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文夫小说影视化叙事初探

作者: 马张留

摘要:本文从小说《美食家》视角出发,探究陆文夫小说的画面感、动作性以及其他电影语言的运用特点,阐述陆文夫小说创作的影视化叙事技巧。从叙事结构、叙事策略、人物刻画等三个主要方面,分析陆文夫如何用镜头讲故事,实现小说语言向电影语言的转化,从而突破传统意义上的陆文夫文本研究,对我们现今的阅读和写作有着实践性的指导意义。

关键词:陆文夫;《美食家》;影视化叙事

陆文夫小说影视化叙事初探0

小说《美食家》是陆文夫的巅峰之作,1983年发表于《收获》,获得全国第三届中篇小说奖,由导演徐昌霖改编为同名电影,于1985年上映。近40年过去,纵观中外学界对陆文夫本人及其文学作品的研究状况,笔者发现对其小说中影视化叙事内容的关注相对较少,在这一范围内还有继续深入挖掘的必要和可以发现的新内容。影视化叙事,“涉及文学与电影两种艺术门类之间的交叉渗透,属于比较文学跨学科研究的范畴。”[1]应该说,本选题的内容对突破传统意义上的陆文夫文本研究有着实践性的指导意义。

陆文夫可谓用镜头讲故事的典范,他创造的作品是一幅幅让读者能感受到的栩栩如生的画面。这一特色在《美食家》中展现得淋漓尽致,小说的画面感很强,而且其中充满了很多镜头的层次分配。例如,“电影开幕了:孔碧霞的女儿,那个十分标致的姑娘手捧托盘,隐约出现在竹木之间,几隐几现便到了石板桥的桥头。她步态轻盈,婀娜多姿;桥上的人,水中的影,手中的盘,盘中的菜,一阵轻风似的向吃客们飘来,像现代仙女从月宫饭店中翩跹而来!”[2]经过锤炼的简洁文字,凝成清晰的画面,创造出一种含蓄的意境,犹如电影镜头般的场景、片段,带给读者无尽的回味和强烈的艺术感染力。这种讲究场景画面感的效果是陆文夫的美学追求。

又如,“你看:天亮前的三点五十五分,朱自冶穿着一件美制的雨衣(那件破雨衣确实是美国货),歪戴着一顶鸭舌帽(没有戴),站在电灯柱下徘徊,连续不断地抽了五支香烟。准四点,高小庭拉着板车从巷子里出来,左右这么一看,轻轻地说了一声:‘走……’”[3]陆文夫小说的画面感、动作性以及其他电影语言的运用,使它具有了电影艺术的显著特点,它把读者直接带进生活画面中去,给人以一种可见的真实感。

陆文夫主要通过以下三种方式实现小说语言向电影语言的转化。一是叙事结构,仿效苏州园林般的非线性结构,时间“空间化”[4],让读者获得一种可视化的艺术效果;二是叙事策略,注重叙事节奏的轻重缓急,以及意境和氛围的创设,让小说语言的涵盖面“立体化”;三是人物刻画,人物造型写意化,心理转化为动作,灵活运用道具,使得小说的文学审美色彩较为浓烈。

一、叙事结构

电影和小说讲究叙事“空间”,文本、情绪都通过空间来进行传递和表达。陆文夫是一位“老苏州”,作家杨承志说:“提到‘陆苏州’的雅号,大家自然会想到‘小巷文学’、想到‘苏州盆景’、想到他的‘美食家’。”[5]苏州园林的建筑艺术,深深地嵌在陆文夫的文学艺术里,这一点在他的作品中随处可见,他的小说结构和苏州园林的结构有异曲同工之妙,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往往给人带来一种审美的惊奇感。

(一)极致的苏式精致

苏州历史悠久,她的吴侬软语、小桥流水、四季皆美食,洋溢着江南典型的软萌精致。苏州人做事最讲究精致,简直能细致到头发丝。凡此种种,都和苏州园林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苏州园林作为中国文化的特殊符号和代表,是世界文化中的宝贵遗产,也是苏州人一代一代地生活过来的空间,是苏州文化的乡根。正因为苏州文化的乡根与众不同,所以,它才有了自己独特的品格与品性。

苏州园林以盆景化的小巧精致结构享誉国内外。叠山理水、花木汇聚、园林建筑,外加富有艺术诗情的书画、碑石、雕刻,含蓄蕴藉,具有浓郁的人文气息和姑苏风情。苏州园林因地制宜,采用借景、分景、隔景等多种手法巧妙利用空间,形成园内曲折多变、小中见大的精致艺术效果。

陆文夫对苏州园林赞不绝口,他说:“这是中国人的哲学思想和艺术观点的集中表现,在世界上独一无二,自成一体。”[6]《美食家》中不吝笔墨,多次直接描写园林。比如,“我跟着孔碧霞往前走,一个幽雅而紧凑的庭院展现在面前。树木花草竹石都排列在一个半亩方塘的三边,一顶石桥穿过方塘,通向三间面水轩。在当年,这里可能是那位政客兼教授的书房,明亮宽敞,临水是一排落地的长窗。所有的长窗都大开着。可以看得清楚,大圆桌放在东首,各界人士暂时都坐在西头。”[7]陆文夫小说中的景物描写带进了电影画面的因素,这些影片似的画面,让人读起来倍感亲切自然。“我”沿着弯曲的小径悠然前行,在那深深的处所,有一座无上妙殿。那层层推进的妙处,还在于深藏在景致背后的有意味的世界。苏州小桥流水的宁静祥和,给古城蒙上了一种归隐的恬静气息,陆文夫说苏州园林即“退隐文化”的体现[8],从这一段文字中可见一斑。

(二)曲径通幽的文体结构

苏州园林精致小巧的结构对陆文夫的创作产生了深远影响,促使他形成了“小巷文学”小桥流水般的清新含蓄风格。他深得园林艺术的精髓,力图在有限的篇幅内展现小巷深处所折射出的时代大社会,从人生百态出发,发掘人的内心情感,呈现出以小见大、曲径通幽的艺术特征,从而达到含蓄凝练的境界。他的小说大多取材于苏州小巷普通百姓的市井生活,叙述平常百姓的家长里短,作品层次分明,线条清晰,犹如苏州园林盆景般小巧细致而又深邃婉约,呈现含蓄悠长的意境,在书写当代苏州市民生活的同时,折射出社会政治变革的大环境。好友高晓声曾评价陆文夫小说“秀逸清朗,布局得体,浓淡相宜”[9]。小巷的古朴自然美、苏州文化的古老人文美、小巷人物的淳朴善良美,一起构筑成“小巷文学”精致优美的审美风格。

陆文夫小说往往围绕一个中心结构,或跳跃性地反映几个转化的生活片段,或横向的现实生活与纵向的历史风云相互交错,环环相扣,情节引人入胜,可读性极强,呈现出回环曲折的艺术风格。陆文夫像塞尚和毕加索打破绘画作品中的视点那样,割裂了小说中的线形思维,再把它们重新组合,形成一个个迥异的侧面,以此来增加作品的表现性和复杂性。作家施叔青评价说:“网师园的淡雅清俊,像极了陆文夫小说的气质,他笔下的情节设计,的确是渗透了苏州园林艺术的精巧。”[10]

(三)时间空间化

传统的小说叙事一般采用历时性的线性时间,遵照事件的因果逻辑关系逐步展开。现代作家写作诸如意识流小说、心理小说等,随人物的意识心理活动展开情节,灵活使用倒叙、回忆、插叙等手法,打破了传统叙事时间的安排,找不到明显可循的时间线索,时间“空间化”成为他们结构小说时常用的重要手段。陆文夫在他的作品中有效地使用了这一现代派典型的叙事技巧。例如,“五十四号我是很熟悉,读中学的时候我每天都要从那里经过,常常看见有许多油光锃亮的黄包车停在门口,偶尔还有一辆福特牌的小轿车驶过来,把巷子里的行人挤得纷纷贴上墙头。那两扇黑漆的大门终日紧闭着,门上有一条缝,一个眼。缝里投信件,眼里装有玻璃,据说这是一种窥视镜,里面能看清外面,外面看不见里面,叫花子是敲不开门的。那时候沿门求乞的人很多,差不多的人家都装有这种东西。我从来不知道那门里是什么样子,只是看见那高高的围墙上长满了爬墙虎,每到秋天便飘送出桂花的香气。如今的桂子又飘香了,我从一个孩子变成了‘各界人士’,又到了五十四号的门前。”[11]

陆文夫使用了时空并置的蒙太奇手段,在一维的线性时间里制造出多维的空间感,时间被淡化、模糊、背景化,而地点、位置、场面、空间等的叙事效能获得凸显。蒙太奇最初为建筑学用语,意为构成、装配,后被引入电影理论中,它的意义也就由对空间的处理扩展为对时间和空间的双重处理。简单地说,蒙太奇是一种电影镜头的连接手法,一种剪辑技巧。陆文夫在叙事过程中,善于使用平行蒙太奇和交叉蒙太奇的手法,故意打破故事时间的流动性,把散见于生活中的分切画面衔接起来,或是将小说的情节不断地交叉剪辑,造成多重画面的交替,空间以各种方式呈现、重组和变形。运用这种手法,读者会感到身处在一系列不同事件发展的综合空间中,从而忽略了对时间的感受而增强了对空间的体验,也就将叙事时间“空间化”了。

二、叙事策略

小说的叙事策略指的是作者讲述故事的手段。陆文夫创作小说,注重叙事节奏的轻重缓急,该强调的地方强调,该留白的地方留白,详略得当,张弛有度。他善于利用碎片化的剪辑方式增强小说的叙事张力,从而调动读者的情绪和感受。在他的小说中,同一镜头的反复出现,强调色彩,适当地留白,能够让人感受到影视艺术般的想象力和表现力。

(一)重复蒙太奇

陆文夫善于在小说中运用复叙方式和重复手法,如同电影中重复蒙太奇的手法,在这种蒙太奇结构中,具有一定寓意的镜头在关键时刻反复出现,以达到刻画人物、深化主题的目的。《美食家》中有一段描写朱自冶一大早去“朱鸿兴”吃头汤面的情节,特别有意思。朱自冶每天天不亮就出门,睡眼蒙眬地坐着黄包车赶去“朱鸿兴”,只是为了吃一碗头汤面,这是人物命运与故事情节水乳交融、严密缝合的规定情境,小说中反复提及,合情合理。重复出现若干遍的画面,让人物的形象立体化,同时深化主题,有利于探讨“吃”这个命题。

再比如,朱自冶坐黄包车,在小说中也是有着特殊意义和重要含义的情节。“朱自冶揉着眼睛出大门的时候,那个拉包月的阿二已经把黄包车拖到了门口。朱自冶大模大样地向车上一坐,头这么一歪,脚这么一踩,叮当一阵铃响,到朱鸿兴去吃头汤面。”[12]一副没落的资本家的嘴脸,刻画入微。“从五十四号到阿二家,必须经过我原来住过的地方,这地方的样子一点儿也没有变。石库门,白粉墙,一排五间平房向里缩进一段,朱自冶住过的小洋楼就在里面。我仿佛看见阿二的黄包车就停在门前,朱自冶穿着长袍从门里出来,高踞在黄包车上,脚下铃铛一响,赶到朱鸿兴去吃头汤面。”[13]同样的人物、动作和场景,在关键时刻重复出现,前后遥相呼应,有效地加深了读者的印象,从而让人更加深入理解小说的主题。

(二)色彩的强调

在《美食家》中,色彩贯穿于整部小说的始终,使作品呈现出色彩斑斓的视觉美感。在对苏州菜的描述中,色香味俱全得以体现,而对“色”的描写更是摆到首要位置,使得这些菜肴经过颜色的排列组合具有视觉艺术效果,也让读者更加向往苏州美食。例如,“人们来到东首,突然眼花缭乱,都被那摆好的席面惊呆了。洁白的抽纱台布上,放着一整套玲珑瓷的餐具,那玲珑瓷玲珑剔透,蓝边淡青中暗藏着半透明的花纹,好像是镂空的,又像会漏水,放射着晶莹的光辉。桌子上没有花,十二只冷盆就是十二朵鲜花,红黄蓝白,五彩缤纷。凤尾虾,南腿片,毛豆青菽,白斩鸡,这些菜的本身都是有颜色的。熏青鱼,五香牛肉,虾子鲞鱼等颜色不太鲜艳,便用各色蔬果镶在周围;有鲜红的山楂,有碧绿的青梅。那虾子鲞鱼照理是不上酒席的,可是这种名贵的苏州特产已经多年不见,摆出来是很稀罕的。那孔碧霞也独具匠心,在虾子鲞鱼的周围配上了雪白的嫩藕片,一方面为了好看,一方面也因为虾子鲞鱼太咸,吃了藕片可以冲淡一些。”[14]这些表示各种不同色彩的词语,在无形中引导着读者从语言文字走向绘画的联想,从而让人领略苏州的江南风情,感受苏州文化的巨大魅力,这也体现了“小巷文学”所追求的表现色彩效应的美感。

(三)适当地留白

在叙事文学文本中,“空白”通常是指文本中未呈现出来或未完全呈现出来的部分。陆文夫在小说中常常故意设置语言、结构或时间上的“空白”,召唤读者参与其中,将文本的深层意蕴交由读者亲自去挖掘,使得叙事文本的意义不再单一,而是逐渐趋于多元,更具审美价值和增殖价值。例如,“小板车借回来了,可那朱自冶却像幽灵似的跟着小板车到了我的家里!他的样子很拘谨,也很可怜。叫他坐也不坐,痴痴呆呆地站在门角落里。我暗自稀奇,现在来找我干什么,难道还对大众菜有意见!”[15]朱自冶的行为举止一反常态,读者也觉得好生奇怪,他来干什么?为何作出如此表现?此时无声胜有声,这是作者故意留置的一处“空白”。

继续读下去,小说这样写道,“妈妈是个饱经沧桑的人,她从朱自冶的神态上就已经看出,这是一种有求于人而又难以启口的表现。她在新中国成立前被逼得无路可走时,也曾向朱自冶借过钱。她曾经对我说过,向人借钱的日子最不好过。失魂落魄地跑进门,开不出口来又跑出去,低声下气地不知道要兜几个圈子。”[16]母亲因为曾经有过相似的经历,对朱自冶此刻的心情感同身受,她一语道破机关,读者恍然大悟。留白的美,在于不着一字,而形神俱备。这个“空白”的存在,使读者由被动接受者转变为主动参与者,不仅确立了读者的主体地位,还加快了叙事节奏,打破传统的叙事成规,使叙事形态不断完善,同时利用省略、暂停、暗示等功能使修辞手段的内涵更加丰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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