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坡上大树下

作者: 邱文莉

20世纪80年代初,位于青藏高原东部边缘,旧时茶马古道重镇的炉霍县城,虽然三面依水,四面环山,清灵秀美,却远没有现在的繁华。没有高楼,没有水泥路,没有出租车,没有超市。一条叫秋日河的小河从县城东南最高的山上一路飞奔,穿过县城,和一条叫建设路的柏油路,也就是县城的主街道形成“十”字交叉,把不足一平方公里的县城平均分成了四份。

这里的居民百分之九十以上是藏族。原住居民的住房多为全木结构,整根圆木一剖为二,木木相叠、木木相扣而成,当地人称为“崩柯房”。崩柯房外观染成人们喜欢的朱红色,房檐则为白色,看上去很是醒目、高端。房顶也没有像现在这样盖瓦片或是铺水泥,都是以泥土平整覆盖,用于堆积粮草。崩柯房多为单家独院,房前屋后栽菜种树,是现在很多人向往的住所。

机关干部职工的住所和办公室也没有现在钢筋混凝土的高楼和商品房,都是清一色连排的泥夹壁瓦房,瓦是灰色的,但不知为何称为“青瓦”。

那时的大学生、中专生毕业之后也不需要找工作,都是由政府统一分配。被新分配来工作的人,也无须自己去买房或租房,单位自会安排好住处。

一排瓦房住好几户人家,或者设好几间办公室。几排瓦房组成的四合院,可能是个大单位的家属院,也可能是个小单位包含住宿区。

炉霍县几乎所有的住房都是在1973年大地震后修的,低矮、房基扎实。住单位吃国家粮的干部职工中,有一半的人是不同时期来自祖国各地,被称为“援藏干部”的人们。

吉云的父母就是年轻时从各自的家乡响应祖国号召来到炉霍县的。20多年来,学会了喝酥油茶、青稞酒,吃糌粑,了解了很多本地藏族的规矩,会说不多的藏语,但基本上全部保留着汉地的生活习惯,着汉装。他们带给这块土地很多新的东西:汉装、汉语、汉字、饮食等等,也包括他们住的连排瓦房。

他们中的绝大多数在这里扎根安家,有和当地人结婚的,有把配偶从老家带过来的,也有在这里相识相爱到相伴的。吉云的父母属于后者。20多年足够发生很多事情,交通和通信都不畅的年代,随着父母离世,他们和老家已渐渐地失去了联系。家乡只是出现在履历表上的名词和一些残存的儿时的记忆,炉霍县早已成了他们真正的家乡。不知不觉中他们的女儿都已经中专毕业,并且又回到炉霍县参加了工作。

这是一个星期天的下午。

妈妈给吉云织的粉红色毛衣就快完工了,尽管她闭着眼睛都能给女儿织出合身的毛衣,可她还是叫过女儿试了又试。比比试试中潜藏着一位母亲无穷无尽的快乐。

“妈妈,你看爸爸在笑我们呢!”

老头子坐在窗边的沙发上,目光穿过镜片,越过报纸已在这母女俩的身上停留了很久,嘴角挂着满足而善意的笑。

“笑什么?”

“别人都说女大不中留,你说我们这女儿还能留多久?”

“留多久?说的什么话?”心急的母亲接过话就想训人,稍顿,领会了老伴的意思后接着说,“我们家招上门女婿不行吗?”

他们的对话才开始,就被女儿打断了:“哎呀,你们又来了!再说下星期我就不回来了!”

“哎,这怎么是乱说呢,你已经22岁了,你妈妈像你这么大的时候……”

爸爸的话还没说完,女儿嘟着嘴,甩甩长发,修长的腿已跨进了她的房门。在家里,这是她最不愿触及的话题。父母也都是知识分子,思想并不保守,不像一些父母,女儿长到20来岁就着急婚事。但吉云是他们唯一的女儿,他们只是习惯任何事都要为她提前想到,本能到不能自拔。

吉云出落得亭亭玉立,秀美动人,她的身边从来就没有缺少过追求者。中专将毕业的时候,只要她点头,就有机会留在州府,有一份体面的工作,但她还是一个人回来了。从她朦胧懂得一些男女之事的时候,她就常常幻想自己的爱情:疯狂、痴情、唯美,一见钟情、风花雪月。她在期待梦与现实重合,相信有一个恒久不变的约定需要去实现。这一切好像近在咫尺,又仿佛遥不可及。为此,她时而欢欣,时而焦躁。

按照县里的惯例,新分配来的中专生,先到基层锻炼工作,再根据其表现和工作能力进行调整,或委以重任。那时候,大学生并不多,中专生是各部门工作的主力。和吉云一起被分来的同学有的改行去了乡政府工作。组织上征求意见的时候,吉云表示,学师范的她最想做的还是老师。就这样,她被分到了距离县城最近的绒雅乡小学。

绒雅乡是全县最繁华的乡。乡境所辖有百分之八十是茂密的原始森林。以云杉为主,一根挨一根,粗壮入云,密密麻麻遮天蔽日的林子从绒雅沟口一直向远处蔓延,只在沿河谷溪流的两岸留出少许台地,供人们耕种放牧。绒雅沟林场是炉霍县最大的伐木林场,刚刚砍伐的木材成堆成垛源源不断地从沟里运出来,堆积在林场所在地,也就是绒雅沟沟口,绒雅寨子坡下。这些还带着生命芬芳的木头,在沟口经过分检后,按材质的好坏装车,再源源不断运往外地。木材商,司机,伐木工,装卸工,小商贩……每天会集在这里的人成百上千。人声鼎沸,机械轰鸣,尘土飞扬。这里人气之旺甚至超过县城。

绒雅乡中心小学在绒雅沟沟口朝东的山坡上,绒雅寨子里,这里与坡下最大的不同就是安静,绝没有没完没了的喧嚣。学校背靠乡政府,紧依卫生院,四周都是村民的崩柯房。家家户户房前屋后都种着高大的柏杨树和各种植物,远远看去,褐红色、镶着白边的房子就像深藏的玛瑙石,星星点点,若隐若现。一条小溪从学校门前流向坡下。一座古老的水磨坊建在落差最大的地方,一条小路与溪水若即若离,相随下坡。坡上不通车,又常年有溪水相伴,路的两旁绿草茵茵,野花斗艳。

吉云来的那天,阳光灿烂。小溪边热闹得很。一群妇女在洗衣服,洗好的衣服就晾在小路边的草地上,五颜六色;孩子们光着身子在溪水里玩;老人们就闲坐在溪边的草地上。他们对吉云的到来,既好奇又友好。孩子们则慌忙把光溜溜的身子藏在水里,只露出水淋淋的脑袋打量着吉云。

一位50岁左右的藏族阿妈迎上来,热情地打招呼,吆喝了几名妇女过来帮忙搬东西,并把吉云领到学校。这位叫格桑的阿妈是这所学校最早和最老的老师,也是现任校长。

学校只有两幢连排泥夹壁瓦房,一幢做教室,一幢是老师们的办公室和宿舍。呈“7”字形摆开,前面是宽宽的操场。

格桑校长已为吉云腾出一个套间,并打扫得干干净净,还给她准备了简单的家具,安了钢炉,准备了柴火。沾林场的光,绒雅沟是炉霍县最早通电的乡,而且电力供应充足,很少停电。村民们为了省电费,照明以外大多用柴火。在那个什么都要指标的年代,用电炉也是需要指标的。校长说也给吉云申请了电炉指标,还没批下来,这之前先用着钢炉,等电炉指标批下来以后,想用哪样就用哪样。她还告诉吉云:“别担心电费,我们学校的电费都是林场帮我们缴,好几年了。’

正式上班后,平常吉云就住在学校里,每周六上午上完课回家吃午饭,周日吃过晚饭再回学校。因此,家里每周日的晚饭都提前了。那个年代,没有短途客运车,但是往返于县城和绒雅乡的各种车辆,尤其大货车半夜都有。因为所有货车装木料都按顺序排号,装车点实行工人轮班制,按号装车。货车司机按各自排号情况安排时间去装车点排队等候,所以任何时间都有货车出发。

“吉云,来给妈妈帮忙。”

吉云答应一声,赶紧把头发结成辫子。看着镜中年轻的自己,她禁不住一阵发呆,等待中模糊而牢固的身影怎么迟迟不肯到来?尽管吉云的出现,在绒雅沟的小伙子中引起了不小的轰动,却没有一个人能与她梦中的影子重合。多少年固执而倔强的期盼,吉云不愿在这感觉中的最后一瞬放松自己,因而她很有分寸地开始了新的生活。不过,她没有想到的是会在这儿碰到静丰。

那时候,刚刚进入高三。吉云是老师、同学、家长公认的乖巧的好成绩学生。而静丰,怎么说呢?他英俊的外表令所有男生妒忌,他聪明的脑袋受大家公认,一副好歌喉一手好字好吉他是全班的骄傲,不怕天不怕地从不欺负弱小,好打抱不平而且逢打必赢是他树立威信的根本,但他的差成绩又是所有人不得不承认的事实。为了防止他影响别的同学学习,老师把静丰的座位安在教室最后一排。

尽管同在一间教室多年,吉云和静丰却很少接触。有一阵子,吉云迷上了琼瑶的小说。老师们从不认为吉云会在上课时间偷看小说,吉云也就是在这种信任下,看了一本又一本琼瑶笔下的爱情故事。

有一天,静丰走过身边,塞给她一张纸条。吉云茫然地打开:

惆怅为花痴,问花知不知?

欲求花同痴,敢问肯不肯?

没有称呼,没有署名,没有年月日,只有这四句俊秀的钢笔字。前两句是吉云正在看的琼瑶小说《船》里面的句子,后两句应该是静丰自己加的。

“欲求花同痴,敢问肯不肯?”吉云的脸红了,吓得呼吸急促,这个乖乖女第一次遇到男生表白,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应对。在她面前晃来晃去的就只有静丰和那张纸条。纸条在她手心成了纸团,纸团又在她手心变得潮湿。

艰难的两天过去,却传来了一个惊人的消息:静丰的父亲在伐木作业时意外去世,紧接着静丰退学了。据说他父亲生前好赌,欠下了一笔不小的债,而他母亲受到刺激已近于疯癫。

静丰是独生子,理所当然要挑起生活的担子。父亲是伐木大军的一员,又死于工伤,林业局同意他顶替父亲去做伐木工。他必须靠自己的力气赚钱还债,养活自己和母亲,还要给母亲治病。

从此,静丰的消息断了,偶尔从老师和同学的叹息声中,听到一些他和他母亲的事,但也仅仅是“传说”类的。有一次,班长组织部分同学去看静丰,吉云没有举手,但还是被点了名。她忐忑地走在大家的后面,但他却把全部人堵在了家门口。

“谢谢!”他说。他的眼圈发黑,足足瘦了一圈,但明显成熟了。“谢谢你们来看我,我不回学校了,反正混下去我也考不上大学。嗯,我妈不舒服,我不能请大家进去坐了。以后,以后大家也不用来看我了,好好准备考试吧。我过得很好!”他笑了笑,“以前有对不起的地方,希望大家忘了吧。实在是对不起了!”最后这句话,到现在吉云都认为是对自己说的,可当时静丰根本就没有看她一眼。

4年过去了,没想到在绒雅沟碰到的第一位熟人竟是静丰。他们仿佛谁都不记得那件事,而只记得彼此是同学,所以很自然地开始来往。静丰不像以前那么爱说话了,沉默得就像坡下的一堆堆木头。他有一辆摩托车,每星期他都会回去看母亲。吉云自然而然地从马路拦车变成了他的固定乘客。和那些油嘴滑舌的货车驾驶员相比,静丰一路沉默让吉云觉得很安全,而且坐摩托车也不用担心晕车。

“吉云,怎么还在啰嗦?静丰该来了!别又让人家等。”就在吉云出神的时候,动作麻利的母亲已经把饭菜端上了桌。

“哎,来了!”

“嘟——”门外响起了喇叭声。

“静丰来了,老头子,快开门。正好,可以开饭了。”

门开处,高大的静丰大踏步进来,几乎在刹那间挡住了门口所有的光线。

“来来来,静丰,过来吃饭!”

“叔叔,我刚刚吃过了,你们吃吧。”

“来,少吃点嘛!”

“不了,阿姨,我真的是刚吃过。你们吃,我就在这儿坐会儿。”

“还是过来吃点菜嘛。”吉云也招呼着静丰。

“我不是客气,是真的吃不下了。上次我不是还吃了三大碗吗?”

“那你喝点水。”看到老爸端茶递烟,热情周到,吉云母女像是在等待什么好笑的事。果然,老头儿开口了:“静丰,你不吃,那我们俩杀一盘如何?”

“杀什么杀?吃饭了。”老太太语气严厉,却忍不住面带笑容。“哎呀,我一点都没饿,会不消化的。你们俩先吃吧,让我消化消化再说。”老头子棋瘾来了,动作麻利地在桌上摆上了棋盘。这是他最大的爱好。

“爸爸,我想早点走,我还有作业没改完呢。”吉云一脸正经。

“那,下次你把作业带回来改嘛。静丰,这样,下星期呢你早点来,这样吧,过来吃午饭,好吗?”老爸失落又充满了希望的布置,使那边的母女忍不住笑开了,静丰也笑了。

“跟我开玩笑!有空再收拾你们!来来,静丰。”阵势已迫不及待地展开。母女俩相视一笑。突然,吉云有种眩晕的感觉,这场面,似曾相识。这是不是一幅融洽的家庭画面?可静丰和自己算什么?禁不住,她又想起了“欲求花同痴,敢问肯不肯”的句子来,一片潮红袭上脸颊。哎!自己这是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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