纯诗境界再论

作者: 枣红马

纯诗境界再论0

引论:纯诗境界,具有深厚而广阔的理论加持。

瓦雷里提出的纯诗和纯诗境界,不但具有可操作的应用性,又具有广阔前景的理论性。从世界性的研究状况来看,它确实显示了诗学的人文学科的科学性。在《纯诗境界论》中,我主要是在诗学实践的层面上探索纯诗的境界,而在这篇“再论”中,则主要在诗学理论的层面上探索纯诗的境界。

既然纯诗境界具有诗学理论的科学性,那么,它必定具有内在关系密切的心理学和哲学的理论加持,而且,随着科学和文化的发展,多学科的融合性和跨界性,更是扩展了心理学和哲学的研究思路,也为纯诗诗学的理论发展提供了更多的思想方法。比如,美国物理学家卡普拉博士从现代科学中寻找哲学寓意,他的在西方影响巨大的著作《物理学之“道”——近代物理学与东方神秘主义》通过对印度教、佛教和道家的哲学思想研究,认为“东方神秘主义和西方神秘主义差别在于,神秘主义学派在西方始终只是配角,在东方的哲学和宗教思想中却构成主流”[1]。他所揭示出的东方神秘主义的直觉性,和超越日常生活三维世界体验的更高层次的多维存在,对于领悟纯诗的诗学义理具有较大的拓展意义。诗,是诗人通过想象创造意象,而想象则是诗人的心理活动和心灵所孕育的,所以,诗和一切有灵性的多维时空具有血肉的联系,而东方哲学的神秘意蕴就充溢着诗的灵性。再比如,美国超心理学家迪恩·雷丁博士以研究心灵现象为方向,写出成为亚马逊畅销书的《意识宇宙——心灵现象中的科学真相》,他认为人的心灵现象具有特异功能,这种特异功能是一种超自然现象,是一种神秘主义现象,具有超自然的存在和力量。据此,他提出“非眼视觉”超自然现象。关于这种现象,30多年前我在论诗的时候提出过“灵感视象”,但我那只是关于诗的构思的诗学体验,而雷丁博士则进行了心理学实验,更具有科学的可信性。

卡普拉博士和雷丁博士对于东方神秘主义的研究所得出的本质性的结论,一个是直觉性,一个是非眼视觉,都涉及深度的心理创造活动。所以,我认为,卡普拉的直觉说和雷丁的非眼视觉说与诗学幻象的潜意识创造,都应该是诗人的一种特殊功能。真正的诗人是必须具有诗的天资的,是一种诗学的特殊功能。如果不具备这种天资,很难成为优秀的诗人。有的诗人写了一辈子诗,出版了多部诗集,但由于缺少灵感视象的特殊创造心理,诗的形态则多是观念化乃至于概念化、口号化、说教化,没有什么诗学的价值。所以,我认为卡普拉和雷丁对于东方哲学思想的研究,有助于纯诗理论的深入探究。

那么,卡普拉博士是如何发现东方神秘主义的直觉性思想的呢?他对于中国的道家和禅宗进行深入研究之后说,“道家关心的首先是观察自然和发现自然之‘道’。道家认为,当一个人遵从自然的规律,自然地行事,并且相信自己的直觉知识时,就能享受人类的快乐。”他认为《道德经》“不是表达一种理性的概念……而是一种有机的图像……它保持了字词形象的高度综合性的启发力”。他认为,“禅宗比任何东方神秘主义流派都更为深信言辞永远无法表达终极的真理。”因为,“禅宗的经验就是觉悟的经验”,而“禅宗所说的觉悟是指直接体验一切事物的佛性”。[2]这就是说,中国传统哲学的思维方式多是感悟型的,也可以说是诗性的感知。对此,中国现代哲学大师冯友兰先生的著述作了具体而深入地阐释。在西南联大期间,冯友兰一边紧张地钻防空洞,一边淡定地在中国传统哲学的汪洋大海中浸泡,写出了体系性的“贞元六书”。而其中的《新原人》《新原道》对于他所认为的宇宙至高境界“天地境界”作了深入探讨,这对于我们认识纯诗境界的理论性,具有哲学思维的启发。

愈是深入纯诗境界,愈是觉得那些诗学的境域里奥妙无穷。理论,人文的自然科学的社会科学的和跨界的多学科融合的理论,犹如隧道里的光芒,指引着我们走出狭窄的思维空间,在纯诗境界的无边无际的宇宙空间遨游。

一、纯诗境界的神秘性指向:隐秘和无限。

西方人探讨的东方神秘主义,具有超强的隐秘性内涵,诸如上面提到的直觉性和非眼视觉。隐秘的意蕴,从诗学的意义上来说,它隐藏在哪里呢?它隐藏在诗人的潜意识里和前意识里,它催发诗人的灵感视象,它在灵魂的中心地带生长发育;它隐藏在大自然乃至宇宙本体里面,那是自然造就的神秘的力量;它隐藏在诗人创造的意象里面,这就是中国传统诗学的最美妙的意境。一般来说,这些地方只可用心灵意会,很难用语言准确描述,这是神秘性的一般性特征。就是因为意蕴的隐秘,古代人只能谈感悟的心得,现代人掌握了科学理论之后,才以心理学的科学实验而揭秘。对于这样的心理学隐秘,我们是看不到的,除非诗人具有特殊功能的非眼视觉,就是我们常说的超强的内视力。因为隐秘的意蕴所隐藏的地方,都是一种无限的所在。而这种无限的意蕴表现在诗学上,就必定有符号的显现,它就是幻象。幻象的意境是无限的,就如卡普拉博士说的用言辞永远无法表达的终极的真理。或可从另一个角度说,人的想象力有多高多大多强,那么幻想的意境就有多高多大多强。当然,人的想象力是无限的,而幻想的意境也就必然无限。这就是瓦雷里纯诗论中所涉及的感觉和幻象的两个本质性内容。也就是说,在纯诗的幻象里,隐秘和无限的境界不是分割的孤立存在,而是融为一体,成为诗人的深入探秘和永远追寻。

这样的纯诗境界并不是凭空捏造或者无端地想象出来的,它和人、宇宙的一些天性及运动、发展规律有着惊人的一致性。人的精神无限,宇宙的精神无限,而纯诗的境界也就无限。

冯友兰先生把人生和宇宙的境界分为四种:自然境界、功利境界、道德境界和天地境界。功利境界和道德境界是放在社会的语境中考察的,它不是诗学的境界,因为诗无功利,甚至也不能用道德境界来衡量。对于此,河南著名诗人于赓虞在1929年就曾经论及。他认为,“论诗之价值当论其本身是否为完美的诗足矣,不能以其伦理效应而论其价值,此点虽甚重要,但往往被古今之批评家所忽略。”“诗人只要将其生命的灵影、和谐的韵节表现之于完美的诗篇,则其职务已完;至于道德的或伦理的影响,乃是诗的副产品,无关于诗人,无关于诗之本身。”[3]这就表明了,我国新诗领域对于纯诗理论的探讨早已经开始,可以说与国际诗坛基本同步,而且至今仍有诗学的价值。而冯友兰说的自然境界,并非自然界的自然,而是人原始的素朴的世俗的境界,譬如人的日常一般的愉悦情感,此亦非纯诗追寻的境界。鉴于此,我就具体分析冯友兰概括的天地境界。

冯友兰认为,对于宇宙人生的参悟,都要“依照永恒底理”,就是规律。那么这个永恒的规律在哪里呢?“不仅是在人的‘性分’以内,而且是在‘天理’之中”,“不仅是人道而且亦是天道”。而且道体是“无头无尾的大事”,“是整个底太极”,就是上面说到的无限,是思悟之后的“究竟无得”。这就是人生和宇宙的天地境界。[4]他说的“天道”“无头无尾”“太极”“究竟无得”,其实就是某些西方现代哲学家的“虚无”说。虚无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没有,而是至高境界的没有,反过来或可以说是一种“大有”,是“无边无际的有”,是“无限的有”,就是冯友兰说的“永恒底理”。老子说的“大音希声”,应该说已经开始了探索“虚无”的境界,换个形象的说法,大音希声就是虚无的胚胎。而闻一多先生论诗时提出的“宇宙意识”,与冯友兰论哲学时提出的“天地境界”,都具有“无限的有”的基本内涵。我想,要能捕捉到“无限的有”和“虚无”所蕴含的意义,就应该彻悟二者之间的辩证关系,否则会让人感到很玄乎。“宇宙意识”和“天地境界”的意蕴,和中国传统的道家哲学属于同一个思想体系,而“虚无”在世界范围内与道家哲学应该是近似的思想体系。人们把道家和道家之后的同体系学说称为玄学是不无道理的,而这个“玄”,就我的理解它是一个褒义,内里蕴含着神秘的美、奥妙的美,这样的美和诗的意境美同为天籁之美。

由此可以看出,古今中外有识之士对于无限的理解的指向是相同的,而这一切都归于“道”,它的神秘、奥妙之美,给纯诗的境界带来了无限的意蕴。

西方人是这样认识道的。卡普拉认为,“带着中国特点的对应于神秘主义的方面,它要求哲学家们超越人间俗事和日常生活……达到神秘主义的天人合一的中国贤哲的理想。”“‘道’就是无法定义的终极实在”,“道家对直觉的智慧要比对理想的知识更感兴趣”,“对于道家来说,与自然界相协调地行事,也就意味着自发地按照自己的直觉行事,也就是相信自己的直觉智慧”,道家“强调所有直觉、女性、神秘和柔顺”,而“禅宗的经验就是觉悟的经验”。[5]卡普拉这些论断抓住了中国传统文化的根本,而这个根本就是直觉和觉悟。对于卡普拉关于“道”和相关的“禅宗”的理解,联系诗学,我认为包含了这样几个方面的内涵:一是道的隐秘性通过直觉生发诗的意象,如果有概念化的介入,诗意就会遭到破坏;二是以悟的思维方式探求终极存在,超越于语言的表达,它终究会幻化为诗的幻象;三是天人合一的神秘主义,这与前二者有紧密的关联性,神秘性一定是隐秘的超语言的,它推动着诗人去探索和追寻更为广阔的意蕴。我想,这三个方面都是纯诗和纯诗境界的本质元素和纯诗创造的本质因素。

从卡普拉的研究可知,对于“道”,不在于探究它是什么内容,而在于探究它的表达形态和追寻的过程。按照冯友兰的说法,就是“觉解”。

觉解是一种认知方式,但它不是认知概念和论证概念,而是悟,心悟。觉解不是一般人们说的理解,它是一个过程,既是一个感觉的过程,也是一个思悟的过程。对于这种东方的习惯的认知方式,卡普拉博士把它与艺术结合起来考察,得出的是直觉意识状态的结论。“东方的艺术形式也是沉思的方式。与其说它们是艺术家们表达思想的方式,不如说是通过发展直觉的意识状态来充分发挥自己的才能的一种方法。”[6]这种觉解的感觉和思悟的过程,继续创造着东方神秘主义的意识状态,正如上面所说,这种状态很玄秘,也很美妙,所以,我们中国古代自然主义诗人创造的意象,都有非常含蓄而美妙的意境。

虽然,这是东方的神秘思维方式,但却有着人类的适应性。哲学家康德把人的性格分为悟知性格和验知性格。叔本华进一步探讨,认为所谓悟知性格,就是人生来就具有的先天性格,是人的最内在的本质,是自在之物,意志自身。而验知性格则是悟知性格的表现,即意志的客体化。由此,叔本华通过探讨人的悟性,从而得出由悟性而产生的反省思维。悟性是人的天性,而中国人很早就知道发挥这种天性,“吾日三省吾身”,形成了中国古代人的内省思维。而这种内省思维很适于诗的创作,当这种思维的内省达到极致时,也就是诗的意境达到无限境界的时候,中国便出现了唐诗宋词的诗学时代,并且成为世界文学的一座高峰。

悟性和内省思维,让西方人认识到了东方神秘主义,而东方神秘主义则蕴含着无穷的诗学奥妙,它凝聚了纯诗境界追寻的无穷魅力。对于这种诗学奥妙,很难用西方的科学方法论证,因为按照冯友兰的说法,“神秘经验是不可了解的,其不可了解是超过了解。”[7]我想,冯友兰先生不仅仅是在讲中国哲学,也是在讲诗学,在讲纯诗境界的追寻。在《纯诗境界论》中,我选取了自然、人性和生命三个方面来论述纯诗境界,而诗人对于这三个方面的认识也是神秘经验。这在于两个因素,一是这三个方面的自身本性,都隐藏着神秘感的意蕴,它本身蓄蕴丰富的诗意;二是诗人的本性,诗人神秘的直觉认知思维,就是诗性的感觉和思维。这两个方面的融合,就产生了诗的神秘经验。因此,诗是不可以用概念来解读的,因为这种解读是有限的。而用悟的方式觉解,就是冯友兰说的“不可了解”,而这种“不可了解”则超越了概念的解读,因为这样的“不可了解”的觉解是无限的。诗的构思和创作充溢着神秘的悟性,而这种神秘的悟从隐秘的奥妙开始,一直沿着隐秘的指向,向至高的奥妙境界浸透,抑或顿悟地绽放。所以,我认为隐秘和无限是融合在一体的诗学境界。

发现神秘的隐秘,是哲人和诗人的天性,而感悟隐秘,就会通向无限,就是纯诗境界的追寻。这里举一个人们熟知的例子。禅宗五世祖弘忍的大弟子神秀曾写过一个偈语,“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这是在规劝和教导,而他并没有发现万事万物之中的隐秘,所以,境界只停留在具有一定哲理意义的规劝的层面上,是有限境界。而六世祖慧能虽然不识字,却悟性极高,他发现了隐藏在万事万物之中的就是后来冯友兰说的隐秘而无限的天地境界,也说出了四句偈语,“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或可以说,慧能具有纯诗的天资,而神秀则无,因为从他内心世界流出的是说教。说教,抑或类似于哲理诗,不可能达到隐秘和无限的纯诗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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