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崖上下
作者: 邱正耘
1
自从那个男人突然消失之后,多少夜晚李春秀悄悄地跑到孤坟之前坐下来。时间一长,反倒成了习惯。孤坟像是一根刺,立在悬崖之上,也梗在李春秀的心里,她享受着刺带来的虐待感。孤坟像是一个凳子的靠背,她长久坐在地上,用力地挺直着身体,虽然顽强,却总是感觉到后面需要依靠一下,空坟正好可以作为现成的靠背,让她有所依靠,减轻腰部的负担,一并减轻心中的负担。
在这个村里,为一个不知死活的人建一座空坟是罕见的,也是很犯忌讳的。李春秀不得已而为之,是那个男人交代的,交代完之后突然不见了。咋办呢,她只有按照他的交代来设一座孤坟,建在全村人都认为最凶险的地方,村子里常年烟雾缭绕的悬崖之上。悬崖之上罕见人迹,悬崖之下讳莫如深。
她对着坟口里嘀嘀咕咕说个不停,似乎是真有那么一个人在倾听。“你究竟在哪里去了?你来的时候是孽障,走的时候也是孽障,留下你的骨肉给我,我是遭了什么罪了吗?”里面始终不开口,李春秀就靠在坟头上,全身一下子就软下来。
在坟前,李春秀向悬崖之下掷下了多少石头,想倾听哪怕一次的回响,都没有实现。李春秀常常幻想自己是一块石头,飞身而下,一了百了。
她在揣测,为什么把坟一定要埋在悬崖之上。而悬崖底下是深不见底的恐怖所在,是村子里世世代代传说最诡异、最不干净的地方。
最使人害怕的地方莫过于此,可是,在村子里,李春秀受的罪还少吗?没有比那些苦难更可怕的东西了。所以,她常常到这里来。
寂静的夜晚更加寂静。连风都绕过了她,从天空高处吹过。连鸟都不敢说话,只听得见夜空中翅膀扇动击起的气流哧啦啦响动,一会儿就飞远了。
李春秀不断地病了,濒临于死亡的边缘,但是,她又不断地活过来。她活不像活,但是她清楚地知道,她不能死掉。在她看来,死了的人是更加幸福的。不见了的男人在哪里?死了还是活着?活着应该要见他的女儿才对。可是,两个女儿已经远在异乡求学去了。两个女儿的学费以及日常用度还是她在负责。
作为她这样的家庭,要负担两个女儿的读书费用是很困难的。
自己已经有一个傻儿子了。虽然傻,也是一张嘴。
当初,这个男人牵着两个女儿走上她的家门口来,就是看准了她壮实的劳力,要论家庭条件,那是很一般的,甚至可以说是非常艰难的。她的第一个男人在傻子出生之后不久,为了采集一棵草药跌落悬崖,尸骨无存。村里的人说,凡是死于悬崖之下的人都是孽障的化身。她也认可了这种说法,不仅男人惨死,儿子还是傻子,这不是孽障又是什么呢?
她不知道后来的这个拖着两个女儿的男人看上了她的什么?家不成家,人不成人,空有一身的劳力,只能干笨活路。
也许是病急乱投医吧?也许是李春秀也需要一个男人的支撑。他们组成了一个五人家庭。他两个女儿,她一个傻子儿子,加上他们两个大人。按照先后顺序和参照物的不同,村子里一般称呼后来的男人叫作后男人,如此这般的女人就叫作后女人。
她也觉得这个独自带着两个孩子的男人不容易。尤其是带着两个女儿,等女儿再大一点,一个男人是不方便的。
都说她真是善良的人。她把后男人的女儿视为己出。
那是多么艰难的年代。吃的与野外野兽一样,它们能吃的,他们也吃。除了明确知道是有毒的东西,他们不吃之外,剩下的野外的一切都成为他们肚内之物。纵然如此,她也怕别人说她前娘后母,待不得人家的人,所以总是把吃的东西先给两个双胞胎的女儿再说。那个傻子看着两个姐姐吃饭,两只眼睛与嘴一样流着羡慕的涎液。
她明明看见了,也会背过身去。
两个女儿一起读书,一起上学。从小学开始,读到初中。读初中的时候,就该离开家里,原来是一周回来一次,后来两姊妹就是半个月、一个月回来一次,再后来每半年回来一次。男人不见了之后,她们就不回来。
女儿读书走了,她也莫名其妙地失落。更多的是宽慰,是不再拘谨的宽慰。女儿在家,她总是不自觉地感到自惭形秽,怕女儿们看轻自己,怕自己说的话不妥帖。她怕女儿们认为这一大家子的存活全赖她们的父亲支撑。其实后男人对她很好,是她自己总是觉得不对等。不对等的心一旦存在,她就低下了自己的灵魂。她把自己匍匐在了深渊里。她无怨无悔,极尽笑脸,总是把后男人想做的事情做好。她时时揣摩后男人的内心以期望自己顺从他的愿望。
他知道后男人在乎自己的两个女儿,于是她总是把家里最好的给她们。她自己在心里安慰自己,儿子无所谓,穿烂一点不嫌羞,穿旧一点不怕嘲笑。儿子的衣服和裤子都是虬结褶皱,上面虱虮遍布。常年不洗衣裤,反正笼统就是一套,脏也是它,烂也是它,洗了就没有衣服上身了。
儿子到了该读书的年龄,她犹豫了一下。想让他读书,可是家里的经济条件不允许了。她的想法他也看出来了。后男人对她说:“不然就让其中一个女儿辍学吧,家里确实负担不起三个孩子的学杂费了。”
她沉默了。
“傻子读书有多大的意义呢?会不会给我们惹下太多的麻烦?”
她更加沉默了,内心里一声哭没有透露出来。
后男人不再说,她也就不再说。与傻子同龄的都上学了,傻子一直在校外。村里人其实都不谴责她,因为本来就是一个傻子,有什么必要去花钱读书?读也是白读。
2
不读书的傻子就要乱跑。李春秀自始至终都知道傻子在山野里乱跑,可是,她已经顾不上他了。奇特的是,傻子再傻,也知道趋利避害。
傻子跑得非常欢实。如果说山里的牛羊、鸡鸭猪都还有人稍微地管理的话,傻子是绝对无人管理的。他要出去乱跑,就由他。他要与哪些东西说话,就由他。家里没有人特别注意他,或者突然想起他。他是家里的一员,又不像是家里的一员。
傻子自有傻子活着的方式。
他对着蚂蚁可以看一整天。他会看着蚂蚁结队而行,他也跟着蚂蚁行走,虽然他比蚂蚁大得多,但是,他就是蚂蚁队伍里的一个,蚂蚁走哪里他走哪里。蚂蚁找到了食物,他也替蚂蚁高兴。蚂蚁搬运着比它们自身大得多的食物,慢慢移动。有的是一只蚂蚁自行搬运着一坨食物,有的是大集体运动,很多的蚂蚁共同搬运着一坨食物。别看它们体小,劲却很大。可以搬运轻巧的如树叶,可以搬运笨重的如兽骨。它们排起队,一起前进,共同感受劳动的快乐。傻子会跟着蚂蚁走,会看着蚂蚁爬上坡,走下去。他会看到在一些地方,蚂蚁不能过去,准备寻找新的道路时,他就会马上用一根树枝搭起来一座桥,让蚂蚁们从桥上走过去。他像是蚂蚁的保护神,保护它们回家,看到它们走回自己的洞穴里,他心满意足地想起自己应该回家了。
他也会对着那些鸟儿看一天。他似乎听得懂鸟叫的声音,判断得出来鸟的愉悦或者张皇失措。鸟的叫声里充满惊慌的时候,他判断一定是树林里有其他的事物出现。于是,他帮助鸟儿找出来,原来树林里不是出现了其他的动物,比如松鼠、狐狸、蛇、黄鼠狼,就是人进入了。这些动物一出现,鸟儿就听见了,发现了,就会惊呼。一鸟惊呼,众鸟惊呼,傻子也就借着鸟的叫声知道了树林里的秘密和危险。
傻子还会看树叶。
很多的树叶落在地上。很多的树叶张开翅膀飞翔在空中。树叶落下来就变成了一层地毯,密密实实地覆盖住了土地,土地上的路径变得不见了。傻子会掀开树叶,查看树叶密密覆盖之下由深变浅的颜色。树叶的底部是黑黑的一层,由于潮湿,把树叶腐烂不成形状,却保持了一层层的紧密结合。往上一些,树叶变得轻巧、转黄,一些树叶由于脱离了水分,就把叶片的边沿翘起来,形成杯盏状,欲盛住天空倾倒下来的赐予。傻子最喜欢的就是杯盏状的树叶,他拿起来,举向天空,像是祈求什么异想天开的东西。他会放下树叶来,然后踩上去,看到树叶的杯盏状变碎,树叶发出清脆的响声,就像是树叶的呼喊,还像是树叶的哭泣。傻子的光脚会体会到树叶里面柔柔的但却尖锐的刺痛,那是树叶上的茎在挣扎,在反抗,在报复。傻子就在欢喜与自虐中感受被重视。
傻子没有觉得自己有多傻。他活在自足的世界里。
傻子认得到与自己同龄的人。他们去上学,他也会跟着去。跟他们走到教室之后,傻子看见两个姐姐读书,就不进教室了。当然,老师也不会让他进教室的。
村里的学校已经越变越小。过去还有六间房子,一年级至六年级全部开齐的。现在,已经不好凑齐人数了,六个年级开不齐了。娃儿本身越来越少,再加之送出山外去读书的越来越多,于是,村小学不复过去的辉煌,过去吊在大树上的那口寺庙里被分配给学校里的大钟也用不着敲响了。过去的时候,树上的大钟一响,全村都听得见,宏大、深沉,穿越山坳,穿越溪流,穿越山尖,穿越树林,读书的娃儿们纷纷像鸟儿一样往学校里飞去。现在,老师等着娃儿来,娃儿什么时间来了,什么时间上课。大钟就没有了用武之地。如此循环,送娃儿外出求学的就更加多了。学校里的高年级已经被镇上接走了。剩了一大片的教室没有人读书,里面的课桌都有了腐蚀状。
傻子会跟拢学校,会找到一个地方,就是教室后面的窗子下面,他坐在窗子下面听里面的嘈杂,反正也听不懂,听来听去睡着了,醒来起身,又是一阵子胡跑.他快乐自己的事情去了。
傻子的两个姐姐迫于经济原因,走不出村子,不能到更好的学校去,也只能在村里的学校里读书。
傻子怕两个姐姐看见自己,悄悄地跟上,悄悄地离开。他怕姐姐们难堪,傻子其实仿佛又明白自己确乎是傻的。他不愿意给两个姐姐添堵,不愿意给两个姐姐添丑。
傻子和动物一样生存在世界里。说傻子是某种动物也比较贴切。只不过,傻子的妈是人。
李春秀被生活蒙瞎了眼睛,她已经看不见自己的儿子身在何处了,看不见儿子穿什么衣戴什么帽,看不见儿子眼睛里的光和泪。但是,儿子毕竟是她身体里掉下来的一块肉,是她某些部分的复制品,所以,她心里倒能够感应到儿子的存在。只要她心里没有剧烈悸动,她就知道自己的傻儿子还活着。
生命给她的提醒也仅此而已。
3
夜晚坐在空坟上的李春秀会冷静地想自己的事情,也会想前因后果。很多开始想不清楚的事情,随着时间的流逝和情况的变化就会慢慢地想通了,她把一些反常的情况都联系了起来。
李春秀发现后男人一段时间总是摸摸索索的。
有些时间像是丢了魂一样,他不像过去做事情那么果断,很迟疑。丢三落四的,明明镰刀在手里,还要四处找。
李春秀失去了第一个男人,现在有了第二个男人的日子比过去少了一些凄惶。她就很在意这个男人。他一失神,女人就紧张。李春秀问他:“你咋魂都不在身上了?”
后男人眨眨眼睛,突然被叫醒一样。眨眼睛的目的仿佛不仅仅为了眨眼睛,似乎还想要眨走一些脑子里的想法一样。眼睛眨个不停,脑壳里的东西放空的就多。然后说:“没有啊。”
“咋看你全身莫劲一样。是不是身体哪里不舒服?要不要耍一天,不用去做活路了?”
“不,我莫得问题。”后男人扬了扬脖子。
“那你在想啥呢?”李春秀还是不放心。
“没有想啥。”顿了顿,后男人尝试着说,“我在想这个家里没有钱,我也劳累你也劳累。人家的儿女都外出读书了,我们的都还挤在村子里小小的破旧的教室里。”
“这都是命,劳累的命,莫得办法。”李春秀说。
“有没有办法改变呢?”后男人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问李春秀,他低了低头,又把头抬起来,看向李春秀的脸。
李春秀不明白他说话的意思,就说:“人活的都是命。命中只有八合米,走遍天下不满升。”
“人无横财不富,马无夜草不肥。”后男人直愣愣说了一句话,李春秀听起来似乎是恶狠狠的。
李春秀此后一直都觉得后男人的心事很沉,她真的理解是穷困绑住了他,他动弹不得。
后男人走路慢吞吞的,不像过去的风风火火。他总是低着头走路,生怕路上有怪物,会被自己碰见。又像是生怕路一摇尾巴,会把他摔下去,走得小心和犹豫。他不看前面,低头想事情,走着走着就走到树跟前,猛一下抬头,把他吓一跳,树也跟着摇晃几下,也吓着了。李春秀心里想莫非后男人鬼附身了?心里很疼惜,却找不到什么办法。
一个晚上,犹豫了很久,后男人扭扭捏捏地对李春秀说:“我要走几天,到我老表家里去一下。”
他显得羞愧一般,感觉走老表家里是一件难以启齿的事情。
李春秀随口一问:“去干啥?”
后男人说:“老表家里的傻子的病又犯了。老表家里的傻子一犯病就要乱说,说得乱糟糟的。”
“咋个乱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