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学的必然

作者: 枣红马

诗学的必然0

内容提要 :如何整体性解读中国新诗百年来的发展历程,这是对新诗诗学本质性研究和认识的关键所在。本文以象征主义诗学为导航,认为象征派、鲁迅《野草》和白洋淀诗群为两大史学性节点,中国新诗已经进入深度意象(幻象)时代,而且诗学实践蔚为大观,此乃诗学发展的必然。本文在历时态和共时态的史学和诗学意义的理论框架中对此进行了论证,并且认为中国新诗之于世界诗坛已经建立了同步发展的诗学体系,在某些方面甚至具有了领先意义。

关键词 :新诗潮的潜流、潮流、泛流;深度意象(幻象)时代;时代标志;深度意象即幻象;现代主义诗学;北京精神诗派

一、思潮:新时期中国新诗潮从潜流、潮流到泛流一路前行,而潮流时期的后新诗潮等诗流向则直接催发中国新诗在泛流时期进入深度意象(幻象)时代。

中国新诗史上虽然有过新诗潮的说法,但人们还是把20世纪70年代末期横空出世的诗潮(当时称之为朦胧诗)称为新诗潮。因为,它的诗学力量对于人的灵魂和社会精神的冲击,超越了任何时期的中国诗,不仅仅是新诗;而且它不是短暂的潮流,其发展历程犹如远行的江河,前有渊源,后无断流,经潜流、潮流(新诗潮、后新诗潮),以致今日之泛流,诗学的承续和发展绵延而不断。

在这个流向的进程中,泛流时期的众多诗人秉承潜流、潮流时期的诗学精神,在意象的探寻上一如既往,显示了深度意象(幻象)的普遍化倾向,从而进入深度意象(幻象)时代。深入诗学的核心我们发现,深度意象(幻象)时代虽然是新诗潮的泛流期,但它却以诗性的深层创造性心理深化了新诗潮诗学。

以北岛和“今天”诗派为代表的新诗潮,迅速成为我国诗坛“反主流的主流”(徐晓语),而他们则认为,为此准备了十年。其实不止十年,还可以再向过往追溯十年左右。20世纪50年代末、60年代初的“X诗社”“太阳纵队”以及70年代初的白洋淀诗群及其散兵游勇的诗学探索,可谓新诗潮的潜流期。 “X诗社”“太阳纵队”诗的创作倾向主要追求精神的独立,而在诗歌话语和结构形式上,著名诗评家陈超先生认为,郭世英“大致体现为象征主义(波德莱尔、魏尔伦)—意象主义(庞德)—未来主义(早期马雅可夫斯基作品)的扭结。”“张郎郎的诗歌,基本属于意象——象征主义系谱。”[1]就是说,这个系谱的诗人主要是以意象传达精神。而到了白洋淀诗群时期,由于社会环境的压抑日甚,诗人追求精神独立的内心世界多了对痛苦的感受、认知和发泄,意象已经进入深度的意识状态和心理形态。读读芒克的诗句就有了具体的感知。“太阳升起来/天空——这血淋淋的盾牌。”(《天空》,1973年)“2/街/被折磨得/软弱无力地躺着//那留着唾液的大黑猫/饥饿地哭叫//3/这城市疼痛得东倒西歪/在黑暗中显得苍白。”(《城市》,1972年)[2]“天空”“城市”已经发生了极致地心理变形,成为诗的深度意象(幻象),所蓄蕴的诗意和精神通过潜意识心理通道直抵灵魂。从这个诗学的角度来说,白洋淀诗群对中国新诗的贡献具有了诗学的和史学的意义。他们不但深化了“X诗社”“太阳纵队”象征—意象谱系,而且找回和相承了以李金发为代表的象征派和鲁迅《野草》的深度意象(幻象)诗学,汲取了西方现代派深度象征诗学的滋养,创造了属于自己的深度意象(幻象),为新诗潮之后的中国新诗进入深度意象(幻象)时代,起到了诗学的奠基作用。

到了新诗潮的潮流时期,以芒克和多多为代表的白洋淀诗群的诸多诗人继续着他们深度意象(幻象)的创造,而北岛等诗人显然强化了历史、政治和社会性的思辨色彩,正如他后来所说,“其实《回答》也还是有道德说教的影子。”但他也深知,“写诗主要的元素之一是意象。”[3]而且他确实创作出了《岛》这样的深度意象(幻象)的极好诗作,“一声枪响/地平线倾斜了/摇晃着,翻转过来。”[4]这些从潜意识里迸发的意象,的的确确就是幻象。而不知为什么,这首表现深度心理活动的深度意象(幻象)诗作,除了笔者三十多年前在《名作欣赏》杂志予以评介外,却鲜见有人研究,更别说得到普遍关注,甚至在1984年编印且影响很大的内部资料《新诗潮诗集》和2014年出版的《北岛诗精编》中该诗竟然没有入选。笔者以为,人们认识新诗潮,可能是被当时具有强大感染力的批判精神和激流澎湃的思辨情势所震撼,而淡漠了他们深度的意象探索。所以,一些诗人对于新诗潮的认识很快进入反思和新的探索层阶。

这种反思的直接结果,就是他们喊出了“Pass北岛”,多元化的诗学探索让诗坛异常活跃,竟至出现百舸争流的局面。诗的主要流向大致有:一是后新诗潮。诗的主体角度从“庄严自我”转向“普通自我”,更加注重诗人自我的超验的深度感觉。这种诗的流向迅速形成一种思潮,作品和理念集中体现在《诗歌报》《深圳青年报》联合举办的“中国诗坛1986年现代诗群体大展”,对此人们谓之“后新诗潮”。二是诗坛上的寻根,包括杨炼、海子等青年诗人,正如谢冕教授说的,“他们开始纵向地探寻东方古大陆的历史奥秘。”历史奥秘和灵魂奥秘的融合,意象厚重而深邃。三是幸存者诗派,持续新诗潮的诗学热情。四是口语诗派。

前三个诗流向的探索在诗学上有一个大致相同的特点,就是诗学创造的深度心理化,意象的深邃化。对这样深度意象的探索,我谓之幻象诗学。幻象(深度意象)诗学沿着中国新诗前行的路径,是诗学发展的必然,也是中国新诗发展的必然。

而对于口语诗派,就当时的诗坛来说,它具有一定的积极意义,即把新诗的写作状态从政治情境中拉向生活情境,拓展了诗学的路径,让诗从高贵的姿态成为平民的姿态,无疑它刷新了诗学的态度和情境。然而,由于口语派诗学门槛较低,后来者便多用此道,可谓遍地开花,占据了诗坛的大量地盘甚至它的角角落落。这就难免出现口语诗泛滥的现象,以致大量出现口水诗,还有众多的世俗诗+口水诗,更是把口语诗推向了远离诗学本体和本性的彼岸。新诗具有不安分的性格,即使口水诗也是诗人的写作自由,如果写得意境四溢,充满着美学的活力,那一定也会是优秀的诗篇,当然,那也许就不会被称为口水诗。但恰恰诸多诗篇远离了新诗诗学的发展路径,致使广大读者纷纷吐槽,很多人幽默地说,如果分行就是诗,那么会按电脑键盘的人都会成为诗人。

如果说新诗潮的潮流起始时期是以冲击力的作品震撼人心,那么,后新诗潮则以百家争鸣的诗学理念深入人心。不少诗群以宣言的姿态喊出的诗学理念,大多是强调诗人深度的心理感觉和深度的生命体验,对诗学的理解全然进入深度意象(幻象)的创造心理学的结构之中。武汉“真人文学”认为,“通过自身的内悟,便可以彻透整个宇宙的奥秘”;北京“超前意识”认为,“诗所要传达的,就是人的原初意识或超前意识”,“诗是纯粹的生命体验”;吉林“特种兵”认为,“诗,生来就皈依于人类最新直觉”[5];福建“超越派”认为,“幻觉是诗人美化现实的重要途径”;上海“情绪流”认为,“诗从属于生命过程,是对生命内涵的体验和深刻内省”;南京“东方人”认为,诗“基于东方艺术直觉的自我感知与深层抽象”;上海“主观意象”认为,“我的诗来自与物质世界无缘的精神世界,它是我边缘意识的错乱反应”[6]。这些诗学理念表述中的“内悟”“原初意识”“直觉”“幻觉”“边缘意识的错乱反应”等心理学义理的语词(概念),都是无意识和前意识的精神分析心理学元素,这些心理学元素催发诗人的创作状态进入深度意识的情状,诗的意象成为深度意象,即幻象。可惜的是,后新诗潮由于一些原因,并没有发育成熟,仓促之间也没有产生较多影响深广的作品。但我还是坚定地认为,他们的诗学理念更加深入诗人的意识深处,诗学探索直接促进中国新诗在20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进入深度意象(幻象)时代。

如此界定深度意象(幻象)时代,笔者的充分理由是什么呢?或者说它的时代标志是什么呢?

一个时代必有它成为一个时代的各项标志,但一个时代之所以能够被称为时代,首先应该拥有其时代的高点标志,而中国新诗的深度意象(幻象)时代亦然。我的例子是海子、顾城和猴头L。

海子创作于20世纪80年代中后期的长诗以原始意象诸如太阳、月亮、河流、土地等为诗学元素,在现代主义的演绎中创造了由幻象群组成的深度意象(幻象)诗学结构(详见拙作《神圣的折磨——论海子原始意象的现代主义演绎》,《南腔北调》2021年9期;《幻象的生存——再论海子原始意象的现代主义演绎》,《南腔北调》2021年10期)。不仅如此,海子还提出了“幻象的生存”的诗学理念,他的诗学理论和诗学实践都具有时代的先进性。他的诗作不仅受到广大读者的普遍好评,也得到了众多诗人、诗评家和学者的深入研究和高度评价。诸如中国人民大学教授、诗评家、诗人程光炜认为,“海子的重要性来自什么呢?他最具有时代的特征,也就是我们说的文学史的经典。”北京师范大学教授、评论家张清华认为,“时间将越来越证明海子对于新诗、汉语新文学所作出的贡献,他对于汉语诗歌的创造与改造,足以有里程碑意义。海子完全可能像李白、屈原那样,产生久远的影响。”诗评家、诗人唐晓渡认为,“海子对整个未来中国新诗的发展是有意义的。”[7]这些诗人和评论家的论断足以证明,海子是占据时代高点的诗人。

顾城从新诗潮潮流期强势进入泛流时期,成为深度意象(幻象)时代的精神性领军人物,其标志就是《鬼进城》的诞生。德国汉学家、诗评家顾彬先生说,顾城“可能是20世纪最好的中国诗人”[8]。虽然“可能”两个字表面上具有犹豫性,但其语态的实质则是肯定性。《鬼进城》作为顾城探索的巅峰之作,应该是顾彬先生这个判断的主要依据。那么顾城《鬼进城》的时代高点的价值在哪里呢?顾城认为自己写诗经历了“自然的我”“文化的我”“反文化的我”“无我”。如果“文化的我”是“人”,那么“反文化的我”则是“鬼”,而“无我”则是“神”。“神对我来说是一种光,是一种洁净的感觉,是一种洁净的心境。鬼对于我来说是我在现实生活中的一个化身、一个旅行。”“鬼平静如水,但是在它受到打扰的时候,也会摧毁一切。”[9]鬼还没有成为神,而又害怕变成人,这是顾城创作《鬼进城》的特定心理状态,而从这种特定心理状态流出的意象就是鬼受打扰时的意象,就是要摧毁一切的意象,就是毕加索谈艺术时说的灵魂性的意象。这样的意象是诗学上的攻击性、渗透性极强的意象,这样的意象创造是对鲁迅先生《野草》诗学风格的承续。

《鬼进城》的每一个意象都是深度意象(幻象)。诗人通过深度意象思维,创造了一个在世界诗坛上显示具有独特的充溢荒诞美学的幻象结构,诗中梦幻的意象和诗人鲜活的灵魂,达到了出神入化的融合境界。这种诗学的至高境界产生了巨大的诗学力量。因此可以说,顾城的《鬼进城》既是诗人自己追寻的巅峰之作,也是深度意象(幻象)时代的高点诗作。从这个方面来判断,顾彬先生对顾城的评判是恰如其分的。

如果说顾城的《鬼进城》是白日梦里流出的情节性动态的深度意象(幻象),那么,猴头L 的组诗《行走的花朵系列》则是白日梦里映化的静态的深度意象(幻象)。猴头L虽然不是像海子、顾城那样的众人关注的热门诗人,但他对诗的理解和追寻却达到了灵魂的级别,“手起花落/一诗封喉/近诗者当场毙命,无一幸免。”(猴头L的博客)然而诗人不幸患上了渐冻症,在生理的生命将要到尽头的时候,他创作了《行走的花朵系列》,在深度的意识中体验生命灿烂地绽放,千姿百态。生命深处的意象,体现了诗人追寻的最本性的精神状态,花朵是诗人心理深层的精神意象,是诗人灵魂的中心地带的生命之源。《行走的花朵系列》每一首诗都是在梦幻的世界里花朵意象的运行,随手摘引几行:“花朵站在河流里她常站的地方/河水会变色。鱼儿都会跑到岸上/跑到岸上的鱼儿,都变成黄花/如果河流是一面镜子,镜子里出现大片的红/那一定是花朵衣裳染红的。如果这时/没有坦克开过来,适合坐在岸边吹琴/琴声顺着河水漂流,像花朵寻着炮声绽放一样/花朵和鱼儿各自回到自己常在的地方/那镜子就会平静。黑夜就会降临/黑夜降临。你再也看不到花朵站在河流/她常站的地方,穿一身,破碎的夕阳。”(《花朵 ·镜子》)[10](更多《行走的花朵系列》作品见猴头L的博客)《行走的花朵系列》是诗人深度意象(幻象)构筑的生命纯诗。纯诗是生命精神力量的自由绽放,由此联系到里尔克的《俄耳甫斯十四行诗》,就更能深入体会猴头L生命诗学的意义。薇拉是里尔克女儿少女时代的玩伴,不幸的是她被白血病夺去了生命。里尔克被薇拉的日记所感动,“薇拉在死神频频敲门时依旧时常强调生命和开放,这扩展了里尔克的胸襟。”里尔克看到了,“无力抗拒的死亡深渊的黑暗中发射出耀眼的光芒。”“最终形成了里尔克的旷世杰作《俄耳甫斯十四行诗》和《哀歌》。”[11]虽然现在还不能说《行走的花朵系列》也是旷世杰作,但八九十年之后,在中国诗坛能读到同样“黑暗中发射出耀眼的光芒”的生命纯诗,笔者依然坚定地认为,它已经达到了深度意象(幻象)时代的高点标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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