挥手自兹去

作者: 黄恩鹏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李商隐《锦瑟》

去年,二堂哥恩福去世了。

前年我去看恩福时,他已是一个耄耋老人了。但身体硬朗,看不出有什么病,还干农活:摘葡萄、割草、喂猪、给苹果套袋儿。完全看不出有病的样子,我家兄说恩福是无疾而终的。那天的晚饭,恩福吃了点儿小米粥和炒土豆丝,喂完了猪,在村子里溜达了几步,觉得很累,就早早关灯休息。但是从那晚,他就再也没有起床了。恩福校长——我的二堂哥,静静地,在睡梦中走了。

我还说要去看他呢。因为疫情没能回去,有些遗憾。

鱼面彩陶的大水缸里盈满了金子般的阳光。二堂哥恩福有一个菜园子,春浇青梗,夏浇绿瓜,秋浇白菜,冬天就用几只大缸腌渍过冬的酸白菜。

我的老家辰州东城东山村是一个原始的小村。我在沈阳的一位兄长说,辰州人为何眉毛都很重,粗眉、圆脸儿,额际宽宽,带有原始的神符。有时候,我在外地,遇到了一口辽南口音的人,不用问,一定是辽南一带土生土长的人。问一下籍贯,果然就是。但是,现在我回去得少了,走过了一些村子,认识我的人和我曾经认识的面孔,几乎微乎其微。

但我有时候要说故乡话,也能够拉近与他们的关系。

几十年了,老人故去了,年轻人到外地了。在外面的人,怀揣乡愁,回到了故里。认识我的人却是很少,不能不感怀伤痛。老人们一个个走了,想象当年,他们在拳拳的思忆里,诵读着和誊写着内心最朴素的情感,且以谦恭忆念做出回应。灵魂的出逃者,并非都是懦弱的。打马坠镫的人,沉默不留任何存在迹象。我们都是平民百姓,探找祖宗的踪迹,何其艰难!绅士以精神的光芒拂净了落在身上的尘埃。骨血的怀疑,如同太阳,光芒坚如天意。如今,我仍要回归草堂,聊说沧桑,厘清记忆里的那些陈旧往事。

他当过校长,在村子里德高望重。我前年去看他时,还想着,多年未见二堂哥恩福校长了,也不知道他是否还记得我。如果没见,或许我的回忆就永远停留从前他那壮实的三十多岁的年轻形象,说话的声音抑扬顿挫。似乎每说一句,都要斟酌语言是否合适。这是做教师的习惯。也就是说,一个乡村学校的校长、教师说话文绉绉的,行为举止也是。

他住东山根一座四合院。那是一处蒙着厚重的历史尘埃的古董老宅。我好像记不太清楚了,又依稀有些印象。“那株老槐树下、大门两边有上马石的是恩福的家。”一位面容似曾熟悉的村人说。但这位乡亲没问我是谁。如果问我,应该彼此是认识的。大概是我的相貌变化太大的缘故吧?

恩福舍不得将那块方方正正的上马石丢弃或用于别处,或许有人要将之搬走。那可是与墙上的拴马石孔洞一样贵重,是祖辈身份的一个明显标识。四百年了,点滴火焰正一点点蹿高,向民间悄然溢出。如今,那一朵朵火焰已经冷却,为让人浮想联翩的故事。

堂哥恩福是当年东山村的中学校长。退休多年了,在家里闲时看书,忙时饲养鸡、鹅、鸭、猪。在村人或乡人的心里,我的堂哥恩福校长是一位儒雅的乡村绅士。当年的恩福校长——我的堂哥,文能赋,诗能唱,武能治捣蛋鬼,对我格外严厉,丝毫不论什么堂哥、堂弟。也因此,我尝到了他的许多苦头:他的粉笔头儿经常划着风弧,带着呼哨,如箭穿飞,以训诫作精确制导,百发百中,专门击打调皮捣蛋学生的鼻尖和嘴巴。我心里一直这么认为:堂哥恩福是一个神秘的人,一定练过飞镖,指哪儿打哪儿,命中率堪比白眉大侠之没羽飞蝗石和本家黄天霸的飞镖。有时候他气急了,不让我措去鼻尖上的粉笔印迹,留着,回家让父母看看。对顽皮少年来说,这无疑是最严厉的惩罚。

我淘得没了人样儿,比上房偷屋檐下的鱼干的猫儿还淘。苦口婆心的提醒和父威母慈的教导,未必能根治骨子里的顽劣。那天是星期天,他撞见我在校门前老槐树那里掰些嫩枝上的槐花,他问我干什么用,我说喂兔子。兔子爱吃。当然也用这嫩槐花儿包包子吃。妈妈常用这个加肉馅儿做包子。他说你摔下来怎么办?槐树可不是爬的,那枝干上有刺儿,刺一下,疼了,就可能摔下来,胳膊腿儿断了,怎么办啊?

今天语文课讲了什么?他莫名其妙地问了我一句。我说讲了《乌鸦喝水》,他说那就抄十遍课文,深刻理解乌鸦的智慧。又说,你就不能弄个杆子,绑个铁钩子来拽树枝吗?第二天,他不知怎么就给了我一个长长的木杆子,顶头用粗号铁丝弯成了一个钩子,将这个钩子伸向茂密的树梢,钩住一枝,然后双手拧动杆子,就能将树枝拧断,槐树枝脆,嫩枝带着嫩叶和槐花儿,一下子被扳了下来。有一天,我被班上的张宝鸣同学给踢了三腿,走路一瘸一瘸的,恩福校长看见了,问我怎么回事?我说了实情,是因为我不替他写作业,他就打了我。张宝鸣长得高大,我打不过他,又不敢告诉爸妈和老师。恩福校长很生气,就把张同学叫到办公室批评了一顿,罚他每堂课站在前面听课,下课让他来擦黑板。

那段时间,张同学脸上全是粉笔末儿。放学了,他要洗脸,恩福说,别洗,回家给你爸妈看看。今后不准你欺负同学,自己的作业,自己来完成。后来,张同学被取消了罚站,但擦黑板的事,他却十分愿意干。即便没再犯错,下课他也愿意去擦黑板了,学习成绩也上来了。

小时候所见的宅子是高大的,如今所见的宅子却是低矮的。让我怀疑住在里面的恩福二哥一家人也似乎全是矮人。那门楣也实在太低,肯定会碰到额头。我看见了恩福校长了。他行动缓慢,手端一小盆猪食,腰杆佝偻,斜身侧脸看着我。我说了自己的小名,也报了大名。他有些激动,上前握紧了我的手。那手很硬,像老翼龙的硬爪子一般:多少年了呀,听说你在北京。这么远啊,还来看看二哥,恰好我还活着。

恩福不说来看看校长,却说来看看二哥。

恩福给我倒茶。我看到那罐子里的茶叶可能多年没动了,变了颜色。茶杯子有一圈圈褐色茶渍,他让夫人——我的二嫂子把那个茶杯子洗干净,甩了甩里面残留的水珠,从罐子里拿出一点儿绿茶给我沏上。开水壶里的水大概不热,茶叶浮了上来。我说二哥、二嫂别忙了,我们唠唠嗑儿。二嫂却忙个不停,将茶水端走,又在厨房用一个电水壶接水烧水。现在他们仍在吃地下抽上来的井水。见他们老态龙钟的样子,我有些感慨:时光真是不饶人啊。当年壮实高大的校长,如今苍老清瘦,面容皱得像核桃,眼睛浑浊,无精打采的。

我说了当年的淘气事情和一些蹩脚的笑话。我的体育成绩不好,教体育的佟老师便叫我当体育课代表,硬是将我从一个不爱体育课、经常逃课的孩子,变成了无法逃离体育课的学生,特别是跳木马课,我总是跑得慢腾腾,最后骑在了木马上,被同学们嘲笑。后来我的体育成绩好了起来。我的立定跳远、助跑跳远,都取得了不错的成绩。当然这是佟老师的功劳。恩福听了这些,笑了起来,说:学生太多了,我都记不得那些事情了。他说也有学生来看他,常常说起从前的事,但他老糊涂了,不记得学生们那些调皮捣蛋的事。但是,他记得我们长得啥模样儿,也记得我们当年的年龄,甚至能说山属相。因为他的侄子—一他弟恩厚的孩子比我小一岁,所以他记得相当清楚。小时候,侄儿小青没少挨他揍。说揍,其实就是给一棍子,打的是屁股,狠抽的那种。论辈分,小青也是我的堂侄子,淘气得没了人样儿。他常常在路上的两棵树之间绑一根小细绳儿,为了绊倒给他算数课打0分的郭老师。郭老师揪过小青的耳朵,还罚过站和让他擦过黑板。小青撇石头百发百中,而且撇出的距离很远。体育课恰好有扔铅球,就让他扔铅球。小青长得胖墩墩的,就练这一项。本来体育老师想培养小青当个运动员啥的,但没想到的是小青后来辍学了。到了城里,跟他的舅舅学了瓦匠,如今成了某个建筑公司的小老板,干些装修的活儿。

我从村子里出去的时候,还没到十五岁。如今快半个世纪啦。我又问起黄家本族的人,堂叔伯们,皆都去世了。现在的晚辈们,我几乎都不认得。

黄家本族中,恩福是最有学问的人。他小时候读“四书”和“五经”,能背唐诗宋词和文言文。他肯定看不懂蹩脚的当代诗歌。他用浑浊的眼睛将自身归入乡村隐士行列,和老伴儿一起养黑猪、黄鸡、麻鸭、大鹅。当年城中请他就职,他偏要退隐山村,把精神留给农业,把魂魄留给乡土。还是那个老宅院子,还是那块上马石,还是那株老枣树,还是那株老柿子树,小院子墙边长着茵陈、马齿苋和蒲公英,他还在那里栽植了毛嗑,夏开黄花,秋熟嘉实。从城里来探望他的学生有很多,不同季节,不同果实,摘下招待。毛嗑成熟了,割下葵花盘子,送给学生。小枣和柿子成熟了,直接摘一袋子,放在车子里带走。

农桑和阅读是人生必修课。晴耕雨读是陶渊明式的生活方式。后来他迷恋上了汪曾祺的小说。郑板桥两句诗,他最喜欢:“一庭春雨瓢儿菜,满架秋风扁豆花”。曾经身强力壮的他,也到山上打柴、摘茧、放羊,还在东山坡那里开了一小块山地种植红薯,到河边钓鱼、掏蟹,把乡村生活过得有滋有味儿。后来他有了腰腿病,打不动柴了,无羊可放了,河流枯断也钓不到鱼了,就安闲在家,拾掇自家的小院子。种菜,喂猪,日子过得不慌不忙。雾失楼台,风拨清虚,年月日,日月年。他说自己想要再活半个世纪呢。

恩福二哥精神乐观。他的哥哥去世最早,三弟恩厚也去世了。他感叹,时光无情,风吹土薄。日子一寸一寸远了。白露和霜降,惊蛰和清明,孤傲的草木,在虚空的时光里葱郁。身无负荷,只有岁月之水漫过时,留下了那么一点点浅浅的青苔。

东边有一束光照了过来,像芳泽的梦。内心的小兽一跳一跳地,跳进了黑暗深处。他的声音不再似当年讲课的声音,腿脚不再灵活了。他的本色还是一个老农人的样子,穿着蓝布衣服、黑布裤子。苍老躲避尘埃。他如数家珍,讲着村子里的事情。君子安贫,达人知命。但他还是有气力斥责不肖子孙所作所为,有辱了祖先。他不用多余的词汇,只需要一两个词儿,便概括了村子里的某人品质。恩福校长说话一直是古今文本互换。现代人看作是书生用语。他说: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呜呼哀哉。生命嘛,本来就是一部越看越薄的书呢,折页的那个地方,必是重点。有人明心见性地活着,有人稀里糊涂地过呀……我平生很少这么认真聆听一位长兄——我上小学时的老校长说着语重心长的话。

他知道我在京城,但不知我在哪个单位。他以为我当了大官呢,尽管我说自己从未在官场混过,只是一个作家而已。恩福却是担忧,说官场如何如何的复杂,千万别贪污呀。我大笑,我哪儿贪去呀!他说他的一个学生,我应该认识的,谁家的,那孩子不容易呀,从小就学习好,顺利读完了初中,又进入高中,最后考入了省重点师范,进了机关,当上了处级干部,但是最近因为贪污,被双规了。说到这些时,恩福似乎有些惭隗,就像他有责任似的。我说,无论得到,还是付出,都如过眼云烟。但是,要对自己的每一步负责。恩福认为那时候,黄芦苦竹绕宅生的叹惋,属于悲郁的情感,但对成长有用。离开标尺培育的稻禾,或许只能长成一株稗子呢。

聊了很久了,怕他劳累,我该告辞了。恩福留我吃饭,说要给我做豆角、土豆焖排骨和酸菜、白肉炖粉条儿。他的眼腈里露出了真诚的挽留。我说,司机在外面等着,我还会再来呢。

他有些伤感地说:兄弟,这辈子,恐怕我们不会再见面了。

火焰熄灭了,灰烬成了思念。在时间的长河里藏着许许多多模糊了梦想的记忆。那些梦想落入了尘封的地方就成了镜框。如今需要更换的,却是愈来愈浅淡模糊的影像。转身慢慢,往事悠悠。蛰伏了的时光里,记忆重新开始启封。活着的人,一代一代走上了生活舞台,又急匆匆走下舞台。不能记住的先人,无法看到的面孔,全都消逝在岁月的深处了。

愈来愈深,记忆无法打捞,真的就像落入大海的一枚珠子,茫茫然,浩浩然,无法打捞上来。有的时候,翻开那些泛黄的典册,从文字里缓缓升起的,是一只枯竭了血液的蝴蝶。树叶罩住了天空,像乌云笼罩四野,遮住了所有的道路。草木在大地深处蔓延着、葱茏着。躲在阴影里的时间,终于无法忍住,它们对蝴蝶说:飞吧,飞到梦境里,飞到光芒下,飞到河心里,飞到山林深处,一定要找到,我们那个久别了的窝巢。

蝴蝶问:“我是谁?”

时间答:“要有光。”

蝴蝶问

“我从哪里来?”

时间答:“要有光。”

这是圣贤说的,谁都不愿做被黑暗混沌包围了的萎靡不振的植物。有光,才有生命、灵魂和人类的精神本质。有光,才有持久的芬芳。但是,礼失而求诸野。“我是谁?”此世、彼世,都有人在内心默默追问。血脉的链条从未断过,但我们没有勇气来对自己的身世做一个定论。我是谁?我到底来自何处?人类最大的课题,可能就是这个问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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