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声里(外两章)
作者: 禄永峰风,会不会把那一截残存的土墙吹倒,会不会把老屋上的瓦片吹到天上去,会不会把村庄里的一棵棵老树连根拔起?小学课堂上,当老师讲到风的级别与破坏力的时候,我坐在桌前不由得胡思乱想了起来。当时,我满耳似乎全是“呼呼”的风声,从黄土高原上的一个个村庄一路赶来的风声。
多少年了,我担心的那截土墙并没有被一场场风吹倒,我担心的老屋上的瓦片并没有被一场场风吹到天上去,我担心的那些老树也并没有被一场场风连根拔起。不少时候,风只是莽莽撞撞地跑来跑去,像迷了路似的,竟然把自己摔倒了。风踩着风向天上直蹿,把打麦场上一些脱粒后的麦秸带上了天,很高很高。我远远地看着,看风带它们去干什么。想着想着,麦秸又零零散散地飘落了下来,落在打麦场的周围。我想,风除了能够把麦秸带上天外,村庄似乎并不惧怕任何一场风。于是,我钻进了风里,钻进了雨中的风里,拉着报纸糊的风筝满村庄奔跑。是风太大了,还是我做的风筝太笨拙了,我在奔跑中,风筝的架子散了,糊在风筝上的纸碎了,自然跟随在我屁股后面的风筝也没有飞起来。一个个风筝,一次次在我“呼哧呼哧”的喘气声里一副灰头土脸的模样。黄土高原上不缺风,我的风筝为何没有像鸟一样欢快地飞起来?
一天,我仰头顺着一阵“轰隆隆”的声音望去,那声音是飞过黄土高原上的飞机发出来的。飞机在我的视线里一点一点滑翔,其实它并没有我想象的那么快。这时候,村庄一场飓风来临,瞬间,满村庄的黄土在大风中四处弥漫。我担心那一架飞过村庄的飞机,它会不会在漫天的黄土里迷路,会不会让村庄刮起的这场风一点一点吹歪?我想,风一次次把我制作的那一个个纸风筝吹得不成样子,那些一架架飞过村庄的飞机,那些驾驶飞机的人,也一定会惧陷村庄刮过的一场接一场的风。
在村庄,有时候我是特别惧怕风的。比如,我们村学校校园里挂着的那一口钟,那是老师敲打上下课的铃声,它像个大大的铃铛,一次次被老师敲响。我们一天天在它传出的声音里跑进教室或者跑出教室。尤其是它每一次发出下课的信号后,我觉得它的声音比风声悦耳多了,像教室外面的树枝上落满小鸟的鸟叫声!只是放学后,校园是那么安静,安静得使我可以听见吹过校园里的风声,还有那口钟的呜叫声。那口钟没有人敲打,它的声音从哪儿飘来?在这样的钟鸣声里,我再也不敢逗留在校园,再也不敢第一个赶到校园。我惧怕那一阵阵钟鸣声。
校园里,除了那口钟能够在风中发声外,那根铁旗杆似乎也喜欢在风中作怪,发出一阵阵或远或近、或大或小的声音。就连那一间间教室的屋顶上,在风中也偶尔掉下一些土渣渣。如果刮过一夜的大风,第二天上学,课桌上一准又落了一层土渣渣。这些声音汇聚在校园里,让安静下来的校园吵闹极了。
我想,如果那根旗杆是木头的,或者是用一棵树做的,它一定不会像铁旗杆那么爱叫唤;如果教室的屋顶不是土坯房,是用钢筋、水泥和楼板搭建成的平房或者楼房,屋顶就一定不会掉下来土渣渣;如果那口钟换成电控的就好了,不用辛苦老师一秒一秒看着表敲打,也不会在风里鸣叫了。
教鞭发出的风声,都是在教室里发出来的。教鞭是我们自己准备的,老师要求每人准备一根。握在老师手里,除了指着黑板教我们认字外,如果谁犯了错误,老师就会拿着教鞭,打在手上、屁股上、腿上,甚至头上。教鞭落下去的时候,自带一股风,落在哪儿,哪儿一股火辣辣地疼。谁都惧怕这一股风,这股风比村庄的风厉害多了。在刻骨铭心般的疼痛中,挨过打的同学拿起那一截被打折了的教鞭,认真求证这一根根教鞭都谁提供的。挨打的同学撂下狠话,他一定给老师提供一根更厉害的教鞭,让老师一定狠狠地打一顿那些打过自己的教鞭的提供者。果然,挨过打的同学提供的教鞭更加结实了,老师打了许多同学都没有打折。一天,同学们议论纷纷,提供这根结实的教鞭的同学挨的打最多。当初制作教鞭的同学似乎悔不当初,一天偷偷摸摸地把这根教鞭用小刀划了一圈。课堂上,老师气急败坏地准备教训一个捣乱的同学时,还没等教鞭落在那个同学身上,“啪”的一声,教鞭折在了半空中。同学们哄堂大笑。
老师把大家请出教室,把我们关进不足二十平方米的烧水房里,扣上门闩。那副铁门闩在风中“咣当咣当”地响,水房里除了门,只有一扇小窗。门关起来,里面黑漆漆的。老师说,不供出恶作剧者,我们将被一直关着。
那天,我们不知道被老师在烧水房里关了多久,老师打开门,把我们一个一个点名叫出来问是谁干的。老师没有问过十人,便直接叫那名同学,那名同学赶紧承认教鞭是他用刀划坏的。老师给那名同学提出一个要求:“同样结实的教鞭制作十根,一根不能少!”从那以后,我们都将老师的教鞭视为跟老师的粉笔、教案一样的教具,没有谁再敢轻易破坏过。
有关风声里琐碎或稚嫩的记忆,源自我八岁那年。那一年,我刚刚上小学一年级。
风吹过村庄
村庄多风,村庄也多黄土。
当教室外刮起大风,地理老师问我们,谁知道村庄的黄土是哪儿来的?黑娃说是他爹淘井掏出来的,狗蛋说是他爷挖窑洞挖出来的,我说是俺家羊圈、牛圈和厕所里攒的,老师却说,村庄的黄土与风有关。村庄的黄土来自很远很远的沙漠,是一场接着一场大风吹来的沙粒,沉淀堆积而成的。我们似乎不约而同地认为老师是故意逗我们笑。我们说要是有那么大的风,那早就把我们吹上天了。风是不会把我们吹上天的。
但是,黄土高原上的村庄太招风了。大树招风,高粱招风,牛羊招风,鸡狗招风。水渠、鼠洞、陶瓷罐子,角角落落都招风,就连懵懵懂懂的我也招风。走进风,不是我把风绊倒了,就是风把我绊倒了。风似乎总是闲不住。有事没事和我一块儿总是喜欢出来溜达。忽而村东头窜窜,忽而村西头窜窜。冬天吹,夏天吹,秋天吹,春天也吹。风是村庄的一部分。我把风装进口袋里,我把风装进头发里,我跟着风奔跑,风也成了我成长的一部分。
我诧异的是,风像长了腿一样,我能到的地方,风能到;我到不了的地方,风也能到。比如我家窑洞顶周围的树梢上,我常常昂头张望上面的鸟窝。鸟窝里有不会飞的小鸟,我不知道具体有多少只。叽叽喳喳叫个不停的小鸟,是在跟风打招呼吧?我一次次看见鸟窝里一只只小鸟在风中欢快地飞走了。
小鸟一定是被风牵走的。鸟飞走了,我看见柴火垛的顶上长出了白白的蘑菇。那蘑菇像白云那么白。像云一样白的蘑菇在风里一天天摇摇晃晃着。我担心它会不会掉到地上摔碎。柴火垛太高了,我太矮了,我怎么也爬不上去。我总想爬上去小心翼翼地把那朵白蘑菇采摘下来。
我开始想,是不是风让小鸟学会了飞翔,又是不是风让那朵白蘑菇的根须深深地扎进柴火垛里。事实上,风的心思我捉摸不透。风不可能一直跟着谁,风一定有风的事情,它要么悄悄地躲在那儿歇息,要么它还要忙着赶路去村庄别的地方。对,风最喜欢紧贴着村庄的地面赶路了。最先是我两只鞋子上的两块破洞露出的两枚脚丫子,感觉风贴着地面走。我眉毛动了,我头发动了,连我的两个脸蛋子也凉飕飕的,风似乎跟我长一样高的个儿。我常常陶醉于这样惬意的场面:风跟村庄纠缠一起的白云窃窃私语,风跟白云纠缠一起的羊群窃窃私语,风跟羊群纠缠一起的草地窃窃私语。多么美好的村庄,多么美好的童年。
只是,云一旦跑起来,一旦向村庄压下来,风往往也会追随着云的步骤跑起来。风要在村庄的大地上留下一些痕迹,证明白己曾经来过村庄。我笑风太傻了,为啥不像鸟一样飞过村庄,飞过我牵挂和担心的那朵白蘑菇呢?明明是一堵墙,风却心急火燎地撞了过来;明明是比我还高出多半身的玉米地,风却一股脑儿地冲了进去;明明是麦收过后不久直戳戳的麦茬晾在那儿,风却不顾疼痛地蹚了过去。风赶起路来比谁都着急,谁挡住了它的去路,它就跟谁较劲儿。树上那么繁茂的叶子,它不仅扯下叶子,甚至弄断一些嫩枝,就连村庄雨水冲刷形成的那孔长长的过水洞子,风也不分先后地一拥而过。我站在出风口,被涌出的风撞了个满怀,整个人瞬间像被人迎面泼来一盆盆水,冰冷而有力。
一年或许就那么一场风,或者几场风,吹落了村庄无辜的果实,吹落了村庄无辜的叶子,吹折了村庄无辜的树枝。风为什么这么淘气呢?风为什么这么教条呢?风为什么这么不谙世事呢?它岂不会象征性地吹一吹,吹过村庄,把叶子留下,把树枝留下,把果实留下。风的脾气,村庄人都懂。没有谁会想着把风逮住揍一顿。不想揍风也就不想怀恨风。村庄人被风吹的一辈子,甚至琢磨着风的好了。没有风,打麦场上那一颗颗饱满的麦粒,怎么能够借风跟麦皮分离?没有风,村庄那孔长长的排水洞的洞壁,怎么能够在雨后那么快风干?没有风,村庄一代代人遗留下来的那一孔孔黄土窑,怎么能够如此经久耐用,并让村庄漫过人间烟火?一天,我庆幸地发现,我在一场场风中担心的那棵树上的鸟窝和柴火垛上的那朵白蘑菇,风竟然真的能够把它们都留下来。
风吹过村庄,一个孩子,包括我自己,在黄土高原,不经历几场像样的风,还能拥有一个像样的童年吗?
我记得那些带风的游戏
夏天的风停下来,几天不吹,村庄到处都是翠绿色的,干净得像被雨水清洗过一样。我们童年喜欢玩的不少游戏,一个个都带着风。这些风,跟吹拂过村庄的一场场风不同,它是游戏自身发出来的一种特别的声音。一回想昔日的游戏,这种声音便在耳畔响起。
打土仗几乎是北方孩子们一个随时随地都可以进行的游戏。游戏规则以一方用土疙瘩打退另一方为赢。每个土疙瘩鸡蛋般大小。太大了,扔不远,击不中目标,即便能够击中,杀伤力太强,容易将伙伴打伤。所以,土疙瘩宜小不宜大。打土仗,两人便可以开战,人多了,平分人力进行。黄土高原上的村庄,最不缺的就是遍地的土疙瘩了,土疙瘩成了投向伙伴们的武器。
这些土武器若打在对方身上,自然很疼;打在头上,轻则起包,重则流血。双方一旦开打,土疙瘩便像子弹一样射向对方,大家边躲闪边迅速捡起土疙瘩扔向对方。我听见一个个土疙瘩从自己耳畔飞过,发出风一样的声音。有时候是“嗖”的一声,有时候是“嗖嗖嗖”的几声。我们想灵活躲避对方扔来的土疙瘩,不仅要靠眼睛,还要靠耳朵。可谓“眼疾耳快”。否则,又一个伙伴一定很快会在战事中“阵亡”。自然,这种游戏是危险的,搁在今天,大人们是绝对不允许的。我不知道,那个年代的孩子是结实呢,还是灵活度很大,一块块土疙瘩打不着?现在闭上眼睛想一想,“嗖嗖嗖”的土疙瘩像子弹一样射向自己,着实令人害怕呢!
那时候,我们打的一场场土仗,并没有因为危险而停下来。
本是风和日丽的天气,却硬是让我们打土仗打得乌烟瘴气。这时候,不是一方将捡拾的土疙瘩扔完了,就是一方实在招架不住举手告饶了。双方伙伴个个灰头土脸,头上流淌的汗水在脸上流出一道道泥痕。在阳光下,满脸满身的泥土,用力拍打几下子,整个人又被飞舞的黄土包围。我不知道,黄土高原上的孩子,他们的鼻子、嘴巴、头发要吸收多少黄土,从他们的衣服上又能掸出多少黄土,又有多少带风的游戏离不开黄土呢?
村庄里,那些一层一层的梯田,从上面一层走到下面一层,大人们都是绕到地头走下去。而孩子们硬是要跳下去,觉得跳下去是捷径。至于高度,低则一米多,高则三米有余。几个孩子并排站着,弯腰朝下瞅瞅。一个孩子问谁敢和他一起跳。有孩子说,这有什么不敢的,我还跳过比这高的!说着,朝前一步,双脚腾空,“通”的一声跳了下去。跳下去的孩子,把地上踩踏出两个深深的脚印,朝上面的孩子喊:跳呀,谁不跳是怂包。上面的孩子看到跳下去的孩子没事,“嘣嘣嘣”的一个接一个像弹出的石头一样,“通通通”地一个接一个落地。我跳出去的时候,感觉自己像飞起来了,两条胳膊像小鸟的翅膀一样展开来,耳畔一股股风“呼呼呼”地吹着。事实上,我还是没有能够像小鸟那样慢慢悠悠地飞,耳畔那股风也并没有把我吹远,我重重地落到了地上。我的下巴磕在膝盖上,下巴疼;舌头被牙齿咬了一口,也疼。这是我第一次跳下去,尽管我觉得这种游戏一点也不好玩,但跟小伙伴们一起跳高却不是最后一次。记得有一次,下面是硬硬的路面,我跳下去双脚、双腿发麻,竟然一时站不起来。吃了这次亏,幼小的我才顿悟,之前跳下去的梯田都是虚土,是黄土温柔地接住了自己的双脚,并不是自己有多么胆大和勇敢。
有了这样的认识,这种跳高,随着我渐渐长大,体重渐渐增加,便很少再玩了。反正,我觉得认个怂不少什么,硬撑的话,疼痛的却是自己。
好些年,不知道是村庄太安静了,还是孩子们的玩具太单一了,从泥土里也能探索出发声的游戏。这些能够发声的游戏,自然也是带风的。比如,用黄土和泥巴做摔炮。做法极其简单,将黄土和成泥巴,不软不硬,太软太硬都摔不响。和好后,用手将泥巴捏成一个圆形的烟灰缸形状,倒扣着使劲摔下去,底部冲裂开的口子越大,泥巴炮的声音便越响亮。孩子们一个接一个地使劲摔下去,一声接一声酷似连环炮。一次,我摔下去的时候,却成了哑炮,遭到大伙嘲笑。我知道,我的泥巴炮之所以摔成了哑炮,不是泥没有和好,就是摔歪了。于是我把泥巴揉了再揉,捏成又一个烟灰缸形的泥炮。这次摔下去,不但响了,而且几乎把整个底冲得全部裂开了。我感觉星星点点的泥巴有力地飞溅到我的脸上,像风吹着村庄的泥土打在脸上一样麻麻的。我想,这泥炮里一定钻着一股风,我把泥巴炮摔到地上的瞬间,是风把泥巴炮的底部冲裂开的。泥巴炮的声音,正是凭借着风发出来的。
在黄土高原上的村庄,风的神奇不只在一个个泥巴炮上。比如,风把雨点吹斜,风把树叶吹落,风把大树吹歪,风把大山吹绿,风把孩子吹跑,风把土墙吹残。风吹到哪儿,哪儿就不全是风的声音,所有的声音都是不一样的。比如风吹到了泥炮里,风就变成了泥炮的声音;风吹到雨滴上,风就变成了“噼里啪啦”的声音;风吹到落叶上,风就变成了“窸窸窣窣”的声音;风吹到村庄,整个村庄的泥土都欢快地叫起来了。
那么,如果有一股风吹到纸上呢,风又会变成什么声音呢?取一根细绳子,一头系上一小块石头,将一张正方形的薄纸(最好是作业本纸)对折成三角形,轻轻地夹在靠近石块的位置。然后,手持着绳子的另一头,缓缓地抡起来,加快转速,抡得越快,纸发出的声音越大。这声音,正是风吹到纸上发出来的。这也是我记得的一种带风的游戏。
黄土高原上的村庄,多风,多土。正是这些风和土,能够使一个村庄人一辈子都不会忘记那些带风的日子,包括自己玩过的一个个游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