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实世界之上的混沌梦境
作者: 梁婉月摘要:被贾平凹称为“可能是(我)最后的一部长篇小说”的《暂坐》,延续了其一贯的主体精神表现型写作特征,而这一写作特征深源于中国传统文学,正因此,“文学意象”与“审美特质”是贾平凹小说特有的魅力,也是其对小说创作提供的独有价值。《暂坐》借外国人伊娃的再入西京到囫囵离去,似乎营造了一个真实世界之上的混沌梦境,而这梦境里的人与事都呈现出“言已尽而意无穷”的审美特质。
关键词:《暂坐》;文学意象;审美特质

意象是中国美学中最古老的概念之一,魏晋时代的王弼在《周易略例·明象》中对言、象、意之间的关系进行了清晰地论述:“夫象者,出意者也;言者,名象者也。尽意莫若象,尽象莫若言。言生于象,故可寻言以观象;象生于意,故可寻象以观意。意以象尽,象以言著。故言者所以明象,得象而忘言;象者所以存意,得意而忘象。”[1]《暂坐》之中的意象呈现出全方位、多视角的特点。与之前的创作相比,作家首次尝试将一系列“空间”作为“意象”来塑造,传递出作家对当前城市生活文化的感受和判断;其次,作家延续了一贯的民间写作风格,从丰富的民间文化中汲取元素,通过飞天、玉和活佛等意象的塑造,营造出深厚的历史文化意蕴,形成了小说独特的审美风格;最后,通过对一系列“自然”意象的塑造,表达出作家关于人与自然平等和谐发展的生态理念。以上三种意象元素沁润在整个空间化叙述之中,彰显出《暂坐》独特的审美特质,一起构成了《暂坐》的文学张力。
一、全方位、多视角的文学意象塑造
《暂坐》延续了作家一贯写“泼烦琐碎”日子的创作方法,塑造了一个极尽真实的生活空间。小说塑造了在西京城里生活着的十几个姐妹、作家羿光、无处不钻的范伯生甚或报刊亭捡废品的老头等,这些人物经过作家真实、细节化的写作处理,使得《暂坐》表现的就是寻常人家的故事,充满了生活气息。但这并不是作家最终的创作目的,小说的可贵之处是在这真实世界之上,有着一个由种种意象建构起来的纷繁世界,这个意象世界才是作家主体精神表现的舞台,也是小说传达的特殊审美价值所在。
(一) “空间”系列意象
“意象”作为中国传统的一种文学创作手法,一般在选择达意之“象”时,往往会聚焦于典型事物。比如,“月亮”寄托着对家乡的思念,“星星”代表着希望,“鸽子”象征着和平等,这些“象”由于本身的独有特性,很自然地成为文学中某种意象的文化代表。在贾平凹以往的作品中,也有许多对中国传统意象的使用。但是,在《暂坐》中,贾平凹首次尝试将一系列“空间”作为“意象”来塑造,这一尝试在文学创作上具有特殊的意义。“空间”本身是一个地理概念,在作家笔下,“空间”成为城市化特征的典型表现。《暂坐》里的人们就在一个个被隔开的空间里辗转游离,于是,城市人的生活也就转变为不同空间之间的关系。《暂坐》作为贾平凹由乡村写作转型城市写作的第二部作品,也是作为“城市人”的贾平凹对城市的一次正面书写,其敏锐地捕捉到了“空间”与城市人之间的独特关系。在《暂坐》中,贾平凹塑造了“西京城”“茶庄”“拾云堂”三个典型空间和无数的小空间,这些空间显然已经成为笼罩整个文本的典型意象符号,传递着作家的文学感知。
《暂坐》中的最大的空间意象为“西京城”。西京城始终被笼罩在雾霾之中,其中又被划分出了许多不同的小空间。西京城中的街巷、人们的饮食习惯和对话中的陕西方言元素都与现今的城市西安十分贴合,尤其在“陆以可·火锅店”这一章节,通过火锅店里墙上的西京影像展的叙述,小说呈现出西京城20世纪以来的发展变化,建构出一幅如“清明上河图”式的流观印象图,也搭建了小说文本的背景空间。从整体来看,这既是现实存在的空间,也是作家对于城市空间的乌托邦想象,尤其“雾霾”始终笼罩着这座“西京城”,就使得这一空间具有了陌生化效果。在此基础上,小说主要是通过对话的方式形成了无数的人事空间,这一点从目录就能得知。
此外,“茶庄”作为众姐妹聚会的核心场所被分为二层,一楼实现的是茶庄的社会经济功能,二楼则属于相对封闭性场所,成为众姐妹精神的寄托地,在“茶庄”(尤其二层)这一空间之中,承载着众姐妹的悲欢离合。一方面,“茶庄”起着空间叙述的功能,属于西京城这个大空间内的一处核心空间;另一方面,“茶庄”又因其讲究风水的位置陈设,四周墙壁的飞天壁画和各类古董玩物等,营造出了浓厚的主体精神风格,“茶庄”已不单单是卖茶、喝茶的空间,而是具有了符号特征,即形成一个典型的空间意象。在这一意象空间之下,茶庄老板海若及其众姐妹也成为意象世界中的意象,充满着浓厚的文化色彩。
(二)民间文化意象
从民间文化之中汲取写作素材是许多作家的写作习惯,如张炜的《九月寓言》、迟子建的《额尔古纳河右岸》、阿来的《尘埃落定》《空山》等,这些作家在创作小说时,自觉地与当下时代的消费主义文学保持距离,从民间文化中汲取素材并生成不同的意象。而贾平凹作为乡土文学代表作家,其作品始终蕴含着浓厚的历史民族文化,也就是蕴含众多民间文化元素。《暂坐》之前的小说作品,几乎都是以乡村为背景,作家塑造出一系列具有乡土民情、历史文化意味的人事物意象,以传达自己形而上的认知,并剖析当下社会的情绪、精神与心理状态等,就像贾平凹所说:“以中国传统的美的表现方法,真实地表达现代中国人的生活和情绪,这是我创作追求的东西。”[2]《暂坐》的写作视角虽然转换到了城市,但作家有意建构民间文化意象的创作内核并未改变,甚至在《暂坐》中更为凸显。
在《暂坐》中的茶庄二层,作家多次提到壁画“飞天”,在海若的几次梦境中,作者有意创设出一幅人与物相互交错、梦幻混沌的场景,“飞天”仿佛具有了灵性一般。“飞天”壁画的设计是作家对于佛教文化的借鉴引用,但是在《暂坐》中,显然还是具有某种特殊隐喻的意象,飞天壁画与海若众姐妹的悲欢离合已经融为一体,具有生命力与想象空间,同时代表着众姐妹对于未知的某种期待。此外,作家多次写道:海若与众姐妹每人都随身戴着一块玉,每一个进入姐妹团的女性都要以拥有一块玉作为仪式。作者为什么选择“玉”作为意象呢?我们知道,中国老庄哲学认为宇宙的本体为“气”,邓晓芒在《人之镜——中西文学形象的人格结构》中写道:“气是看不见摸不着的,但气凝而为水,水凝而为冰,宇宙本体由此进入现象界。但水是要流逝的,冰是要融化的,只有类似于冰的固体——晶莹剔透的玉,才是一个蕴含着无比深邃的文化内涵的永恒象征。”[3]显然,贾平凹对于玉文化有着丰富的了解,“玉”的意象出现并被不断强调,代表着对传统文化的赓续传承。而作为凝聚众姐妹的核心人物海若,她是茶庄老板,也是吃斋念佛的居士,是众姐妹的灵魂导师。作为茶庄老板,她要求的员工守则倡导的是中国传统文化中的美德元素;作为众姐妹的凝聚者与等待活佛的居士,其为人处世的态度与思想价值理念中处处彰显着“中庸”的文化底蕴,她平衡姐妹们之间的关系,协调照顾生病的夏自花及夏自花的母亲和儿子,对待店员下属也没有等级身份观念,她平易近人,同时对于社会中的弱者也有一颗悲悯之心,可以说,海若就是作家建构出的符合中国古典美学的美好形象。除此之外,海若与众姐妹的性格命运本身,都是作为人事意象来展现的。陆以可始终在找寻心灵深处的“家”;夏自花代表着短促的生命力,与小说中羿光所评价的西夏王朝不谋而合,“西夏是中国历史上的小王朝,虽然辉煌过,但历时短促,应该是昙花一现啊”[4]。希立水代表俗世中的情与爱;与希立水相对的该是冯迎,代表了超越俗世的自在状态;向其语代表内心的喧嚣与浮躁;严念初又体现了人心的私欲贪念……这些姐妹的性格命运有着强烈的佛学色彩,历史民族文化底蕴浓厚,可以说,这一类意象的塑造,是作家创作的核心所在,也是其建构真实世界之上的意象内涵结构的主心骨。
值得注意的是,《暂坐》中的部分男性角色也同样具有浓厚的历史民族文化底蕴,尤以作家羿光为代表,包括范伯生、高文来等。他们与海若姐妹圈共同建构出整体的民间文化意象。作家通过他们关注着当下的时代、观念,在当下时代中也关注着历史民族文化的动态变化,并通过人物日常琐碎的“闲话”,作出了自己的审美、认知价值判断。
(三)自然意象
聚焦“人与自然”关系问题的文学作品非常多。20世纪80年代末之前的现当代文学作品,在“人与自然”的表达中始终突出的是人的主体性,也就是人与自然的二元对立模式,强调的是人对自然的改造。20世纪80年代末以降,伴随着现代化发展产生的各类环境污染、资源枯竭等问题的出现,“人与自然”的关系问题在文学中开始转向了“主体间性”。这一概念由胡塞尔提出,他认为:“他们同样在经验着我们所经验的这同一世界,而且同时还经验着我,甚至在我经验着这个世界和在世界中的其他人时也如此。”[5]也就是说,在文学中开始出现了将人与自然视为统一有机整体的尝试,形成了一批具有“主体间性”型生态人格。贾平凹新时期以来的作品是符合这一特征的。从《废都》起,作家已经开始思考“人与自然”这一主题了,《废都》中作家给“奶牛”这一意象赋予了超现实的魔幻色彩,使其成为社会文明命运中的重要角色。《废都》中的“奶牛”不是只会供给人类牛奶的牲畜,而是具有人的灵性和意识,也具有人的情感。自《废都》后,“人与自然”这一母题始终贯穿于作家的作品之中,在《怀念狼》《带灯》、新作《暂坐》中,“主体间性”的生态倾向仍很明显。《怀念狼》中的被猎人制作成褥子的狼皮会变成钢刺般扎人,《带灯》中的女主人公带灯时常会与风、树木进行灵魂交谈等。总之,在贾平凹的作品中,人并没有高于其他生物甚至非生物的任何之处,反而是包括人在内的世间万物综合起来形成世界的整体性。究其原因,这与作家的创作理念、生活背景关系密切。
贾平凹在《山石、明月和美中的我》中写道:“山石和明月一直影响着我的生活,在我舞笔弄墨挤在文学这个小道上后,它们又在左右了我的创作。” [6]韩鲁华在《精神的映像》中说:“在笔者看来,中国古典意象创造理论中,其思维方式就是‘天人感应’的艺术创造思维。” [7]可以说,贾平凹小说作品中人与自然之间相关的文学意象,很大程度上是汲取了作家成长生活过的土壤,并继承发扬了古典美学,以“天人感应”的理念来建构的。在作家心目中,世间万物皆有其运行规律,自然万物并无本质的不同,只是存在状态的差异。在《暂坐》中,“雾霾”这一文学意象从头到尾笼罩着西京城,“雾霾”伴随着伊娃进入西京,但未伴随着伊娃离去,除了雨后、刮风后暂时的晴朗之外,故事始终被笼罩在一片“雾霾”之中,作家在故事中也分析了“雾霾”产生的原因,是由于西京城近些年来忽略生态环境的高速发展导致的。除了“雾霾”这一意象,还有因为要建设美丽城市而被移栽到城里的“古树”,古树被迫离开了滋养自己的地方而挤到城市道路两旁,死伤一片,还有追逐经济效益而高速飞奔在道路上的土渣车……作家冷峻地观察,不断剖视现代社会文明与自然之间的矛盾碰撞,传递人与自然(包括没有生命体征的物)皆有生命,本该融为一体的生命价值观念。
值得注意的是,贾平凹对于文学意象的塑造往往并不是单一的,在其作品中呈现出复杂交织的关系,而在不同的个体意象之上,总会有一个起着统领性的文学意象,如《暂坐》就是在“西京城”这一总的文学意象之下来建构的,而于文学意象之上,“暂坐”这一命题本身也充满了无尽妙趣的意境之美。
二、《暂坐》审美特质分析
(一)整体混沌美
“混沌”强调整体的统一性,强调自然万物运行中自有的一套规律,“混沌美”是中国古典美学一直所追求的,庄子的《逍遥游》于天马行空的奇谲想象之中,揭示的是事物运行的根本规律。除文学艺术之外,绘画是最能展现中国古典美学对于“混沌美”的追求的,不苛求具体细节的真实描摹,而追求整体的意境和画外之意浑然一体的美学理念。从贾平凹的作品中,读者也能发掘到这一美学特质,他曾写道:“好的文章,囫囵是一脉山,山不需要雕琢,也不需要机巧地在这儿让长一株白桦,那儿又栽一棵兰草的。”[8]“没有扎眼的结构又没有华丽的技巧,丧失了往日的秀丽和清晰,无序而来,苍茫而去,汤汤水水又黏黏糊糊。” [9]从这些表述中,读者亦能更加清晰地窥探到贾平凹对中国传统美学的审美追求。
贾平凹写作《暂坐》,并不是为了塑造某一具体的文学意象,而是要营造一种整体感,一种整体的文学意象。《暂坐》采取以空间为衔接的叙述结构,为整体混沌美创设了条件,在这现实世界之上的虚拟空间里,海若与姐妹们上演着各自琐碎的人生故事,但是故事并不是作家追求的重点,作家并不关心应丽后与严念初因经济纠纷关系交恶后的最终结局走向,也不在夏自花背后的故事上浓墨重彩。小说中将大事件处理为碎片化的、隐性的方式,就是为了达到一种超越于故事之上的整体混沌感,这种混沌美凝聚了各个文学意象的审美表征,形成了“汤汤水水”浑然一体的美感特质,正因如此,也使得贾平凹的作品充满着隐喻性和多义性。
(二)气韵美
“气韵”这一概念最早出现于《南齐书·文学传》:“史臣曰:文章者,盖性情之风标,神明之律吕也。蕴丝含毫,游心内运;放言落纸,气韵天成。” [10] “气韵”中的“气”历来有多种说法,如嵇康认为: “夫元气陶铄,众生禀焉。” [11]笔者之所以认为《暂坐》具有气韵美这一审美特质,就是因为这部作品中蕴含着包罗世间万物本体及生命的“气”,彰显出作家“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的写作美学。
《暂坐》始终充溢着一股生命流动之气。尽管小说中的每个人都有着非常现实化的角色,但是当他们产生聚集关系时,就会形成蜕掉俗气的几分“文气”和“神气”,形成人物意象,就连茶庄二楼的飞天壁画,似乎都有一股浑然流动的生命气势,它能够与人的情感世界融为一体,甚至成为寓意着故事中人物命运的一部分。值得注意的是,作家还总习惯于人与自然夹杂而叙述的写作方式,也许是作家有意为之,传达人与自然和谐共处的生态理念。《暂坐》有着“造象以达意”的气韵所在,文学意象的塑造并不是最终目标,作家塑造了海若及其众姐妹的女性群体人文意象、形形色色的男性角色以及雾霾、草木各种混沌迷离的超现实意象,最终达成了浑然一体的“文势”,涌动着生命情感的活力,创造出高于叙述文本的意境之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