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辈子的春天(长篇连载)
作者: 洼西五寨公庙
1
扎布陪着任飞走出五寨公庙。外面阳光明媚,春色比九天前浓烈多了。
扎布对任飞说:“任书记,您可得想好了,他们请咱们去受降,不会有什么猫腻吧?”
任飞说:“咱们开始缺水了,死守不了多久,有没有猫腻,去了就知道。要是咱们不去的话,他们会以为我们心虚,一旦卷土重来再攻几次,结果会怎样,可就不好说了。”
扎布知道任飞说得有理,就不再多言,跟着任飞朝桑麦寺方向走去。
整整九天,五寨公庙里的经历,让扎布觉得就像是过了九年。本来,如果发报机没坏,求援信号早就发出去了,援兵也会在几天前到来。周边都在发生战乱,派去送信的半道就过不去了,不得不返回。他们一直等待的云南解放军部队,不知什么原因,也迟迟没有到来。
就在许多人都快要绝望,纷纷相互留下遗言的第七天,军邮站一位被大家唤作“四眼”的戴眼镜的汉族邮递员,经过几天没日没夜的捣鼓,终于把电台弄出点动静,发出了求救信号。“四眼”为此激动得又跳又吼,但事实是——这部电台没有完全修好,收不到回音,所以谁也不能断定上级能收到求救信号。
电台是个神奇的东西。才见着它的时候,着实把包括扎布在内的沙称人吓了一跳。他们谁也闹不明白,一个连手也搁不进去的嘟嘟响的绿盒子,只用手指这么敲打几下,为什么就能把信息传到千山万水之外的?赵达瓦的解释是有看不见的电和光在隔空传递文字。几名汉族干部也配合赵达瓦给大家做了一番解释,反而把人们搞得更迷糊了。扎布觉得在这个问题上,他们懂得也不比自己多。对此,瞎子鲁绒说出了他的理解:“那不就是一种法力吗?”这话几乎成了在场藏人的共识。
“四眼”的确是个有非凡本事的聪明人,竟然修好电台找到上级,唤来飞机解救了大家。扎布一下对这个瘦小得像一条濒死的小狗似的,听见枪声就吓得发抖的汉族青年肃然起敬。
他觉得男人的勇敢和智慧都同样重要,可惜,老天不会让每个人都兼得。像自己,虽然不怕死,但有时真是徒有其勇。而这个“四眼”,打仗可能不如自己,但用头脑解决的问题,却是自己连边都沾不上的事。要说“智勇双全”,扎布觉得任飞和冕中杰都可以算。不过已故的冕中杰,在大智慧和大见识上,确实比任飞逊色多了。他的死,也恰好说明这个问题。
“四眼”叫来的飞机,把围了五寨公庙整整九天的敌人打跑了,被炸塌小一半的桑麦寺,也差人过来喊话,说愿意议和,请任书记过去谈判。
扎布亲自把喊话的人盘问了很久。最后,他对来人说:“既然是你们主动投降,就让嘎里中拥过来谈,我们不过去。”
对方说:“嘎里中拥带着他的人跑了,剩下来的就是桑麦寺僧人们和一些被他们胁迫的人,谁来传话都一样。”
扎布问:“尼玛文泽呢?”
对方说:“被铁鸟炸死了。”
扎布骂道:“便宜他了!这段时间,他怎么不敢过来冲锋?我可一直等着他呢!”
任飞打断扎布,对来人说:“好吧,我们接受桑麦寺的谈判请求,一个钟头以后过去。”
任飞召集了一次会议。
这些天来,任飞天天召集会议,清点伤亡,安排防御,做战斗动员。战斗刚开始时,慌乱的景象随处可见。有枪支走火差点伤到自己的,有整日整夜合不上眼的,有听见枪声就浑身发抖的,还有两个积极分子在第二天夜里悄悄翻墙出去逃走了。后来,大家的情绪慢慢稳定下来,对面的进攻也没取得实质性进展,他们的一举一动,却从任飞神秘的“线报”那里不断传来。
第一次得到的信息是,围在五寨公庙外的所谓“敢死队员”,大多是贵族富户花钱请的穷人,他们打战只为钱,谁也不愿搭上性命,所以战斗力不会太强。这一点,在战斗打响后就得到了印证。
第二次得到的消息是,由于嘎里中拥下令从全县各寨收缴子弹,外面一颗子弹的价格已经涨到五块藏洋。
扎布听后开始担忧起来。而任飞的反应却完全相反。他高兴地对大家说:“这是一个好消息。一方面说明敌人的弹药有限,不得不向民间摊派。我们做过详尽调查,老百姓手里哪有多少弹药?即便有,也不一定会给他们。另一方面,子弹如此昂贵,叛匪们就会各打自己的小算盘,谁也不舍得浪费子弹,他们的攻击火力就会自行削弱。”
任飞这样一讲,大家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任飞说,对手发动攻击的时候,守第一条防线的扎布和民警队的同志不用太怜惜子弹,让敌人觉得五寨公庙里弹药充足,产生胆怯心理。
这一招果然奏效。在扎布他们打死几名“敢死队员”以后,之后的攻击,对方躲在树林、壕沟里放枪的时候居多,威胁虽然不小,但总比直接冲击要好对付一些。
这时,真正的威胁来自饮用水。围攻开始那天,敌人就切断了水源,五寨公庙前曲松大堰里的积水,很快就被太阳晒干了。而几口大铜缸里备的水,虽然每天每人都只按一勺子安排,到了第七天,就都见了底。
扎布听说过五六十年前,一个叫“赵督台”的长辫子就曾经带着上千清兵围攻过桑麦寺,因为寺高墙厚,半年未曾攻克。后来,赵督台断了引水入寺的暗槽,得以破寺。一百年过去了,当年桑麦寺的历史,难道要在五寨公庙重现?他心里生出不祥的预感。
从同伴们坚定却难掩悲壮的目光中,从他们干裂的嘴唇上,扎布也读出了那种预感。好在,他们中还有一位聪明的邮递员“四眼”,他简直就是菩萨的使者。是他把飞机“叫”来的。这轰鸣而来轰鸣而去的大铁鸟,就在他们彻底无水可用的危难当口,从天上投下传单和炸弹,打跑敌人,彻底扭转了局势。
飞机到来之前,五寨公庙里也有八位同志牺牲。这“同志”和“牺牲”两个词,每次开会时,都会频频出现在任飞嘴里,成了所有人都熟悉和挂在嘴边的词。
牺牲的人里,有阿尼刮刮的孙子瞎子鲁绒,他是在执行找水任务时被流弹打死的。最令扎布痛心的是,旺堆,这位在冕中杰死后就选择跟自己站在一起的好兄弟.也在夜战中战死。他和其他几具战友的遗体,静静地躺在五寨公庙底层四壁挂着蛛网的仓库里,躺在散发着各种香味的副食商品间。
旺堆中弹后,闻讯赶来的扎布把他抱在怀里。扎布很希望他能留下几句遗言。但旺堆已经什么也说不出来了,嘴里冒出的全是血沫。扎布没哭,只久久地把他抱在怀里。任飞亲自帮着扎布一起把他抬进仓库。任飞说:“真是个有种的好兄弟,真正的康巴汉子!虽然很可惜,但他死得比冕中杰值。”
扎布后来回想,五寨公庙的攻与守,头三天像是试探,也像是表演。第四天到第六天,连续三天,进行了几十次真正的较量,旺堆就是在第五天夜里中弹死去的。五寨公庙的土墙,挡住了无数四面射来的子弹,却没挡住射向旺堆的那一颗。
自从进入五寨公庙,除了贡措,旺堆不怎么和人说话。别人和他说笑时,他也顶多小声回一两句,有时甚至只是谦卑地露出酒窝笑笑。那个漂亮的女积极分子班珍,有事没事总和他套近乎,眼睛里毫不掩饰的爱慕,连旁人都看得心跳。而旺堆却躲躲闪闪,显得那么不解风情。这让扎布奇怪——这还是自称脸上长着骗姑娘的谎窝的旺堆吗?但是,只要一打起仗来,他就像变了一个人,每次都顶在最前面。用赵达瓦的话来说,他还真是个只躲姑娘不躲子弹的好汉。
当时扎布就觉得有些不对劲,担心他出问题,也特意和他聊了一次,他只说:“没事,你注意自己的安全。”脸上没有一丝笑容,一句话堵得扎布也没话了。
旺堆一死,扎布心里就愧疚得流血。他意识到自己犯了个大错。在孔雀草原那天,旺堆就对他和任飞说过此生要和冕中杰同生共死。如今冕中杰死得不明不白,他一定不想像没事人一样活下去,尤其是在任飞和自己的眼前。他在五寨公庙的勇敢,其实是在和自己赌气,也在发泄对尼玛文泽和嘎里中拥的仇恨,是一种向死而生的状态。
而这一切,却都被扎布忽略了。这个忽略导致的结果,就是旺堆丢掉了性命,自己失去了兄弟。旺堆跟着冕中杰上山都得以全身而退,怎么下山投奔了自己,没几天就丢了命?扎布不知道自己以后如果还有机会见旺堆的家人,该和他们说些什么。
嘎里中拥的敢死队一般白天不发动进攻,因为五寨公庙占据着制高优势,前面又是一片开阔地,他们没少吃亏。第六天中午,趁着他们还在休息,任飞召集了一次小范围的会议。会上,他让扎布和一个受了轻伤的积极分子在贴于土墙上的画着镰刀锤头的党旗下举起右拳,跟他一起宣誓,火线加入中国共产党。
扎布发自内心地高兴。他高兴的不是入党,对他来说,入不入党,头脑中的想法,眼下要做的事,都不会有任何变化。他高兴的是入党以后,自己和任飞之间,又多了些共通的东西,少了些无法用语言描述的距离。
第七天,飞机飞来了。它们撇下来的传单,成了沙称河谷最不可思议的风景。
人们的注意力都从地面转移到了天上。
从五寨公庙楼顶捡回来的传单,证明飞机是在上级收到“四眼”用电台发出的信号后赶来救援的。更让大家振奋的是,虽然收不到回音,“四眼”居然还用那部电台,通过地委的电台,与盘旋在天上的飞机取得了联系,告知自己人的方位,并请飞机摆摆翅膀示意收到信息。
飞机摆动翅膀的那一刻,仰疼了脖颈观望的五寨公庙里的人都兴奋得发狂,手拉手围住“四眼”跳起了锅庄。班珍还搂住“四眼”亲了他一口,臊得“四眼”脸都红到了耳根。扎布看见任飞在避开大家悄悄擦眼睛。
当晚,嘎里中拥的敢死队虽然又来骚扰了一次,但全没了以前的气焰,叫喊声中夹杂子弹的呼啸,明显没有前几天密集了。虽然对手已经有了衰势,任飞依然如临大敌。攻击结束后,他安排其他人休息,亲自带着民警队守了个通夜。扎布劝他眯眯眼,他说:“越是接近胜利的时候,我们越不能大意!”
那一夜,没有人睡觉。就连之前值夜熬了通宵的赵达瓦也没能合上眼。他说:“我一闭上眼,飞机就像夏夜雨前的蝙蝠一样晃来晃去,直让我头晕,怎么也睡不着!”
一向严厉的任飞,此时也不再命令不值夜的同志抓紧休息,只呵呵笑着说:“其实睡着了就不会口渴。你们听不进去,就自己醒着折磨自己去吧,反正已经没水了!”
那位和扎布一块儿火线入党的积极分子惊奇地指着任飞的脸叫道:“任书记笑了!任书记笑了!我还以为他已经忘记该怎么笑了呢!”
每个人脸上都有笑意在流淌。轻松愉悦的气氛,出现在不久前它自己消逝的地方。从通信员小李把守的小窗口飘进来的夜风里,初春的寒意越来越淡了。
次日,太阳还未到当空,那两架飞机就带着炸弹来了,在“四眼”的地面指引下,把围攻五寨公庙的人马炸得四散溃逃,也把嘎里中拥的指挥部所在地桑麦寺炸塌了一小半。
扎布从五寨公庙小窗里看出去,那些仰头望着天空逃窜的人,有的被石块绊了脚,扑到地上顾不得站起来,四肢并用狼狈爬行;有的一看飞机过来了,慌忙双手抱头蹲在地上。有的本来跑得挺好,当飞机飞到头顶时,却索性停下来直挺挺站在原地,把手搭在额头上观望天空……扎布看见一颗炸弹落地处,腾起的巨大烟雾瞬间罩住了几个人,烟雾消散后,人都不见了踪影,仿佛原本就不在那里。
这个来自天上的可怕打击,彻底击溃了围困五寨公庙的敌人。他们没见过这种阵仗,逃得性命留住魂魄的已属侥幸,谁都已经无心顾及地面的对手,纷纷四散奔逃。即便是逃到深山里,他们也不一定会有安全感,因为这飞机,毕竟是从天上来的。
夜半时分,扎布和贡措依偎在五寨公庙楼顶天台上。这是进入五寨公庙以来,他们第一次单独在一起。也是这么多天来五寨公庙里第一次有人敢于到楼顶散心。四周半人高的土墙挡住了他们的视线,却也确保了他们的安全。头上,一层厚云正慢腾腾撕裂、飘移,偶尔有几颗星星从云缝间探头看看,又躲回云后。
贡措紧紧地挽着扎布的手臂。扎布伸出一只手,轻抚她变得粗糙的脸庞和几乎已经板结的头发。周围出奇地安静,就连夜风,也只是轻手轻脚地跑来跑去,似乎不忍惊扰这对深夜的情侣。
贡措轻轻说:“没有枪声的夜,多好啊!”
扎布也轻声说:“是啊,没想到真能等来这一天!”
沉默许久,贡措轻叹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