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岩上的小草

作者: 次仁央吉 阿顿·华多太

大地脱去绿衣,一个冬日的星期天,桑珠孜道班迎来了一位身材苗条、脸蛋白里透红、十八九岁模样的姑娘。

姑娘下车后,用手理了一下衣裳,又用手帕擦了擦红色的高跟鞋。正当她准备从车上卸东西的时候,吉本(藏语,道班班长的意思)达桑疾步跑过来:“你是白央吧?”他问。姑娘朝达桑点了点头。达桑转身向身后的一群人喊道:“白央到了。”

一群人急匆匆跑过来,帮姑娘卸下行李。吉本达桑满脸堆笑,握住姑娘的手说:“我叫达桑,我们得知你要来的消息,早已把宿舍给你安排好了,请你先到我们家歇息一下吧。”

“不麻烦您了。”名叫白央的姑娘回绝着,从达桑手里接过钥匙,向陌生的宿舍走去。

随后,几位工人把食物和茶水送到白央的住所。对于工友们的嘘寒问暖,白央的表现十分冷淡。工友们见此情景,也就悻悻地回到各自的宿舍休息去了。

当天晚上,白央吃完达桑送来的热饭,上床睡了。屋外狂风大作,风沙从窗户和门缝里吹进来,发出呜呜的声音。白央越是闭眼想睡,脑子却越发敞亮如一面镜子。

“这次你没有通过招工考试,也就没办法争取城市职工的身份了。只能暂时到你父亲的道班工作一段时间。在那儿转正之后,姑妈再想办法把你调回拉萨。”

“没有必要调回来啦,要做好长期在道班工作的准备。若不是老不中用,我才不愿意退休呢。眼下,想干一番事业,也有心无力,只能寄希望于你身上了。”

临行前,姑妈和父亲反复叮嘱的情景,一一浮现在她的眼前。她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看看手表,时间还不到10点。想到此刻,自己若是在拉萨家中,应该是在明亮的台灯下,翻阅一部小说吧,或是追看一部电视剧。可是此地,除了暗夜、风声,什么都没有。真的是让人觉得恐怖。我怎么能在这样的地方待下去呢?白央想着,还是祈愿姑妈早日把自己调回拉萨吧。就这样,竟然慢慢睡了过去。

第二天上午,吉本达桑为白央的到来,专门召集了一个会议。

“白央是从拉萨来的,有较高的学历。她顶替她阿爸来这里工作,大家表示欢迎!”

吉本达桑做过简短介绍,又向白央逐一介绍了在场的工友。之后,把工作情况以及这里的生活状况,详细说了一遍,最后充满感情地说道:“你是我们的吉本丹木代先生的女儿,能够秉承你阿爸的美德,来我们道班工作,真的是大家共同所愿啊。”

参加工作的第一天,白央很早就被吉本达桑的妻子玉卓烧早茶的声音吵醒。她从床上爬起来,洗漱、梳妆,占用了太多时间,等她走出宿舍,工友们已在拖拉机上等候了。 “白央,把包扔给我,从车后面爬上来。”央金大声喊道。

白央登攀了几次,都未能成功地爬上车厢。

央金又说:“白央,把手伸给我。”

正当央金把白央往车上拽的时候,听到白央喊:“阿姐,请放开我,我的鞋跟……”

工友们伸头一看,这才发现,她的鞋跟卡在车厢的缝隙里,竟然穿了一双高跟鞋,不由哈哈大笑:“穿这样的鞋子,怎么干活啊,快回去换一双鞋子吧。”大家纷纷说。

白央返回宿舍,因并没带适合劳动时穿的鞋子,只能换了另外一双高跟鞋过来。到了工地,吉本达桑安排央金和达琼等人负责筛沙,自己和白央负责给扎西驾驶的拖拉机装土。

装满沙土的拖拉机冒着黑烟,卖力地跑来跑去,装土的工人需要不间断劳作。没过一个小时,白央便已手臂酸麻,筋疲力尽。

“优良铁锨吆!方正铁锨,请快快钻入黑土……”

一旁的扎西和达桑唱着劳动歌,轻松地将土块扬进车厢。白央在一旁灰心丧气,自言自语道:“唉,这些人力大如牛,我怎么能跟他们比啊!”

达桑关心地问:“是不是不太适应啊,你该休息一会儿。”

扎西瞟了白央一眼:“你去烧茶吧,烧午茶的时间到了。”

一个小时过后,大伙儿陆续过来用餐,白央仍未将茶烧好。央金见状,赶忙说:“白央,我来,这里的柴火带刺,小心扎了你的手,瞧瞧你的手指头,已经扎伤了啊。”央金接过白央手中的活,替她烧起火来。

大伙儿用餐的当口,刮起了大风。白央裹着头巾,蹲坐一旁,只顾躲避风沙,忘了吃饭。工友们却背靠拖拉机车厢,若无其事地拌着糌粑,喝着茶水,还时不时开起让人开怀大笑的玩笑,满不在乎刮来刮去的风沙。

“白央,喝茶呀!这个地方,除了冬末和初春,其他时间都会刮风的。”央金说。

“白央,你不吃饭,怎么有力气干活?”达桑说。“你倒是说话呀,你是一位初中毕业生,今后有时间,能不能帮央金、扎西和达琼学点文化知识呢?”达桑补充道。

白央从头巾下露出半张脸,有气无力地说道:“‘佛若不自成,何来救众生’,我自己因为没有学好知识,这才沦落到今天这种地步,又怎么能帮别人学文化?”

一个星期六的下午,白央像往常一样从公用水房打来开水,洗了头、脚,又打来一桶开水,正准备洗衣服,扎西怒气冲冲地跑了进来。她把手里的洗盆往地下一摔,沉着脸道:“白央,谁给了你这样的特权。难道你不知道,道班吃水困难,要从一公里之外的地方运回来吗?你这样糟蹋,别人怎么办?也太过分了吧。”扎西不由分说,将白央打来的那桶水拎走,分给其他的工友们使用。

白央愣在那里,脸上火辣辣的,喃喃说道:“难道在这里,讲卫生也是错误吗?”说着,她哭了起来。

听到她的哭声,达桑赶来相劝:“白央,别哭,等我们明天领到工资后,我帮你从河边提来足够的水供你用。”

每个月的月末,是交通局配发工资和生活物资的日子。桑珠孜道班会安排两位工人到站点接收物资,这个月,轮到达桑和白央负责此事。中午时分,物资运抵站点。物品包括糌粑、酥油、茶叶、盐、肉等食物,以及其他生活用品。

“吉本啊,一下子运来这么多物资,是为节庆准备的吗?”白央问。

“姑娘,这仅仅是一个月的配额。”达桑说。

“每个月能供应这么多物资,简直太好了,还有……”白央欲言又止。

达桑掸了掸身上的糌粑粉,说:“是啊,如今生活条件好多了,要是往昔,物资很难准时运达。那个时候,你阿爸是我们的吉本,一旦物资出了困难,你阿爸便会勒紧自己的肚子,把糌粑分给我们吃。若是没有糌粑,他还会给我们弄一些烧饼填饱肚子。”

“遇到那样的情况,你们怎么不开拖拉机去领呢?”白央天真地问。

玉卓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扔下手中的口袋,推了一下白央。

“那个时候,若是有拖拉机可用,还用你提醒啊。那个时候,不要说什么拖拉机,连马车都没有。当时我们干活,你阿爸总会提早把工具和炊具装到人力车上,带领我们徒步到工地上。那个时候的条件,真是艰苦啊。但你阿爸,从来没说过一声苦,整天乐呵呵的。我记得当时,他还为大家开垦了一块荒地,解决了大家吃菜难的问题。”

白央说:“哦,明白了,现在我们的条件,与以前不能相提并论。”

达桑说:“你阿爸一直以公路为家,把公路的畅通,看得比生命还重要。”

听了这样的话,白央的脸上是一种感动又自豪的表情。

那天上午,吉本组织了一项活动——筛沙比赛。两人结为一组,洗筛大约8立方米的沙堆。央金和白央一组。比赛过程中,白央无论铲沙、筛沙,样样活儿干得都非常吃力。午餐时,白央看着自己和央金的沙堆,又看看其他组的沙堆,眼泪不禁流出眼眶。

央金问:“白央,你怎么了?”

白央耷拉着脑袋:“没怎么……”

央金说:“有什么心事,你要跟我说啊。”

白央忽然双手遮脸:“这项工作,我真的胜任不了,还是把我送回拉萨吧!”这样说着,忽然哭起来。

工友们见状,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姑娘,你不要泄气!你还年轻,任何工种,都要经过一段时间的历练。想当年,扎西、央金也都和你一样,很难胜任这份工作。如今,她们不都挺过来了吗?别担心,更不必流泪。”达桑安慰她道。

白央仍是哭个不停:“请把我送回拉萨吧!”

“你不想待在这儿,当初就不应该来呀!又不是我们把你请过来的。这么轻松的工作,你都无法胜任……”一旁的扎西终于按捺不住,训斥白央道。

“扎西,你不要乱说。”一向和蔼的吉本达桑,说了扎西一句,长长地吁了口气,“扎西,你以后说话,不要随便说教,要懂得别人的难处。”

扎西撇了撇嘴,愤愤地说:“从今往后,任她怎样,我都不会管的。有谁听说过养路工人穿着高跟鞋出工吗?难怪有人给她起了一个绰号,叫什么‘孔雀公主’。我们都是年轻人,谁不希望自己穿戴得时髦,但干活要有个干活的样子,小孩子都懂得的道理,她怎么会不懂?”扎西说着,愤然离去。

收工后回到宿舍,白央蒙头便睡。她梦到自己回到拉萨,忽然被一阵敲门声惊醒。起来开门,吉本达桑站在门外。

“您有什么事吗?”白央冷冷地问。

达桑说:“我家玉卓包了肉包子,请你过去吃。”

白央的表情依旧冷淡:“谢谢您了,我身体不舒服……”

达桑笑了:“哪儿不舒服?我家玉卓包的肉包,可是包治百病,你还是跟我走吧。”

无奈之下,白央只能跟着达桑去了。

玉卓见了白央,摸一下她的头,母亲一样安慰道:“白央,今天的事,我都听说了,你不必伤心。话说,‘人间没有无过之人,林中没有无瘤之木’,你又何必在意。”

达桑将妻子的话头打断:“玉卓,快把包子端上来吧。”

玉卓转身去了厨房。不一会儿,一摞包子、两盘菜摆上了餐桌。好长一段时间,白央都不能感受到在家吃饭的氛围,此时在达桑的家里,有了这样的感受。她更像个远足归来的孩子,在夫妻俩热情的招待下,显得有些不知所措。

玉卓趁机劝她道:“白央,你不会执意回拉萨吧?若是回去,怎么面对你阿爸啊?伙伴们又会怎么看你?坚持下去,能拿到一份工资不说,对国家也是一种奉献。今天的扎西虽说了几句过分的话,但她是一位心直口快的人,你不要计较。时间长了,你就知道她是一个好人了。”

吃罢饭,白央临走,达桑又拿出一双白色胶鞋递给她:“明天,你就穿这双鞋来上班吧。”

白央心里暖暖的,对这份工作的看法,也有了改变。

这一天,工人们正在公路上埋头干活,一辆汽车停在远处。从车上下来一位中年妇女,朝干活的人们看着,嘴里叫道:“我的孩子——”摇摇晃晃跑过来。

白央听到喊声,抬头一看,不由叫了一声:“姑妈。”扔下铁锹,朝中年妇女跑去。两人抱在一起。白央拿出一块手帕,在姑妈脸上擦拭:“姑妈,你别哭啊。”姑妈抬起泪眼,端详着白央:“白央,你黑了,瘦了,这是受了多少苦啊!”她拍打着白央身上的灰土,“孩子,你怎么能待在这种地方。”她的话,都被一旁的工友们听在耳里。

午饭时间,响起央金的喊声:“请大家拿出自己的碗,准备喝茶了。”

大伙儿开心地喝着清茶,吃着糌粑,白央的姑妈却连碗都不碰一下。她用头巾将脸严严实实地包住,嘴里不停地说道:“哎呀,这么大的风,你们怎么能吃得下啊。”

白央说:“今天的天气,还算不错的。”

姑妈惊讶地问:“还有比今天更糟糕的天气吗?”

回到道班,姑妈看着简陋的宿舍,心疼地说:“孩子,真不敢想象,你怎么能住在这种地方。”

白央笑一笑说:“已经习惯了。姑妈,你先洗漱,我给你准备一些吃的。”

“我什么也吃不下。”姑妈说,将随身带来的衣服和食物递给白央。

白央看也不看,放在桌子上。

姑妈说:“孩子,你平日不照镜子吗?看看你都变成什么样了。”

屋外的夜空万里无云,月光透过窗户,照在她们脸上。姑妈又说:“都怪我听信了你阿爸的话,他每次说起道班的生活,又是多么幸福,又是多么光荣,所以才把你安排到这儿来工作。这里不是人待的地方,我要领你回拉萨。你年轻、漂亮,有文化,怎么能和那些人相比呢,你更应该得到一份体面的工作。”

上一篇 点击页面呼出菜单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