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一声:扎溪(节选一)
作者: 次珠达吉很再说一声:扎溪节选一多年前,在一个飘着雪的六月天,我来到了一个无比陌生的地方。
我不记得从康定城到那里的路程是怎样的情景,只觉得汽车行驶在宽阔无比的道路上,路的两旁是茫茫的绿野,不时有覆盖着皑皑白雪的雪峰,在远处默默地矗立着。汽车时而行驶在笔直的水泥公路上,时而行驶在崎岖无比的盘山公路上。我在清醒和睡意朦胧中来回转换,有时望着窗外那大片的单调景色,陷入对过去的记忆之中。
那是几个月前,我参加了一次招聘教师的考试,并顺利通过了。我却没有惊喜的感觉,反而有一种迷惘充斥着我脆弱的心灵。因为刚开始时,我仅仅把那次考试当作模拟的体验和出于新奇的尝试,而非真正的选择,所以考试过后也没有多关心最后的结果。当那天从同学的口中得知考试通过的消息,我的第一反应不是欣喜,而是惊讶和迷茫。我从小缺乏独立的精神,也缺乏对未知之物的尝试精神,所以我向来都躲避在足够安全的领域里,家人、朋友、老师以及学校的同学都是我的精神堡垒,我一心沉浸在温暖的舒适区里,外面的一切对于我来讲是极其陌生的。考上就意味着早早地离开那些熟悉的面孔,去接受更多陌生人的目光的审视。我记得我给家里人通了电话,将这个“好消息”告知他们,在电话的另一旁,先是欢喜,再是平静,而后又陷入一片静默。我明白,他们知道我的境况,所以感受同我是一样的。我挂断电话,心里默默地对自己说:那就开始新的旅程吧。几天后,我搭上了去往工作地方的汽车。
汽车停在路边,所有人下了车。尽管是6月,丝丝寒意还是透过厚厚的羽绒衣,像冰水一样从头顶滑过全身,疲乏的身体因气温的下降而变得振作起来。四周的景色又是另一番模样,原先在路边不停划过的整齐排列的树木,始终在路的前方,高耸矗立着的雪山早已没有了踪影,只剩下绵延的山丘在遥远的天际,像清风吹拂的涟漪微微起伏着。近处是平缓的草地延伸至几千米之外的草坡之上,一条清澈透亮的小河从舒展的草地中间,以不规则的曲线向远方流动着。只可惜太阳被一大片卷动的云藏了起来,收住了它金色的光芒,不然那哗啦流动的小河定在太阳的照耀之下,在葱郁的绿野之上,撒下无数颗夺目璀璨的“珍珠”。已经是下午两三点的光景,太阳从耀眼的金色变成了淡黄的颜色,它停留在远处,像灯塔般散发出指引人方向的光亮。而我停留的地方,依然是寒意四起,除了那把大地抹成绿色的草地之外,丝毫不能感觉到夏日的气息。同行的人大都和我一样,是第一次来,脸上同样是淡淡的忧郁,可能人的精神和心灵的喜悦程度大都与天气有关,加之一路上的颠簸,大家难免有些疲倦了。清脆的车铃声响起,司机催促我们大家上车,说可能要降雪。
汽车不停地往前开着,横亘在宽阔草原之间的路面上,来往的车辆很少,大地显得无比空旷寂寥。马上就要临近那刚从远处望见阳光覆盖住的山丘了,尽管四面的天空比前面显得更为阴暗,满天的乌云从背后跟快速行驶的汽车一样追赶而来,前面原本模糊的天际被低压的乌云完全笼罩着,笔直的路面消失在黑乎乎的前方。可是当我把目光投向近旁那唯一被阳光照耀着的山丘时,又是另一番的景象。那光芒比起从远处观望的时候,变得更加暗淡了,可是在天地即将浸没于黑色大海的浪涛之际,它是那样的金光璀璨,给人寂寞的心灵无比的慰藉。慢慢地,它移出了我的视线,在晃动的后视镜里,我看见它褪去金色的铠甲,淹没在那笼罩一切的乌云之中。车里的光线变得暗淡起来,那唯一被太阳眷顾着的地方,尽管没有使空旷的草原变得明亮起来,但至少使我幽暗的心变得温暖了不少。现在,那外在的光亮熄灭了,我的心也同样变得冷清和忧愁起来。我望向车里的人,他们脸上再也没有了昏沉的模样,他们有的神情凝重,有的眼神空洞,脸上尽是愁容,或许他们将未知的旅途与前行方向的乌云联系了起来。天空还没有下雨,但雨水却注入了他们迷惘的心里。只有一个人例外,那就是开车的师傅,他从始至终都是一副乐观坚毅的形象,一路上放着节奏欢快的曲子,口中不停地小声哼唱着。可能是经常往返于一条路的缘故,似乎他已成为自然的一部分,因此,不管是风吹雨来,还是晴空万里,都不足以使他的内心泛起丝丝忧愁和陌生的涟漪。可是我,也同车上的人一样,心中尽是莫名的伤感。人越是置身于大自然的宏伟和无限之下,越是感受到自身的渺小与无助,越是在艰难的环境里,往昔岁月的点滴,因为时间的过滤而变得只剩下美好的东西。我想起家乡,那里的天空被高山围拢成我闭眼就可以描绘的样子,高大的白色藏房点缀在绿油油的田野之中。正值夏日,晚风轻轻吹来,褪去一天的热气,我坐在院里靠近田埂的地方,看翠绿的麦芽在微风中像层层波浪般起伏。爸爸手里滚着念珠,侧坐在门槛边上,晚风拂过他刻满皱纹的脸上,我们相隔几十米,时而沉默不语,时而说着话。远处的天际布满绚丽的晚霞,红彤彤的,像燃烧的火焰。那火红的云霞渐渐地向东南扩散而来,云霞在铺展过程中,像被风粉刷成薄薄的一大片,颜色也渐渐变成淡黄色,最后变成乌黑一片。随即夜幕降临,大地又淹没在黑暗之中,我在静默的村庄里感受着夜的宁静。
急促的喇叭声响起,汽车已经驶入那低压着的乌云之下,云端不时有闪电闪过。汽车行驶在笔直的道路上,两面是舒展的手掌般平缓的草原。路的两旁偶尔有并排着的房子缓缓移动着,那些房子大小相似,大约100平方米,全都是平房,设有一门两窗,屋外设有栅栏,有的则用不足半米宽的土墙围起来。家家紧闭着门窗,只有浅浅的青烟从高出房顶几米的烟囱中冒出,随即被风吹散得无影无踪。黑云笼罩中的大地,到处透露出一股浓烈的潮气,像是雨水浸泡了很久一样,就连那原本土黄色的土墙,也似乎被稀泥土粉刷了一样,和大地变成了同一个颜色。外面是静默的,车里依然是沉默的,司机师傅也没有再放着那轻快的音乐,而是目光紧紧注视着路面,嘴唇不停地嚅动着,不知道是念着经,还是在低语着什么。云雾不停靠近,像滚滚巨浪以排山倒海之势朝我们涌来。我们在这厚重的云雾中穿行了很久很久,此时每个人脸上都堆满了若有所思的神情,在这寂寞的天地中随思绪,飘向各自的远方。
下午5点,我们早已穿过了那灰蒙蒙的世界,云雾褪去,世界又变得明朗起来。我们置身于一望无际的草原之上,笔直的公路一眼望不到头,在很远的地方径直消失在绿油油的草原之上。我们所有人顿时精神了起来,在车里不停地动弹着身体。窗外的景色一览无遗地映入一双双渴望又惊奇的眼睛里,这里的景色与一路上所路过的风景有着诸多不同。天空没有出现太阳,但大地的轮廓清晰地展露在我的眼前,我从未见过这般宽广宁静的草原。朝汽车行驶的方向望去,很远很远的地方隐约能看见白色的建筑群,挡住了平行的视线,再后面是像波浪般起伏着的山峦,连接着苍茫的天地,前后左右都是草原,绿茫茫的草原与明朗的天空像缝合在一起一样,界限模糊。来往的车辆多了起来,那一辆辆大小不一的汽车行驶在笔直的路面,从远处看,像是静止不动,因为在这无尽的绿原中,除那些黄褐色土房和白色的帐篷之外,没有什么可以作为标记。一条大河在草原的正中静静流淌着,它无声无息,即使往来在临近它几十米远的路上经过,若不抬头仔细观望,便不会发现它的存在。它是如此的平静,平静得使你分不清它是从哪方流向哪方。又是如此美丽,像是明朗的天空被切割成细小的条状,镶嵌在这墨绿的大地之上,这流动的美丽与天空遥相呼应,构成宏大的自然视觉盛宴。听司机说这条河叫扎曲,这地方得名于这条河,叫扎溪卡,意为坐落于扎曲河畔的部落,而我此刻置身的草原名叫扎溪卡大草原。
我们依然行驶在这条笔直的路上,那白色的建筑群,以及背后的山峦变得越来越清晰。此时,天空又被乌云覆盖,刹那间,车窗上落下几点雨滴,然后是飘飘洒洒的雨滴敲打着透明的玻璃,大地沉浸在烟雨朦胧的世界里。在细雨中走过几段路,那雨竟化成飘落的雪花,缓缓洒落在无声的大地之上。雪花一片连着又一片,将天地织成白色飘零着的网。过了几分钟,笔直的公路经过一个大弯向右驶去,随后沿着右边不足几百米高的山坡,向着原来的方向往前驶向目的地。在向右拐弯处,坐落着一座古老的寺院,高大宏伟的寺院在飘着朵朵雪花的空寂草原上静静地矗立着。寺院整体以红、黄两色作为主色调,那暗红的墙,僧人绛红色的僧衣,在白茫茫的世界里尤其耀眼。寺院主殿顶上的金顶表面,已经覆盖上了一层白皑皑的雪花,没有金光闪烁,多了一份宁静和祥和。我们的汽车刚经过寺院的门前,正赶上僧人们散场休息,寺院正门前的空地人影涌动,一个个披着僧衣的僧人,从寺院门口涌入空地,有的则穿过马路,到对面的商铺里购买所需的食物。汽车小心驶过,又渐渐隐没在空寂的草原之上。那雪中若隐若现的白色建筑群,已经近在咫尺了。路的两旁灰色的平房多了起来,它们一个连着一个,有的上面覆盖着各种颜色的铁皮屋顶,红的,白的,蓝的,黄的,给这单调的大地增添了不少色彩。再往前,被太阳烤成焦黄色的路灯,不对称地排列在路的两旁,行人甚少,偶尔有牧民骑着摩托从路上轰鸣而过。流浪狗成群地在路边走过,它们像是在雪中巡逻一样,漫无目的地四处游逛,若是偶尔遇上单独出行的人们,便对其疯狂地叫上几声,这群起而攻之的势头,颇有几分小人得势的可恨模样。穿过两面有低矮平房对应的街道,又是一片空旷的马路,随即几座高大的楼房出现在眼前。进入扎溪卡草原以来,这是第一次出现楼房,有的两层,最高不过五层。经过一个空旷的十字路口,司机说到了,要我们下车。我付过车费,下了车,站在路口,望着漫天不断向我袭来的雪花,和街道上一个个匆匆而过的背影,四顾茫然,像是被抛弃在一个陌生的世界里。
“走吧。”同行的老乡朝我喊了一声,于是我同他们一起,在漫天飞雪中寻找旅馆住了下来。安顿好后,我们准备去吃饭,路上的脚印和车轮印刚在路面上留下痕迹,很快又被雪花掩盖上了。我们在街边随便找了一家面馆,吃了热乎乎的面,又返回住处。躺在开着电热毯的被窝里,看着窗外飘零的雪花落入未知的地方。老旧的彩电开着,传来嘈杂的声音,我无心观看节目,尽管同伴看得不亦乐乎,并时而传来尖锐的笑声。我想起家乡,此刻家乡定是一片风和日丽,夏意浓浓吧?
就这样,我在未知的等待中,在那被称作“离太阳最近的部落”的县城里,待了大概一个星期的时间等待分配通知,就在要分配的前两天,还参加了一两次短期的培训。具体现在已经记不清楚了,只记得接到通知要去被分配的学校报到的那一天,100多个同学连同各学校负责人参加了一场会议,散场后就在会议楼的大门口,等待各自学校负责人的认领。我们有四个人被安排在同一所学校,所以在一起等待来接我们的人。过了几分钟,人群中有一个头戴牛仔帽,皮肤黝黑,个子中等且微胖的人,朝我们这边走来。他脸上堆着笑意,同我们打起了招呼。我们四人中的其中一个是扎溪卡本地人,并与我是同一所学校毕业的校友,虽然彼此不熟悉,却因为共同的学习和生活经历,而有了很多的话题。另外两人是女生,都是与我说同一种方言的人,所以自然亲近许多。那人同我们短暂交谈了几句,表示当天就要赶回学校,因为路途很远,要我们尽快购置所需物品,于是我们一起到街上商铺里购买了一些生活必需品。在布满坑洼的路面,来往的车辆不断地从坑洼的积水中溅起黄色的泥水,行人不得不紧挨着楼房和商户门口小心翼翼地走着,生怕有急速行驶的车辆往身上溅起泥水。我们几个人穿梭在大小不一的商户之间,很快将所有东西堆积在那人开着的铃木小汽车里,便踏上了又一次的旅程。一路上,我的那位校友成了我们大家的“导游”,每到一个地方,就滔滔不绝地讲起关于那个地方与他有关的故事,甚至可以追忆到童年的时光。我在感叹他那非凡的记忆力的同时,也被他独有的讲故事的语言天赋所折服。尽管旅途遥远,土路泥泞不堪,但是有了他的故事陪伴,我们的疲劳感消减了不少。再说,前来接应我们的负责人,据介绍是学校的校长,名叫扎西,年龄与我们相差不大,说话嗓音雄厚,语气沉稳冷静,初识感觉一本正经,不苟言笑,偶尔发出的笑声却异常响亮。
下午5点,我们已经赶了两个半小时的车程。据扎西讲在原先路况好的时候,从县城到学校只需要两个小时,如今柏油路褪去青黑色的沥青路面,只剩下坑坑洼洼布满石子的路面,有的地方则从来没有过沥青路,所以在夏季总是积着泥水,车辆很容易卡在里面。所幸我们并没有遇到这样的事,但还是耗费了很长时间,才来到距离目的地还有30公里的一座小镇上。虽是小镇,却不过是不足一公里长的街道,同一路上在雨后布满污泥的路面一样。来往的行人和车辆倒是挺多,窄小的街道上急促的汽车喇叭声,尖锐的摩托鸣笛声,行人和车轮碾压路面发出的声音,以及各种交谈声与小孩的嬉笑声络绎不绝,响彻在这狭窄的街道上空。我们把车停到路边,找了一家餐馆吃了便饭,又开始了前往最终目的地的旅程。
往下走,又是一片碧绿的世界,只有一条青灰色的大河在宽广的大山之间流淌,这是扎曲(雅砻江)。此时,它在公路咫尺的地方流过,比起上游的宽广和悄无声息,它一改沉默的本色,在缓缓向东西两面延伸的草原之间,像一条游动的巨龙匆匆而过。河道也变得越来越狭窄,水流湍急,水势汹涌,当车辆行驶在靠近大河的路上,能听见河水发出低沉的呼啸声。一路上,我们的汽车紧跟着河流的方向,偶尔河水在平缓的草地上,划出一个马蹄形的转弯,道路也同样在翠绿的大地上画出一个完美的半圆。越往下走,两岸的山势渐渐突兀了起来,车辆越往低处行驶,那两岸绵延的山脉越向高处延伸,直至消失在云海之中。窗外吹着的风也明显柔和了许多,尽管那一天几乎是阴天,也可以感受到那隐藏的太阳渐渐地将温暖释放了出来,使大地在灰暗的日子里依然展现出属于它的美丽。道路两旁的灌木丛也多了起来,而且比别处生长得更加茂盛和高大。其实,从我踏进扎溪卡地域的那一刻起,除了灌木丛,并未见到其他任何树木,连高原上常见的松柏也没有见着,扎西说这地方除四五个乡之外,都没有树木生长。那几个乡处在金沙江流域,气候温暖,适宜农作物的种植,那里有柳树等各种树木,那是在我们去的反方向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