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性、世俗性与自由
作者: 管季摘要:王威廉的小说关注存在的哲思,这种哲思具有一种固定的表现形式,即通过一男一女的互动,隐喻人类的生存困境与精神的挣扎和超越。王威廉一方面把女性幻想为“神女”,塑造出一种哲学上的完美主体;另一方面也通过塑造现实中的“妻子”,表达神性与世俗性之间的悖论。他通过写作表达自己的哲学思考,重新审视女性,在他的笔下,女性不仅是世俗的也是神性的,在此基础上,男性完成对自身的“祛魅”。实际上,他借助女性形象所展现的,是某种超性别的东西,一种关于他者与自由的逻辑,以及自由的悖论。
关键词:王威廉;女性;神性;世俗性;自由

最好的文学大师,往往会在作品中不断地去探寻同一个主题。正如卡夫卡、博尔赫斯、陀思妥耶夫斯基等,他们放弃对混乱现实的追索,转而凝视脚下的深渊,执着地深入那片抽象的存在领域。他们的每部作品,都像钉子,在同一个位置反复勘钻,最终抵达前人未曾到达的深度。面对王威廉的小说,读者也会有这种强烈而奇异的感受——作为一个青年作家,他在同样的题材上反复深入,形成自己鲜明的风格,这实为一件难能可贵之事。我们可以通过王威廉的小说读到余华小说的影子,甚至读到卡夫卡小说的影子,他描写现代人的孤独、绝望、虚无、荒诞甚至是对暴力的解构,无不带着“先锋”的色彩,但这种“先锋”又以一种温情的方式来呈现。王威廉曾说过:“在写作者漫长而繁杂的队伍中,卡夫卡与凯尔泰斯的身影在我看来格外引人瞩目,真正理解了这样的作家之后,我们的绝望简直像希望一样亲切。”[1]
王威廉的小说,虽然指向那个无可避免的绝境,但仍可以让人体味到一丝温情。这种矛盾,让他在当下的写作中具有某种“预言者”的特质,尽管这种预言可能是古老的、陈旧的,但正是这不断重复的“同一个主题”,让王威廉在小说中建构起一个完整和丰富的精神国度。他所创造的富有感染力的叙事方式,还有他思考“存在”的深度和专注度,使他“在某种意义上也标志着80后小说创作的一种新高度”[2]。
一、两性互动的哲学思考
读者在王威廉的小说中很容易观察到,他所谓的哲思或温情常常有一个固定的表现模式,即通过一男一女的互动,最大程度地隐喻人类的生存困境与精神的挣扎和超越。这种表现方式,与传统的爱情小说大相径庭,他虽然塑造出各种女性形象,却并不旨在表现人物命运的悲剧,也并不注重对女性心理过程写实化的表现。王威廉描述女性,其实是将女性作为一种象征物和男性思想的引领者,通过两者互动的过程,去呈现某种哲学性的思考。这跟巴赫金所谓的“对话”异曲同工,但是相比复调小说借助一个人物内心的独白来完成对话,王威廉的这种男女二元分立,是一种更直接的表达。从某方面来说,女性人物是男性主人公的另一个自我,他们在彼此纠结的同时互补,完成对于生命意义的追寻。比如说,在《倒立生活》中,女主人公拥有一个显而易见的象征性名字——神女。神女因为流产过一个孩子,进而想摆脱“重力”的作用,异想天开地与男主人公一起将家具钉上天花板,倒立着生活。他们的这种“行为艺术”,实为对一种不可能摆脱的规则(重力)的反叛,这种规则可以延伸到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隐喻人类的无能为力和人生失去自由的悲哀。在这里,神女既是反叛规则的引领者,也是“我”这个俗世之人的精神伴侣。神女将流产这种命运中的偶然事件归结为物理定律,对一切可能发生的未知产生敬畏与恐惧,进而有一种哲学式的荒诞感;而“我”,一个身上只有千把块钱、没什么正经工作的男人,承担着“失败者”的命运,寄身于这个倒立空间的庇护下。神女是一个创造新规则的“神”,是“我”心底想成为又不敢成为的那个人。
同样的故事模式出现在《辞职》中。女主人公叫鹳,是“我”相亲的第六个女孩子。“我”总是喋喋不休地说自己想要辞职,但是其他人从来不理解,直到鹳认同了“我”的想法,并替“我”提交了辞职信。但是“我”接下来的不知所措,暴露了自己的软弱。从本质上来说,辞职与倒立的行为是一样的,是对规则的反叛和对自由的追求。但是自由的难度就在于,即使倒立着生活,人类还是无法像蝙蝠或者壁虎,真正利用或摆脱重力,而不为重力所束缚;即使辞职了,因为根深蒂固的观念,“我”还是会产生一种巨大的空虚感和现实隐忧。“想”和“做”是两码事,至少在男主人公看来,当辞职只是个想法的时候,他是安全的;但是当辞职成为现实,他就被巨大的不安全感俘获。甚至,当他知道鹳跟他一样想辞职的时候,他用自己曾鄙视过的思路和语言去反问鹳,甚至说服鹳。这就有点儿像现实中的人们,明明自己生活得不幸福,却一再劝说别人延续自己的那一套生活轨迹和行为规则。因为只有遵从规则,才能活在既定的安全范围内,这种现代人的思维惰性也预示了反叛的难度:真正的不自由并不完全来源于外界的规则,而是来源于人类自身的思维定势。要突破这种思维定势何其艰难,有时即使想到,也未必能做到,每个俗世之人都有许多不得已的理由,所以才逐渐成了“思想的巨人,行动的矮子”。
这几部小说中的女性角色,包括《信男》中的小琪、《内脸》中的虞芩、《我的世界连通器》中的颜如水,都无一例外地触发了男主人公的某种内在激情。她们或迎合男主人公的某种另类想法,或与他有同样的爱好,或能指引他将思考的层面提高,进入哲学的领域。更重要的是,她们将男主人公的想法付诸实践。女性,不仅成了世俗之爱的寄托,也成了哲思的启迪,甚至是神的化身。王威廉在小说中不止一次描写到女性神秘而美好的肉体:“车灯一次次照亮了她,让她周身长满了光的绒毛。”[3]“我不敢正视他身边的女人,她赤身裸体,即使这么蓝的海水都掩不住她肌肤的乳白。”[4]“她朝气蓬勃的,穿一身紧绷绷的白色运动服,大腿和臀部像是气球表面那样有着光滑的弧度。”[5]这些对女性身体的描写,简洁而克制,带着一种超脱于肉欲的美感和诗意的性感。而且,这些女性都是爱好文学的,有一种真诚的诗性情怀——小琪是中文系研究生,神女是诗人,颜如水的妈妈写过先锋小说,《捆着我,绑着我》的女主人公是作家。她们仿佛是从作者的价值观中抽象出来,代表女性所有的灵性与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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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版页码:王威廉,女性,神性,世俗性,自原版全文
这种女性形象,在荣格看来,是一种阿尼玛原型。男性自身的心灵力量被压抑到无意识领域,并且投射到女性形象身上。阿尼玛不仅是灵感之神,也是男性对于美好的想象:“她通过直觉与一种超个人的精神力量建立联系,在宗教领域内这种超个人之力可以表现为神性,或它可以人格化为伟人、艺术家、理想主义者、诗人等形象。”[6]这与王威廉小说中的诗人、“神女”形象不谋而合。在漫长的人类社会发展过程中,阿尼玛的原型一再出现,从《巴黎圣母院》《安娜·卡列尼娜》到《雪国》,那些美好的女性形象基本脱离不了以男性为中心的审美想象;同样,在中国,从《红楼梦》中林黛玉和薛宝钗的“双美合璧”,到《边城》中的翠翠,到《黑骏马》中的索米娅、《绿化树》中的马缨花、《红高粱》中的“我奶奶”,以及《废都》中的唐宛儿等,理想女性形象大致都具有灵性-肉欲-母性的清晰分界。她们或是其中两种特征的结合体,或是与书中其他人物组成共同体,如《废都》中对于女性的幻想,就基本模仿了古代妻、妾、妓、丫鬟的身份模式。但无论是古代作品还是现当代作品,男性作者的文人趣味基本是统一的:他们从女性身上汲取精神能量,实际上是在进行某种自我审视和自我满足。女性身上的种种美德,比如说善良、单纯、性感、乐于奉献等,实际是对人性的某种补偿性想象。在这一点上,作为80后青年作家的王威廉并无不同,只不过,在他的作品中,女性阿尼玛以更为直接和强硬的方式出现,她是符号化的、哲学化的,是作者本人哲学思想的直接延伸。
而王威廉为何会选择女性来观照自身的内心,大概与时代本身脱离不了关系。这个时代的女权话语经历从主流到隐没的过程。曾经,在文化领域,女权主义以压倒性优势战胜了男权话语,20世纪90年代盛极一时的女性写作和下半身写作,就是当时的文化思潮的反映,但女权主义很快经历某种“回潮”,回归到一个边缘的位置,“女权”甚至有逐渐被污名化的趋势,可在很多时候,男性对于女性的印象还停留在那个强硬的女权框架中,这反映在创作中,就是他们建构的两性权力关系。在《我的世界连通器》中,男主人公面对颜如水,一直是被动的。他既不知对方的职业、身份、电话号码,也对她的到来和离去丝毫没有把控之力。当一个女性面对性爱呈现出一种主动状态时,男性的那个自我防御的世界就会逐渐瓦解,他对于自己原本掌握的、志在必得的主动权开始产生怀疑,乃至于他逐渐丢失了价值观的建构能力。他不再相信世界的一切话语权是由自己掌控的,进而渐渐失语。这正如《辞职》中那个想要辞职的男主人公,面对主动的鹳,反而乱了阵脚,显露出自己懦弱的一面。女性的主动,其实是对男性存在的一种反证,当女性发出自己的声音之时,男性是失语的、惶恐的,女性通过摧毁男性的想象,重新让男性定义了自己。但是,在这种新型的、具有时代性的男女互动关系中,也隐含着某种疑问:男性心目中的阿尼玛,是否还是原来那个阿尼玛?男性所一直想象的那个单纯热情高贵的灵感缪斯,在如今的现实生活中真正存在吗?这个问题,王威廉在自己的作品中给出了解答。
二、神性下沉的隐喻结构
尽管王威廉以“神女”去幻想女性,并塑造出那个哲学世界中的完美主体,然而,在一些现实题材的作品中,王威廉笔锋陡转,让神女来到凡间,成了“妻子”。这里面有一种巨大的落差,这其实也证明了王威廉对于作品中女性形象的反思。比如说,在《生活课》中,在洗碗这件小事上,夫妻俩产生了冲突,进而上升到对于生活“一地鸡毛”本质的讨论上。妻子受到周围姐妹的怂恿,要求“我”洗碗,在“我”第一次妥协之后,妻子故伎重演,“我”才意识到假如在洗碗这件事上彻底就范,以后就会丢掉话语权。“我”提出买洗碗机,然而妻子认为这是“我”不脚踏实地的表现。在一阵上纲上线的争吵过后,妻子认为“我”在小事上跟她计较,是不够爱她,而“我”也终于忍受不了妻子的质疑和无理取闹,对她生气地大吼“放屁”。故事最后,“我”对妻子妥协,答应以后洗碗,然而妻子却坚决地提出离婚。
这样一个故事,很容易让人想到《一地鸡毛》《烦恼人生》这类新写实小说,但它又是浓缩版的写实,是对婚姻生活包括两性关系的一种抽象提炼,日常生活的内核是荒诞——王威廉“没有去营构奇怪的故事,而是把荒诞建立在日常生活本身上”[7]。在这个浓缩版的婚姻故事中,夫妻双方进行着一种权力的拉锯战,并展示出内心根深蒂固的思维方式。比如说,作为妻子的女主角,将丈夫不洗碗视为不在意她、不爱她的表现,继而联想到丈夫以前照顾另一个女人的往事。这种在日常生活中极为常见的心态,实际上也表明普通女性对于自我,远远没有达到一种哲学层面的认同的地步。她们很容易将希望投射在某一种物或行为上面,将自己的价值附着在男性的肯定中。她们惯用的思维方式,比如说“他不这样做就是不爱我”,暴露出自己的低自尊。并且,在小说中的妻子身上,我们还可以看到所谓两性权力拉锯战的悖论——理论上的话语权,与实际生活中的两性相处,其实真的并没有太大关联,反之,这种强行建立的权力话语,比如说谁洗碗、谁做主,其实真的只是一件非常简单的、日常的、没有更高意义的事情。作者在这里将所谓的性别话语权完全被解构了。意义是人为赋予的,而生活的所谓“鸡毛蒜皮”的琐事是恒常不变的,这就在意义与生活之间产生了一道巨大的、难以跨越的裂缝。
在妻子这类形象身上,我们看到的仅仅只是一个囿于现实思维的女性,尽管最后她依靠“离婚”获得某种程度的解放,但这种解放远远不是类似于“倒立生活”的这种哲学层面的解放。所以,王威廉写世俗的女性与神女,形成两个极端:作为诗人和缪斯女神的女性,引领男性的哲思,然而世俗中的妻子却跟所有普通女人一样,具有一副时刻准备着吵闹的庸俗面孔。在《倒立生活》中,有这样一句令人深思的描写:“她站在画架前,只穿着黑色的文胸和黑色的三角底裤,显得像是若干年后和我熟悉到脚趾缝的妻子。”[8]作者不经意间默认妻子就象征着世俗的庸常,以及妻子的形象就是这样随意的、熟悉的、不触及欲望的。但是这种评判体系,也隐含着某种父权婚姻的逻辑:男性只有通过贬低原型女性的价值,将阿尼玛变成“妻子”,才有可能获得一种稳定的婚姻关系;而在这种婚姻中,妻子不可能再成为阿尼玛,她从一个神到被贬为一个狭小家庭的操持者,她不再具有广阔的哲学上的指导意义,不再为男性提供哲思、美感及灵魂的震撼。这种逻辑符合母权社会向父权社会的转变逻辑,却无法阻断男性内心对于阿尼玛的渴望。这也是为什么在作品中,我们一次又一次地看到作者对于女性的欣赏和依赖,这是出于男性内在体验的真实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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