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匹马还在雪山森林间游荡(节选一)
作者: 嘎子
已经过去很多年了,曾经浓如加了盐的汤,在如水的岁月不断地冲刷下,也寡淡无味了。还是时常出现在我的梦里,那些狂雨扫动的森林,还有雪山顶上让雷电冲击出的蓝色火花,在梦里非常鲜亮。梦里的我常常孤独一人,被扔到没有路只有山壁的荒山里,费力地攀爬,直到累断了气从绝壁摔落下来……
那段不到两年的荒山野地东西乱窜的经历,我一辈子都难以忘记。
1.队里未了勘察队
那时,我插队落户在甘孜绒坝岔一个叫卡攻的地方,队里觉得我人小体弱脑瓜却很灵光,就让我在刚办的医疗站当会计,其实就是把来看病的乡民们送来的青稞粒、豌豆、胡豆称了秤再记记账,没有多少事做。可那一天,却有人来对我说,我要去挣很多钱了。他说得很神秘,好像那事本就神秘,是天天朝寺院的方向磕头都磕不来的好事。
不久,乡里和队里都来通知我,要抽调我去国家森林勘察队,去完成一个非常重要的任务。可能要去一年或两年,反正国家会给队里付很多钱。队长老多吉瞧着我都藏不住满脸的笑,说我的运气真的不错,这么多知青都没选,就选了我去。他悄悄对我说,除了给队里好多钱,还要给我一些零用钱,他伸出两根指头,说比二十块钱还要多。
那时,我很需要钱,想有了钱就可以买我想要的画纸和色彩。那时,我特别爱画画,缺画纸时就在废报纸上画。还想有钱了,就买张车票到处走走,天天待在这个狭小的世界里,人都变傻了。当然,勘察队也很诱人,那时在高原,戴顶遮阳帽手拿铁镐、铁铲到处走的地质队队员和勘察队队员们,最让人羡慕。没有人知道他们去了哪里,可他们每个人肚皮里都装满了讲不完的故事。我瞧着天空自由飘飞的云朵,还有那些神秘的山峰、山沟,想不久自己也会飞进去,探探险,经历这一辈子也讲不完的传奇故事,想想都激动。
开始几天,我们在甘孜县的一间小学教室里培训,住在县上唯一的招待所里,吃饭就在县政府食堂里,每人都发了饭菜票,一周只吃一回荤。学员大多是本地抽调来的知青,从康定插队来的好像只有我和吕六一,一个憨厚壮实、爱笑却不爱说话的老实人,他叫我称他大弟娃儿,说在康定街上人们都这样叫他。我却爱和甘孜本地的那伙混。
甘孜本地的那伙总是吵吵嚷嚷的,大声毫无顾忌地唱那时代禁止的情歌,越唱越激动,眼里会闪射出太阳一样暖暖的光来。我特别喜欢一个叫毕军的小青年,他比我大一岁吧,可像个大哥哥一样照顾我,把家里最好吃的东西偷出来,然后找瓶酒,去山后无人的草坝子。我们躺下来,瞧着天空飘来飘去的云朵,喝一口辣味的酒,吃一口依然辣嘴的干巴牛肉。那是个活得特别自信轻松的小伙子,好像啥也不担心,就是长期在甘孜最苦的绒坝岔昔色队插队下去,他也没啥担心的。他说他走到哪里,朋友都很多,不管男女都喜欢他。当然,不光是他的父亲在县里是个很能干的基层干部,更是他觉得自己长得很帅,长发松软,脸颊细嫩,眼睛有神,嘴巴还甜,哪个女子瞧见了不喜欢。当然,他也有很忧虑的地方,就是下巴长得不好,有些肥圆,还生满了疤痕。那是他唯一的自卑,我也没问过他疤痕的来源,他也遮掩着从来不说。不过,与他在一起大多时候是快乐的,在我孤独插队在这个陌生的地方,有了他我也像有了依靠一样安心了。
我们勘察队的培训开始了,主要有四位老师,队长姓陈,叫陈坚,是个说话不太听得懂的江苏人。我们都很喜欢那个姓龚的老师,高高的个子,白净的脸有些帅气。他说话幽默风趣,爱讲些故事引得大家哈哈大笑。还有个姓刘的矮胖子,不爱说话,总是默默地坐在我们学员中间听老师讲课。据说他是从阿坝某个林场请来帮忙的。有一天中午,从他单独的卧室里传出尖厉刺耳的鼾声,我们都围在他的窗玻璃前瞧,忍不住哈哈笑得肚子痛。瞧见他仰在床铺上睡得鼾声四起,肚皮高高地挺起像一座雪峰。我们怎么笑和闹他都没醒,鼾声一次比一次响亮。
培训其实只有几天,主要谈这次勘测调查的意义,就是查清这里有多少森林资源,让我们看懂航摄图片和一大堆地形图。那时,还没有卫星摄像,航摄效果也极差,图片的反差都很大,能看清的细节很少。地形图大多很老了,还有些是新中国成立前的。当然,我们还有个任务就是重新订正那些地形图上标注的山路河流和村寨名。森林资源的勘测分两步,第一步就是把地形图上所有的山沟都分组走一遍,再实地对照地形图,把森林块面描绘下来,不得有遗漏。第二步就是在绘出的森林图形上随机抽样好些点,然后带上测量工具去那些点测量,就是圈出一个平方,里面有多少棵树,每棵树的胸径是多少,登记下来。之后,就是内务计算和绘图了。我们一群十多岁的少年人,当然最喜欢的就是跑外勤,在荒野里到处乱串就像探险一样刺激,还没分组出去,就围成一堆讲外面的雪山和草原上种种奇事,特别是那些野狼围攻羊群的事。我们问陈队长:“跑外勤发不发枪?”陈队长说:“过去跑外勤的都要发几支枪,后来常常有枪走火惹出伤人的事,就不敢发枪了。”我们失望极了。陈队长又说:“你们怕遇危险,可以带几把藏刀嘛。”
陈队长说得也有道理,龚老师说了个故事,说那时他们勘察队的队长还是个姓张的老头子,张老头是从部队下来的,在朝鲜打过仗,就爱玩枪。那次他们去阿坝若尔盖勘测森林资源,晚上就睡在林子边。想不到高原气候多变,夜深时下起了暴雪,厚厚的雪把帐篷压塌了。早晨,雪停了时都睡在雪窝子里,还不觉得冷。张老头爬起来,说这么大的雪,他想到处去转转,说不定能遇见野物。他从压塌的帐篷钻出来,去抽让雪死死压着的枪时,枪“砰”的一声响了。他捂住肚子很痛苦地呻吟着说,糟了,他挨枪子了。所有人都不太相信,还蒙着被子睡。他很痛苦地大叫一声,就倒了下去。这时,所有人才爬起来,明白出事了。张老头流了很多血,把雪地都染红了好大一片。他们就用行军床做成担架,把已经昏迷的他抬下山,还没赶到县医院就断气了,啥话都没留下。
陈队长说:“张老头不走,这个队就该是他带你们去勘察了,而我早就调回老家南京了。”
没让带枪就不带吧,我有些遗憾但也想得通。又说跑外勤要天天骑马,我们又兴奋了。毕军说,如果他分到去扎科那个组,一定要去生康一个叫什么的生产队里借那匹传奇中的神马,他说那马是从骑兵团里退伍下来的,高大漂亮,跑得又稳又快。有次骑着马去放牛,竟然敢去追朝牛群扑来的豹子。在高山草场上,把高傲的豹子踢翻了好几次,最后马背上的猎手—枪把豹子打死了。
毕军闭上眼睛想着骑那样的马,脸上的笑纹水浪一样晃荡开了。
2.都有一匹强壮的马
要出外勤了,我与毕军还有陈队长和最会讲故事的龚老师在一个组,去调查扎科和达通玛一带的森林资源。
一大早,我们就把行李背包捆好了,在招待所外面等马。招待所对面是一座老寺院,伞形的屋顶上站满了乌鸦,冷漠地瞅着我们。陈队长说:“出门就见乌鸦不吉利吧?”龚老师笑了,说:“听见乌鸦叫才不吉利。”他刚说完,乌鸦莫名其妙地像受惊吓似的飞起来,呱呱哇哇叫着朝对面一棵古老的杉树飞去。陈队长也笑了,说:“真的是乌鸦嘴说不得。”我们也笑,说:“老师们也迷信呀。”
马来了,我们都失望地摇头,马又矮又瘦,驮上行李腿都在打闪,这样的马怎么能跟勘察队走险要的远路?陈队长跟来送行的县里干部商量换马,县里干部说:“县机关的好马都下乡去了,我们泽书记说了,你们反正要经过生康然达底村,那里有好马。书记叫那里的村干部全力支持勘察队。”
毕军听说然达底村,激动了,说那里有匹最棒的军马,他定要借到那匹马!
瘦小的马我们都不敢骑,只好牵着走。那时去生康过雅砻江只有一座摇摇晃晃的吊桥,风大时根本没人敢走。我们是在早上过的桥,风很小有阳光的味道。过了桥沿着一条小路朝上游走,然后进了一条山沟,沟里没树,陡峭的山坡不是青黑的岩石,就是枯黄的草皮。几只山羊懒懒地啃吃着草。从山沟钻出去,我被一片金色晃花了眼睛,呀呀地叫起来。毕军说然达底到了,那是村口的桦树林子。阳光下的桦树林子很亮眼,风哗啦哗啦刮得金黄的叶片晃动起来,真的会发出叮叮当当的金属声音。
进村时,毕军戴上那顶硬壳的白色遮阳帽,牵马挺胸走得很神气,他对我说,这个村子人都认得他,把他当亲人一样,热情得很呢!我以为他在吹牛,尽管他是甘孜县上的人,可他插队在昔色,离这里远得很,怎么能与这个山沟里的村子熟。他笑了,说他爸在这个村子住了两年,是社教工作队的队长。他淘气,妈管不了,就让爸押到这里来了。
果然他没吹牛,刚进村子,就听见有人在喊:“喂喂,毕军来啦!”
好多人围了上来,有男有女,叽叽呱呱地吵嚷,围在中间的毕军满脸通红。毕军问一个长脸的中年人:“那匹军马还在不在?”中年人憨憨地笑了,说:“走了,队长骑走了。在县里开会,要两天后才回来。”毕军很失望,他又说了一匹马的名字,中年人说那匹马还在。毕军说:“那匹马给我留着,我要骑。”中年人笑了,说:“队长也说了,把最好的马留给勘察队。我们都准备好了。”毕军说:“那匹马也是从部队转业下来的,不过老一点,也很好骑。”
我们要在这里住一晚,要采购些糌粑面粉和肉菜。
这个村寨像世外桃源一样美丽,阳光把每样东西最鲜艳的色彩都奉献出来了,树林绿得鲜嫩,花儿美得娇艳,流动的溪水都像轻柔亮丽的缎带。村子里的人们忙忙碌碌,可见着我们都亲热地打着招呼。有一群小伙子“哦霍”一声把毕军掀翻在草堆上,扒开他的裤子,说要瞧瞧毕小子长成男人了没有。毕军羞得脸颊充血,挣扎着逃了出来,围着的男人、女人笑得更响亮了。毕军提着裤子对我说:“他们就这样,其实是对你亲热,只有亲亲的村里人,才这样开玩笑。”
我们去看了毕军选的那匹马,高大强壮,头高昂着,眼睛内有对一切东西的轻蔑。毕军走过去时,它前腿在地上刨,鼻腔内喷出一股粗重的浊气。毕军说:“队长骑走的那匹是雪白的,瞧着更漂亮,像雪山王子一样。这匹只像个王子手下的大将军。不过也不错了,能骑着它行走在雅砻江边,想想都兴奋。”我说:“你在这里时难道没骑过?”他说:“这么漂亮的马队长怎么舍得让我骑?要不是沾勘察队的福气,我连摸一下都不准!”
我们在村子狭窄泥泞的街巷里穿着,寨子背后是草山坡,没有树,草地上的花却开得灿然。草地上的牛羊或立或卧或相互追赶,非常悠闲。山坡下有一个不大的水池,清亮得能看清水底的泥沙和一群群同样悠闲的鱼儿。毕军说:“水池子旁的草生得好吧,但没人敢去,那是一片沼泽地,谁去把谁陷进去出不来。有一次一头牛不小心跑到了那里,陷了进去怎么也挣扎不出来。好多人只有围着吼叫,没人敢去拉。那头牛就眼睁睁地陷了进去。草皮和水翻了一下泡泡,没多久又变回了原样,草地鲜嫩嫩的。”我说:“那里应该围起来,竖个牌子禁止人畜去那里。”毕军说:“用不着,这里的人和牲畜打死也不会去那里。何况夜里,沼泽里冒出‘咕嘟咕嘟’的泥泡泡,一团团蓝焰焰的火光飘着。村子里的人都说,那是鬼火,更没人敢去了。”
太阳快从草坡顶落下的那一刻,更加浓重的金色泼洒下来,从山顶斜着泼向整个草坡,所有鲜嫩的草、懒洋洋的牛羊全融化成那片金色,像拉开的纱幕遮掩在眼前,我们啥也瞧不见了,觉得自己也开始变成一片雾气,融入那片浓重的阳光里。突然,有一串像是沉闷的鼓声响起来,毕军有些兴奋,说是森根在叫。他忍不住双手捧嘴喝叫起来。
在太阳落山的那一刻,我瞧见山坡顶上站立的那条熊样高大的黑狗,柔软的毛在风里飘动起来,染满了金色的阳光。狗很雄气,也很傲慢,就在山头上蹲下来,头朝向彩霞飞扬的天空,像巨大的石雕一样美。
山脚下收牧的人吹起了响亮的口哨,狗跳了起来,抖抖身上的灰,就朝哨声响起的地方狂奔而去。我也赞叹起来,说:“这不是狗,是一头雄气勃勃的狮子。”毕军说:“给它取名叫森根,就是雄狮呀!几年前它更雄气,眼神瞧着生人时感觉里面有锋利的刀,咧开尖尖牙齿的嘴巴晃你一下,你的腿就要打闪。可惜呀,那年冬天它和一头比它还壮的豹子打了一架,咬死了豹子,它却有些疯了,怕见黑夜,更怕黑夜里没有火光。”
我很想毕军给我讲讲森根的故事,毕军说它和豹子打架的故事,让次多队长来讲才精彩。夜里,我们坐在满天的星光下,和次多队长等村里的人传递着一大碗涩口的青稞酒时,次多队长咂着嘴里的酒味,瞧着满天的星光说:“好吧,就讲讲森根和豹子打架的事。
“大多时候,豹子对畜群的偷袭是在夜晚,人和牧犬放松警惕的时候。可这天早晨,刚出牧不久,一头强壮的母豹子就悄无声息地扑向了羊群。牧羊犬吠叫起来,可嗅到豹子的气味都吓得不敢叫了,有些胆子小的瞧着豹子在羊群中撕咬,竟然后腿打闪狗尿直射。那时,森根还蹲在主人的火塘旁,耳朵里却听见了草坡上的凄惨,它挣脱了脖子上的狗链,朝草坡扑去。开始,豹子见到熊样高大的森根,还有些胆怯,扔下叼在嘴里的肥羊就朝山坡顶上跑。森根仰头吼出沉雷一样的声音,就朝豹子逃走的地方追去。那时,新鲜的阳光和晨雾搅动在一起,酽稠地粘在坡顶上。狗追上去后就不见了踪影。村里的人都担心起来,想狗再大再猛都不如牙尖爪利又灵活的豹子,可他们再见到森根时,它已经与豹子抱在了一起,都死死咬着对方的脖子不松口。豹子毛和狗毛与突起的晨风升起来,雾样地在阳光中打旋。它俩死死咬着从草坡上滚了下来。所有人都追了过去,有人拿着猎枪想帮森根灭掉这头胆敢偷吃羊肉的豹子。在坡底下水溪旁,狗挣脱了豹子的利牙,站起来,浑身的毛都快掉光了,到处都是撕咬抓伤的血痕。豹子躺在地上没动静,人们走过去,用枪尖指着豹子的脑袋挑了挑,还是没动。原来,豹子让森根凶狠的牙齿咬死了。森根仰着头吼出沉重的声音,瞧也不瞧死豹子一眼,又拖着有些疲惫的身子朝山坡上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