豫见文化之美
作者: 陈清华
五、幽兰
A:“幽兰露,如啼眼。无物结同心,烟花不堪剪。草如茵,松如盖。风为裳,水为佩。油壁车,夕相待。冷翠烛,劳光彩。西陵下,风吹雨。”
这是李贺写的《苏小小歌》,也是李贺最诡异、最幽冥的诗。
这首诗是在什么背景下写的呢?是在他从太常寺奉礼郎这个九品小官的位置上辞职之后写的。
辞职以后,又能往哪里去呢?
“他离开了太常寺,脱掉那身所谓的官袍,竟觉得一身轻松。
“但身上轻松了,脚步却沉重起来,洛阳老家本来在东边,但他却向西北方向走去,事业上半途而废,使他没脸面回家了。他走啊走啊,从长安出来,向西北走了80里,走到了兴平县,看到汉武帝高大的茂陵矗立在眼前。
“他是第一次到这里。看到茂陵旁边,矗立着霍去病的陵墓,墓前的石雕,竟比汉武帝陵前的还要多,还要精美,李贺感到疑惑,一个将军的待遇,难道比皇帝还高吗?他站在那里思考,最后终于明白,霍去病虽是武将,但他率铁骑深入匈奴腹地,消灭了匈奴主力,使汉代与匈奴的战争格局发生了彻底转变,霍去病乃千古名将也!
“霍去病死时才24岁,正是他眼下的年龄。但人家十八九岁时,已令匈奴闻风丧胆——‘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李贺想起自己的诗,深知文举不如武功。
“罢罢罢!想到这里,李贺扭头向东,朝着家乡的方向走去,他要回归家乡,回到亲人当中!于是辞茂陵,过渭城,黯然神伤的李贺,吟出一首诗:
茂陵刘郎秋风客,夜闻马嘶晓无迹。
画栏桂树悬秋香,三十六宫土花碧。
魏官牵车指千里,东关酸风射眸子。
空将汉月出宫门,忆君清泪如铅水。
衰兰送客咸阳道,天若有情天亦老。
携盘独出月荒凉,渭城已远波声小。
“正是秋季,长空有雁阵掠过,李贺也像一只孤雁,哀哀于归途之中——李贺这次回来,听母亲说他的妻子早在一年前就死了,他听了,竟然不哭,也不到妻子的坟头看看,更不为妻子写一句悼亡诗。他好像麻木了,如被狂风折断翅膀的荆棘鸟,站在荆棘上,茫然地望着天空。
“李贺在昌谷养病一年,诗歌造诣更深了一步,但思想也愈加痛苦,他找不到出路。最后,李贺决定到南方看看,寻找机会改变处境。此时,他的小弟正好在庐山,同父异母的十四兄在和州(今安徽和县),他的好友皇甫湜、沈亚之、陈商也都在南方任职,江南秀美的山川,召唤他前去游历。
“元和九年(公元814年)春,诗人出昌谷,走襄阳,经江陵、庐山,入洞庭,过长沙,先后到达金陵、嘉兴、吴兴等地。在这段时间里,他写了不少吟颂江南风物的诗,如《湘妃》《湖中曲》《莫愁曲》等,还写了一些追怀前朝往事的作品,如《苏小小墓》。这些诗篇,都以崭新的视野,丰富了唐诗画卷。”[9]
《苏小小墓》语言凄美。如果用今天的话说出来,那就成了白开水,一点儿味道也没有了。幽谷中兰花上的那些露水,就像美女苏小小啼哭的眼睛。没有什么东西能够与你缔结同心,烟中之花已不堪采剪了。生前,你穿得多么华丽,“草如茵,松如盖。风为裳,水为佩”,尽是些锦茵、华盖、罗裳、玉佩。你坐在油壁车中,等待情郎,直到夕阳西下。结果等来什么呢?磷火的鬼烛光,白白在那光彩夺目。时隔多年,现在,在西陵之下,任凭风吹雨打。
如果我们真正地走近李贺,就能明白,这诗有多么诡异。
“幽兰露,如啼眼”,幽兰上的露水,如苏小小的泪眼。他写的不是“眼泪”,是“泪眼”。露水如眼泪,那是常见的比喻,但李贺说是泪眼,这就鬼气逼人了。
“无物结同心,烟花不堪剪”,这两句诗中有典故。古乐府《苏小小歌》辞曰:“我乘油壁车,郎乘青骢马。何处结同心,西陵松柏下。”这也是替她的红颜薄命惋惜。李贺说,苏小小墓前,欲结同心而满目冥漠,野草萋迷,草花如烟,剪即萎靡。
“草如茵,松如盖。风为裳,水为佩。”他一连用了四个比喻,把墓地由一个死寂凄冷的物理空间,幻化成空灵如生的情感空间。苏小小虽死,但她似乎仍活在芊芊绿草、亭亭青松、阵阵清风和泉水叮咚之中,她仍活在一切美好的事物之中。
“油壁车,夕相待。冷翠烛,劳光彩。”从前的油壁车仍在等候她,却不见她来,墓地上飘着点点鬼火,如冷翠烛,阴阳相隔,只能徒费光彩。
“西陵下,风吹雨”,西陵风雨,仿佛仍听得见渺茫的歌吹。与《九歌·山鬼》颇类,其末二句“风飒飒兮木萧萧,思公子兮徒离忧”,亦凄恻荒凉,似鬼魂离场,消隐于一片风雨声中。
李贺和贾岛一样,人家是写诗,他是苦吟,像着魔一般,没事就骑着破毛驴,背着破锦囊,外出游逛。脑子想的尽是诗,琢磨出一妙句,就当场记下来投入锦囊中,回到家再整理成诗。
B:李贺这样的“鬼才”却为一个妓女苏小小赋诗。这苏小小到底是个什么人呢?
A:明代文学家张岱在《苏小小墓》中这样写道:“苏小小者,南齐时钱塘名妓也。貌绝青楼,才空士类,当时莫不艳称。以年少早卒,葬于西泠之坞。芳魂不殁,往往花间出现。”
南朝经历了宋、齐、梁、陈四个朝代,苏小小就是南朝齐(479年—502年)时的钱塘著名歌妓,“我国古代十大名妓”之一,被当时的风流文人称为江南一代才女。《乐府广题》记载:“苏小小,钱塘名倡也,盖南齐时人。”
苏小小的生平无从详考,只知道她的祖先曾是东晋官宦,后遭遇战乱,家道中落,其祖先便带着族人从姑苏(今苏州)流落到钱塘(今杭州),并在此地经商,成为当地比较有名的商人。也因此,苏小小幼年的生活过得比较富裕(生在商贾之家,要是搁到现在,那就是某某集团的千金了)。因为这孩子长得娇小玲珑,父母便给她起名为“小小”。
就在苏小小“少年不知愁滋味”的时候,命运却给她开了一个大大的玩笑:在苏小小15岁时,她的父母因忙于生意、劳累过度而相继离世了。母亲临终前说了一句话:“我的心是干净的。”然后,就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睹物思人,总勾起伤心往事。苏小小干脆变卖了家产,和乳娘贾姨一起搬到了西泠桥边的松柏林里居住。夏日的夜晚,苏小小和贾姨一起在院子里纳凉,遥望星空,想一些少女的心事。康德有名言曰:“有两种东西,我们越是时常反复地思索,越是在心中灌注了永远新鲜和不断增长的赞叹和敬畏:我头上的星空和我心中的道德法律。”苏小小虽然不知道康德这句名言,也没有读过西方哲学家的书籍,但是,在仰望星空这一点上,她同样“在心中灌注了永远新鲜和不断增长的赞叹和敬畏”。
由于没有人约束她们,俩人在这里过得无拘无束。她们住在松柏林中的小楼里,每日靠变卖家产换来的钱财生活,欣赏着湖中和周围优美的风景,陶醉在这山水之间。
好景不长,她的钱快用完了。她这样坐吃山空,即使再多的钱也有用完的一天。钱用完了怎么办呢?只好想办法挣了。于是,她就当起了歌伎。
B:江南自古出美女,也出名妓,比如说“我国古代十大名妓”中的李师师、柳如是、董小宛、陈圆圆等,这些有名的美女都出自江南。当然,还有绝代风华的苏小小。
A :曹雪芹在《姽婳词》里形容女人打架的说法“叱咤时闻口舌香”“将军俏影红灯里”。
“花间鼻祖”温庭筠有一首描述妓女打架的奇诗《光风亭夜宴妓有醉殴者》,诗曰:
“吴国初成阵,王家欲解围。拂巾双雉叫,翻瓦两鸳飞。”
甭管多么美丽的女子,一旦打起架来,千载总是一系,招数无非是抓头发,掷东西,思路狭窄、技术单调,缺少创新发展。
B :但“女人打架”这种事情,和苏小小无关。要不,她怎么叫“小小”呢,就连生气时,也是温柔的细语,小小的轻柔声。
能歌善舞的苏小小特意让人定制了一辆油壁车,开始与当地的文人雅客结交。苏小小容颜秀丽,聪慧有才思,一时公卿权贵争奔其门。
苏小小大胆地自我介绍:
燕引莺招柳夹途,章台直接到西湖。
春花秋月如相访,家住西泠妾姓苏。
某年某月的某一天,苏小小外出游玩,在此期间,她遇到了一位长相英俊的公子,那人便是阮郁。阮郁,他这次是奉命到浙东办事的,路过杭州,特地来西湖游玩,不曾想会遇到这么动人的“风景”。俩人一见钟情。阮郁乃宰相之子,长得英俊潇洒,又见过世面,而且诗词歌赋也很了得,言谈举止文雅大方,全然不像那些只懂吃喝玩乐的纨绔子弟,让苏小小刮目相看。苏小小觉得,世间千万人,独独遇上他,此生便足矣!苏小小主动抚琴,为阮郁弹曲。那悠扬缠绵的曲调,传递着少女的爱恋之情。
苏小小的奶娘贾姨看在眼里,乐在心里,但她又担心,便当着小小的面,问阮郁会不会变心。阮郁拉着小小的手,走到庭院,指着门前的松柏发誓:“青松作证,阮郁愿与小小同生死。”
也许命中注定会有这样一段姻缘。一场注定没有结果的爱情就此拉开了帷幕。苏小小的人生悲剧也从此刻开始了。
郎有情妹有意,私定终身。从此,他们常常一同外出游玩,相拥而眠,让人好生羡慕。
苏小小用歌表白自己的心声:
妾乘油壁车,郎骑青骢马。
何处结同心?西陵松柏下。
阮郁不是一般人,是当朝宰相阮道的公子。一位是相国公子,一位是青楼歌伎,宰相哪能让儿子娶一个青楼女子呢?
A:19世纪80年代,美国石油大亨约翰·洛克菲勒垄断全美90%的石油市场,成为全球首富。功成名就后,他请人为自己作传,但传记作者在创作《传记》时,遇到了巨大难题。洛克菲勒之父老洛克菲勒一生,吃喝嫖赌、坑蒙拐骗、养情人,劣迹斑斑,声名狼藉。在《传记》中如何评价老洛克菲勒,既不失实,又要为尊者讳?令传记作者大伤脑筋。最后,作家在被洛克菲勒逼得要狗急跳墙之际,突然灵光闪现、脑洞大开,给了老洛克菲勒一个“传统道德挑战者”的奇异评语。
我说这个故事,意思是说,在当时那个年代,阮郁的父亲是不会让阮郁成为“传统道德挑战者”的。无奈之下,阮郁只好听从父母之命,与苏小小分开了。
“霁月难逢,彩云易散。”虽然私定了终身,但有情人终未能成眷属。
虽然如此,但苏小小依旧坚持在钱塘江畔等待心上人阮郁归来。偶然听到一首情歌,是苏芮的《牵手》。歌词如下:因为爱着你的爱,因为梦着你的梦,所以悲伤着你的悲伤,幸福着你的幸福;因为路过你的路,因为苦过你的苦,所以快乐着你的快乐,追逐着你的追逐。我想,苏小小等待心上人的煎熬,颇像《牵手》中所唱的那样。
苏小小在苦苦等待中,病倒了。次日,小小看着院子里的满目春意,想到了自己坎坷的情路,不由得有些伤心。她写下了这样一首诗,表达对阮郁归来的期待和对时光流逝的无奈与哀怨:
别离情绪,万里关山如底数。
遣妾伤悲,未心郎家知不知。
自从君去,数尽残冬春又暮。
音信全乖,等到花开不见来。
大意是说,离别之时,心中惆怅不已。郎君可知道我的伤悲?郎君离开以后便失去了所有的音讯,我只好独自过了数个残冬与暮春。如今,花儿再度盛开,郎君终不见身影。
B:说到这里,我想起在疫情防控期间比较流行的一句话:待无恙,多往来!
A:可惜,苏小小和她的阮郁,再也无法来往了。唉,也许,诗人的人生总不得意,于是,才会有上下求索的无奈。如果,幸福的人生,可以写诗,可以做梦,那苏小小是幸福的。
B:“杜诗韩集愁来读,似倩麻姑痒处抓。”李贺写苏小小的这首诗,同样“似倩麻姑痒处抓”。这世上有一种苦——求之不得的苦,那可真是苦不堪言。
A:阮郁走后,苏小小在家闭门不出,整日仰头企盼,等待情郎的归来。一个月过去了,不见情郎的踪影;一年过去了,一点儿音信也没有。随着时间的逝去,苏小小的心态也由最初的渴望到中途的失望,再从失望到最后的绝望。苏小小每日只能以吟诗喝酒解愁闷,后来因思念成疾,病倒在床。说到这里,不禁想起了一段歌词:“世间最毒的仇恨,是有缘却无份,代替你陪着我的,是年轮。数着一圈圈年轮,我认真将心事都封存。”唉,真是“女子痴情时,感人最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