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山蜀水(外一章)
作者: 宁肯大概只有我一个人在飞机上读《费马大定理》,一段时间也不会超过三个人,一年大概不会超过十个人。想象这十个都是什么人,有一个像我这样学中文的高考数学只考十几分的人吗?如果有,出于什么古怪的原因?会比我更古怪?想象这个假定的人是很有趣的。《费马大定理》被希尔伯特列入“二十三个问题”之一,在折磨了人类三百五十多年后,终被一个叫怀尔斯的人证明。我想,如果他刚刚在脑子里证明了却突然成为植物人,比如不慎在浴室滑倒,深度昏迷,成为植物人,人类等他醒来要等多少年?这是我在飞机上读这本书的原因吗?事实上在飞机上阅读《费马大定理》是不可能的,因为在家也不可能,但我还是出门时带上了它。在飞机爬升到三千米之上,它作为“天书”恰如其分,随着飞机升高越来越如是。它仅仅作为阅读的仪式,一种类似寺院的仪式,合掌与祈祷我认为都是有意义的。
还有一件事也有趣,登机前几乎无限空旷的停机坪上,突然来了天文数字的蜂群。蜂群以我们准备登机的飞机为中心,团团起舞。摆渡车已到飞机前,我们却不能下车,等了足足一小时,来了红色救火车,许多机场小车,许多人。救火车向漫天蜂群洒水,试图将蜂群赶走。我在摆渡车上看不见蜂群,因此开始不知怎么回事,以为飞机有故障。总算可以下车了,我问现在场维护人员怎么回事,曰:“蜂群。”那就太奇怪了:“若蜂群可阻止飞机起飞,那还不是经常的事?”曰:“以前从未有过,这是破天荒第一次。”那就更怪了,难不成因为《费马大定理》?不知它们共同定义着什么。多辆红色救火车的高压水枪还在洒水,起了作用,驱散不速之客,但仍有少量蜜蜂不肯离去。空姐在机舱口使劲扑打,但我进舱时亲眼看见有蜜蜂飞进机舱。非常奇怪的是,一到机舱里,蜜蜂便神奇地消失了。我担心它们像苍蝇一样飞来飞去,然而一路上都没发现一只,直到飞机到达州机场降落,也没有一只蜜蜂下飞机。达州到目的地通江,一个同样陌生的地方,要两个多小时的高速车程,我不知道蜜蜂是否将同我一起到通江。我想既然它事实上已变成了神秘之物,超现实之物,就没有什么不可能的。不过如果我说时时都感到它的存在也是不实之词,某些存在并非是要你时时都感到,正因为如此才叫存在。
刚下飞机我就见到了李浩,我一见到李浩并没马上想到李浩可能是一只蜜蜂,或者我也是。我当时只是非常清楚地知道,并一再强调地提醒自己我到了巴山蜀水。这个词由来已久,如果拆开来,蜀水我倒是到过不少,比如岷江、嘉陵江、汉江、大渡河,但大巴山却还没见过,飞机上有过一瞥,火车或穿过其间,但不落地是不作数的。巴山、蜀水密不可分,没在巴山中见过蜀水,就不能说见过蜀水。这次不同了,两小时高速竟一大半都是穿越巴山,都是隧道,忽明忽暗,一节一节,节奏很快,简直像漫长的长笛,一路弹指吹奏。谁说大自然没有音乐,有了隧道就有了音乐。巴山都不算高,但也不矮,植物全覆盖,有山必有水,一节节笛孔所见是像山一样绿的水,城市也都在山中、江边,开门见山,窗外即水。而且不是远山远水,是近在咫尺,就在酒店下面,就是传说的通江。车上时通江一直在晃,明明灭灭,这时完全静下来,在酒店十三楼窗前俯瞰,恰好透过大玻璃正对江面上的一道白烟似的拦水,一道永不升起的白烟。影影绰绰的白鹤在白烟上起起落落,仿佛是升起的白烟,但很快落下和烟还是不同。远处平静的江面上看不到鹤,只在这道自然拦水的烟上飞来飞去,仿佛升不起来的烟波是鹤的乐队,是它们的梦幻。那么白鹤本身已是梦,仍在追逐梦?纪念梦?春祭?斯特拉文斯基俯瞰过烟上的鹤?飞机、高速公路、酒店十三楼是同类事物,我真的是否在地上?打开上面的玻璃窗,江风袭来,山风袭来,一回事哪里说得清?但我还是多少感到了真实……那道白烟,拦水——布拉格老城的伏尔塔瓦河也有一道拦水,只是那是人工的,由斯美塔那的音乐驱动,纯粹波动,没有鹤,即没另一种维度,这里是自然,所以来了鹤,鹤即中国?我走神了。然而如此近地隔着马赛尔·杜尚的大玻璃没法不走神,就是说通江拦水如果我不亲手触一下,比如像卵石一样拦一下江水,我就觉得会辜负了鹤。
不过我倒是不用急,无论如何我已到了江边,就在江边,迟早一指入江。此前在大堂,李浩就从行囊中取出来之前给我写的字,交给了我。我也给李浩写了字,我们完全可以说在通江畔换墨,只是彼时我还不知鹤的存在。现在想在大堂一如在江边,我们也是鹤?而且我们的换墨行为并不比鹤复杂,一样单纯,飞来飞去。临行前,李浩嘱我给徐晓亮写幅字:魁星。但凡有人跟我要字,我都感到神奇,几乎有种孩子式的兴奋和紧张,好几天都跃跃欲试,怕不知自己会写成什么样。于是也向李浩求字,好像如此一来李浩也会像我这般快乐。结果李浩又跟我要字,让我受宠若惊,我们这是怎样的单纯?鹤与鹤之间也不过如此。我向李浩要的是“天·藏”二字,因为前不久李浩刚在一篇非同寻常的文章中,提到我的这部写西藏的小说,我觉得让他写这两字恰如其分,相当于纪念。同样问李浩给他写什么词儿,李浩说随意。想来想去,想到了老子的“非常道”三字。“非常”两字不好写,遂写了一个大大的“道”,落款提道“非常道”,两者呼应,越发觉得像是李浩。我从来没把“道”字写得这么有感,写得粗壮飞翔,像一只大鸟。非常像质量很大、起飞很重的李浩。此时,我在十三楼窗前,面对下面的鹤,展开李浩在大堂给我的真迹,发现我和李浩并非同时代人,另一个李浩向我走来。另一个时空:李浩手书大大的“天·藏”二字跨越时空,像唐代的飞行物,两边是呼应并对称的小字唐楷。小字更见功夫,一笔一画,仿佛“天·藏”两个大字是一座寺院,两边小字是匾额,构成了一个立体空间。就在十三楼窗下,面对白烟飞鹤,我不禁在手机上写道:“李浩是真功夫,楷书之古朴罕见,有穿越之感,而我这‘道’所谓汉隶反倒不古,很现代。”按理说楷体本为现代印刷汉字所取,竞让李浩写出古意,实在不像先锋派小说家李浩。那么李浩身上有多少个李浩?我实在不知道。有个电影叫《百变神偷》,李浩也可称“百变李浩”,拿神偷做比喻不太恰当,但李浩才不在乎这个。
晚间,胡竹峰至,包倬至,黄土路至,李宁至,并非一起,而是参差,单蜂,嘤嘤嗡嗡举杯,第二日酒醒便一眼又看到鹤。原来没挂窗帘,无须挂,床上即可见阳光随风掠过树梢,江水清浅,稍有一起伏便成一道烟。早晨比黄昏看那道烟更清晰,鹤有七八只,翅好像比黄昏倒更缓、更悠,即使落烟上也可分出。没有比早晨更透亮的时光,一切都透亮,树都是光。
缘江而行,深入重峦叠翠,只有到了真正的乡间,才算到了真正的大地上。山中水边,绿得见不到一点石头,泥土,几无庄稼,不论山多高都被绿所覆,以致山什么颜色完全不知。和北方不同,和南方也不同,同时兼北方之势、南方之翠,便是大巴山。山是这样,水自然也不同,山不高,水也不大,但比南方清,比北方透,雾都独立,时时升起一烟,一切翠得那叫一个绿,绿得那叫一个翠,几至山就是水,水就是山,这才叫真正的巴山蜀水,那种灵透是任何一地都没有的。据说晚年黄宾虹入川,风格为之一变,水墨大长一境。据说,1933年,在一次写生途中,突然遇雨,瞬间被淋成落汤鸡,但老黄却不躲不闪,甚至情不自禁,反倒坐于石上,凝神山水空蒙,聆听自然。黄宾虹生于江浙,哪儿没见过山雨空蒙?独非坐于巴山之雨?什么让其醍醐灌顶?显然不仅是山,也不仅是水,是整体的山水综合,有诗为证:“泼墨山前远近峰,米家难点万千重。青城坐雨乾坤大,人蜀方知画意浓。”此时我与胡竹峰正坐在“入蜀方知画意浓”的“梧桐听雨”之半山庭院观看巴山蜀水,品茗论道,一如古人。自人巴山蜀水以来,每人都不仅仅是现代人,都“我看青山多妩媚,青山见我应如是”,都被大空间、大时间笼罩,此时若有雨,我们大约也会不躲不闪?而今人张枣也是来到巴蜀才写下“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梅花便落满了南山”名句。我与竹峰因故脱离众人先行乘车到了“梧桐听雨”半山,虽与竹峰初次谋面却相谈甚欢,待下得山来,手机上有札记:“大巴山中,庭院,与八四年的胡竹峰聊‘新散文’、京味、反京味,七十年代之史前,我与石头的关系就是我与时代的关系,从散文《城与年》到小说《城与年》。‘也只有你可以写反京味小说’,虽角度不同,但十分心仪这话。没人这么写过书,也没人能写,竹峰很肯定地说。这是上午从王坪半路上退下来的事,现代社会就是这样,昨天你还在甲地,今天就在完全不同的乙地,见到不同时代的人,时间太快,空间也快,没法不发生一种量子纠缠。”
竹峰,江南才子,徽人,目深灵动,一如其文,正映了眼前山水。
午后继续山行,真巧,说着说着就下起雨来。据说天气预报最不准的就是巴山蜀水,雨说来就来,说走就走,当年黄宾虹是这样,现在依然如是。说来也难怪黄老爷子枯坐雨中不走,雨中山水,又颇不同,一切都动起来,幻起来,可观,可想,可以雨为帘。有雨必有雾,有雾必有露,有露会有什么?硒。“硒”是个经常出现却依然披着未知外衣的词,不知别人如何,反正我一直不确知其意,尽管我没少买过富硒大米。就算我是一个读费解的《费马大定理》的人,不知道硒也不奇怪,百度了一下这个知识点的硬度,还是让我非常吃惊:“硒,非金属元素,符号Se,晶体硒能导电,可做半导体晶体管、光电管、计算机磁鼓、玻璃着色材料。”太硬核,完全不符合我买富硒大米的印象。接着读稍懂:“硒分为植物活性硒和无机硒两种,植物活性硒通过生物转化与氨基酸结合而成,一般以硒蛋氨酸的形式存在。”简单说,硒就是蛋氨酸,氨基酸的一种。硒露哺育了一切,如银耳、山茶,就是说巴山夜雨不仅开艺术新境,也开生命新境,见证科学与艺术两翼。然取天地之精华也并非易事,一个前提条件是得富含精华,就是说硒除用于芯片自然是天地精华,当我在陈家河凝视着大脑沟回般的银耳,在海拔1300多米的罗村“提”一芽一叶、一芽两叶、一芽三叶时,有些词语自然浮现:天生雾,雾生露,露生耳,活生生于天地间。事实上,当陈家河的银耳刚刚于天冈木上生卅就像“露”。在云雾中的银耳菌棚内,我看到一截截立体叠加的天冈上一个个凝固的“露”冰清玉洁,晶莹剔透,展开的亦如珊瑚,如人早年形成的大脑。
江水如带,拦水如烟,离开的这天早餐时,同止一堂的王章文聊了一会儿徐晓亮。王章文是成都十大律师之一,却在和他做“在世界文学之都与文学大家面对面”,已做了十五期,我竟然毫不知情。之后,我一个人去了拦水。我一只鹤便飞走了,或许它们一直在等我,它们完成任务便走了。那么现在我就是鹤,我站在卵石上一指入江。我曾碰过纳木湖的水、冰岛的水、比勒陀利亚的水、尼斯的水、尼罗河的水、查尔斯河的水,它们都流到过我的掌心,放大了我的掌纹。现在凝视着手中三天的通江之光,时光纷至沓来。事实上每一次新的水,都会唤醒所有过去的水,所有过去的水向我涌来。我虽不会像佛教徒一样醍醐灌顶,但会掬起一捧水凝视掌纹,同时倾听水,将手机的录音功能打开,录制江水声,就像声音生态学家戈登·汉普顿。在著名《一平方英寸的寂静》中,戈登·汉普顿教会了我分辨水的声音,在此前之前我只知道笼统的水的声音,譬如这道拦水过去我只能笼统地听到哗哗这个声音。笼统是我们的习惯,天人合一是我们的习惯,大与空是我们的习惯。我们很少分辨比如河左岸与右岸的声音有何不同,一边岸陡峭,一边岸舒缓,水声其实非常不同;我们不关注水流过大的卵石、中的卵石、小的卵石有何不同,流过巨石、不规则的石,流过大树、小树、树枝、落叶、朽木。事实上水声都有细微的差别,甚至树的斜度、靠边还是搁浅、密度、稀疏,声音都非常丰富。戈登·汉普顿甚至说,你挪动一块卵石、一块木头,水声马上就会不同,那时候简直像弹奏江水。我们有过一个人做过戈登·汉普顿做过的事吗?我们大音希声、大象无形,这方面太发达了,但事实上小事物里的世界甚至更大,只是我们从不习惯,也没想过打开小事物。
戈登·汉普顿是美国的大自然录音师,建有声音博物馆,光这两个名称就很震撼我,我从没听过,但是一听就多有道理:我怎么就想不到呢?哪怕就算不从科学实证,仅就文章文学而言,那种差异是怎样的宝藏?戈登·汉普顿在美国奥林匹克国家公同霍河雨林一个一平方英寸的地方建立固定倾听点,倾听录制四季、周边一切自然的声音,他写道:“你最近听过雨声吗?美国西北部的大雨林,无疑是聆听雨声的好地方。我在‘一平方英寸的寂静’聆听过雨林的声音。其实雨季的第一种声音并不是湿淋淋的雨声,而是无数种子自耸立的树上掉落的声音,很快跟随而下的是轻柔飞舞的枫叶,它们就这么静静地飘下,宛如冬日驱寒的毯子般,覆在种子身上。但是这场宁静的交响乐只是前奏而已,等强烈暴风雨的前锋抵达后,就可听到震撼人心的演奏,这时每一种树都会在风雨交加的乐声中,加入自己的声音。在这里,即使是最大的雨滴也可能没有机会撞击地面,因为高悬在头顶三百英尺处的厚密枝叶与树干,会吸收掉许多水分,一直要到这些高空海绵变得饱和之后,水滴才会再度形成与掉落,撞击较低的枝丫,再如瀑布般坠落在会吸收声音的厚密树苔上,接着轻轻掉至附生性的蕨类上,然后‘扑通’一声无力地滑进越橘类的灌木丛里,再重重打在坚硬结实的白珠叶上,最后无声地压弯山酢浆草如苜蓿般的细致叶片,滴落地面,无论日夜,在雨停后,这场雨滴芭蕾,总会再持续一小时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