作者的自我更新,叙事、影像和技术的各种迭代都给观众带来了不少惊喜,而这样的自我革新,将得到观众最真诚的认可。”[2]
“打个响指吧,他说,我们打个共鸣的响指,遥远的事物将被震碎,面前的人们此时尚不知情……”本剧中,王阳写的这首诗反复出现,成为对人物命运和故事走向谶言式的总结。很多弹幕都说这部电视剧跟余华小说《活着》有异曲同工之妙,其深厚的悲剧性如王阳生前的那首诗歌所写的,“遥远的事物将被震碎”。
中央戏剧学院电影电视系副教授倪骏解读《漫长的季节》“出圈”原因:(一)《隐秘的角落》原班人马打造实属高配置;(二)章回体叙事十分具有文学性;(三)“悲剧喜作”打开了悬疑剧的新可能。
笔者觉得,《漫长的季节》“出圈”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那就是对音乐的选择,身为前摇滚乐手的辛爽,在剧中引用大量的摇滚乐和独立音乐作为配乐,并且在每一集的片头和片尾都选择更加贴合剧情的配乐,这更加让《漫长的季节》显现出有别于其他许多国产剧的质感。
“很多观众还记得几年前被《隐秘的角落》中歌曲‘小白船’支配的恐怖,此次导演辛爽在《漫长的季节》中同样加入不少独特的音乐。和此前的暗黑风格不同的是,音乐人丁可制作的10多首独立音乐的风格颇具律动感,也和剧集的氛围十分吻合”。[3]
虽然《漫长的季节》是讲述一个在东北发生的有悬疑犯罪元素的故事,但导演辛爽却反着做,用一种乐呵呵的暖色调去讲述一个可能有点儿沉重的故事。暖色调融解了冰冷的叙事。充满烟火气的地域生活,普通人之间的友谊、互助和理解,先天的幽默与自嘲精神,不断冲淡着这种时时升腾的虚无感。剧中,主人公王响(范伟 饰)唠叨说,自己“岁数大了,干什么都慢”,这种“慢”, 带着观众代入故事情境,仿佛一个老人在不紧不慢地讲述过去:岁月变迁,计划经济时代落幕,东北老工业的告别……那个东北的秋天,明媚又富有生机,却发生了很多事……不由让人想起明代杨慎的《临江仙》: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是啊,滚滚长江向东流,多少英雄像翻飞的浪花般消逝在岁月的长河中。无论是是非还是成败,现在回头看,都是一场空。当年的青山依然在,太阳依然日升日落。而那个在江边的白发隐士(渔樵,此处并非指渔翁、樵夫,联系前后文的语境应该是隐居的意思。此处作名词,指隐居不问世事的人),早已看惯了岁月的变化。有朋自远方来,难得见面,痛快地畅饮一杯。古往今来的多少事,都付诸人们的谈笑之中。
杨慎的《临江仙》写的是英雄好汉。英雄好汉还能被说一说,咱们这些无名小卒,只能一边看热闹,一边随波逐流。
《漫长的季节》这个“悬疑题材”最让人窒息的地方是:桦林这个小城是个赤裸裸的人情社会。桦钢这种几万人的大厂走向衰落,其实也是人情社会和工业文明无法兼容的必然。
人情社会适用于农耕文明,然而,工业文明和法治社会更加契合。王响的悲剧就在这里,他能成为桦钢的工人,是享受了人情社会的福利——他继承了父亲的职位。然而,他想要儿子也复制自己的人生,于是他会主动给宋厂长送礼。王响想给儿子求情,却始终没有说出口,他活得很拧巴。
所谓的拧巴,就是别扭,或者说偏执。一个人如果偏执于物还好些,如果偏执于人的话那就比较痛苦。他会和自己过不去,总在一些点上死拧,过不去。拧巴、唯唯诺诺,还是因为不成熟吧,没法真诚地面对自己内心。拧巴的性格,本身就带有纠结和自我矛盾之处,带着拧巴性格生活,会一路上障碍不断,自己难受,别人也难受。性格拧巴的人,多是固执于认知,又带有完美主义倾向,在自己的思维圈子里原地打转。之所以会有拧巴性格,究其原因,就是自己不能够敢爱敢恨。拧巴性格是天生的,这种性格的人需要经历很多事,认识很多人,好事坏事都体会过,才能释怀。天生的事情,不是想变就能变的。往深一点儿说,就是认知高度不足,缺乏智慧和理性,囿于短见;认知宽度不够,让他们以为自己坚持的道理就该是世界的样子。
我们读《庄子》,感觉庄子一点儿也不拧巴。你看庄子怎么说,他说:圣人处物不伤物。不伤物者,物亦不能伤也。唯无所伤者,为能与人相将迎。山林与,皋壤与,使我欣欣然而乐与!乐未毕也,哀又继之。哀乐之来,吾不能御,其去弗能止。
简单说就是:来者不拒,去者不追。再通俗一些,套用今天青年人的话说,就是:不行就分,分了再说;喜欢就买,开心就好;重启试试,关你屁事,关我屁事等。
像王响这样的小人物也有自己的英雄主义,就像罗曼·罗兰所说:世界上只有一种英雄主义,就是认清生活之后依然热爱生活。
“《漫长的季节》让人们一边猜测着‘碎尸案’的走向,一边关心着剧中人的命运,一边又在寻找答案的过程中体味时代洪流下一代人的成长轨迹。在酸甜苦辣的人生里,《漫长的季节》用生活化的喜剧外壳包裹的是‘小人物’的‘大能量’。”[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