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里的日子

作者: 向七斤

1996年秋,树叶渐渐黄了。

这些天汪杰一直在整理马褡子,他准备出发,这年他满20岁。

这次不是去学校读书,而是谨记老师的教诲,怀揣毕业分配的介绍信,即将踏上向往已久的工作岗位。

马褡子是母亲装的,比以往上学时的被褥还厚实一些。因为县上还未分配过双语学校毕业的学生,拖了很长时间,先说该由教育局分配当老师,后来又说这个学校的毕业生不是师范类的,最终由人事局分配,最后分到一个海拔比较高的乡上当干部。

已经10月份了,高原的冬天悄然临近。

汪杰在县上认识了乡长,因为乡长刚好在县上开会,父亲得知分配的事终于定下来了,就带着汪杰到乡长住的地方去了一趟,请乡长关照一下,就算是报到了。

乡长姓李,是个随和的人,他操着本地倒话对汪杰说:“好哩,我们乡上缺文书,听说你是双语学校毕业的,文字功底应该可以吧,先就干文书工作。”

汪杰懵懵懂懂地点了一下头。

父亲连忙接话:“哦呀,哦呀,娃娃读书还比较可以,工作嘛您随便安排,给您添麻烦了。”

乡长和父亲寒暄了几句后转过头说:“小伙子,明天有辆农用车回乡上,你就跟我同去,马褡子带起哦。”

乡长给汪杰的第一印象就是说话干脆。

第二天出发的时候,汪杰告别家人,肩上扛着马褡子,一只手提着一个小包,一路小跑赶到农用车停放的地方。农用车旁已经有几个人在装东西,汪杰赶紧帮忙,边装东西边打听,原来这些人也是乡上站所的干部。一听到乡上还有站所干部,汪杰暗自欢喜,自己工作的这个地方,可能人比较多,这下就不必担心别人说的乡上工作环境清苦。

早上8点多,乡长也到了。

司机戴着一副大大的墨镜,帮乡长把东西搬上车后,说:“乡长,驾驶室里有土登老人和孙子,只有委屈你坐车厢里了哦。”

“不存在的,尊老爱幼嘛。”李乡长一脸轻松地回答。

大家上车后挤在车厢里,专拣柔和的东西当垫子,汪杰的马褡子也未被幸免,众人半靠半坐,一路颠簸,车子飞奔在318国道线土路上,车后腾起一股灰尘。

出县城没多久,车子就开始无休止地爬坡,车上的人时而大声地聊几句天,时而互相递根烟过过瘾,大部分时间在车厢里左摇右晃,昏昏欲睡。

汪杰根本无心思闭眼,因为除了读书出过远门,再没有去过遥远的地方,这次的工作之路一切都是那么新鲜,心里有股莫名的激动。

拐过了数不清的山道,车子穿过了森林尽头,映入眼帘的是一片银白色的世界,第一眼刺得让人睁不开眼睛。

“啊,雪下得真大!”汪杰忍不住脱口而出。

“小伙子,前几天是不是感觉有点冷啊,矮山上感觉温度较低时高山上就已经下雪了,况且这都进入10月份了嘛。”同车的一位大哥高声说。

“跳下去。”是乡长的声音。话音未落,乡长矫健的身子已落在地上,边推车边加油。

汪杰毫不犹豫飞身跳下,抓住车厢。原来车子在雪地里开始打滑,被人一推还真有效果,车屁股左右摆动着前进呢。“几、尼、松!”几个人都异口同声喊着口号使劲推车,车子扭扭捏捏地翻过垭口停了下来,大家都气喘吁吁。

“休息一下吧。”李乡长提议。

“哦,啦嗦啰!”同车的一位穿藏袍的中年人,登上垭口的高处,抛撒着隆达,口中念念有词。同车人齐声高呼:“啦加啰!”庆贺车辆顺利地到达山顶。

车子翻过垭口小心翼翼地在雪地下坡行驶,众人使劲朝车厢两边观望,看样子人人都把安全这根弦绷得很紧。汪杰更加紧张,双手紧紧抓车厢,因为车子时不时在雪地里左滑右滑,找不着重心的感觉可真不好受。

终于走过了最陡的那一段路,车子的速度也加快了不少,车里的人神情温和了不少,雪光映亮了彼此黝黑的笑脸。

“不要长时间往雪地里看,眼睛会冒雪的。”此时,李乡长又开始叮嘱。

“冒雪?”汪杰心里犯嘀咕,不知是啥意思。看着汪杰疑惑的眼神,穿藏袍的中年人赶忙说:“小伙子,长时间在雪地里走,眼睛会充血,我们叫冒雪哦。”

汪杰猛然间闭上眼睛,可能动作过于夸张,引得同车人哈哈大笑。

“高原上的同志戴墨镜的很多,特别是冬天。”

“我们工作的地方还有许多康巴汉子,他们也长时间戴墨镜,都成习惯了。”

车上的人们开始聊起了龙门阵。

汪杰一边听着龙门阵,一边在大脑里勾勒戴墨镜的康巴汉子的模样。

车子在白雪茫茫的高山之巅行进,虽然银色的世界别有圣洁晶莹的美感,但长时间睁眼真的让人受不了。汪杰将头埋在马褡子里,想眯上一会儿,可怎么也没有一丝睡意。

“到119K了,下山了啊,同志们。”李乡长边提醒大家,边唱起了高亢的山歌。

汪杰和同车的人们纷纷向车外张望,一条岔路摆在眼前,车子驶离了318线顺着岔路拐往一条狭窄的乡道,道路旁就有牧场,帐篷里飘出缭绕的炊烟,牛群都围在用土块做成的半人高的露天圈里还未放出去。

“如果不下雪,牦牛都在山上吃草了,但愿这样的雪再不要下大了,不然牧民可就恼火了。”穿藏袍的人说。

“阿苦,你叫啥名字?”汪杰对这个看来经验丰富、龙门阵挺多的叔叔心生好奇,冒昧地问了一句。

“哦,我叫贡布,是信用联社的,家安在这个乡里,家里有几头牦牛,所以挺担心的。”

汪杰连忙点头,心想难怪大叔汉语这么流利,原来是信用社的职工。

车子连续拐了几个弯,已经看见山沟里密布的丛林,林间的雪开始有融化的迹象,被大雪覆盖的枝丫上雪块扑簌簌往下掉落,整个山沟被大雪清洗得十分干净,轮胎在消融的雪水里哗哗作响。

“出山沟了。”贡布叔叔手指前方。

一块平坦的草地呈现在眼前,金色的太阳照在雪刚融化的黄草地上升起一缕缕烟雾。

一个身着白衬衫套着毛背心的人站在草地边上,公路就在他的脚下,车子驶到他身边戛然停住了。

“呀呀,大家辛苦了!”白衬衫大哥笑嘻嘻地说。

“呀,伙计,你咋个到这儿来了?”李乡长问道。

“李副书记,你来接我们了是吧。”贡布叔叔补充。

白衬衫大哥一本正经地说:“真是来接你们的,你们平安到达就好了。”

汪杰不由得心生纳闷,不是说这个地方海拔比较高,还挺冷的吗,这个人怎么外套都没穿就在路上迎接我们呀,又是一个李副书记,姓李的还真不少,汪杰喃喃自语。

“新来的同志,欢迎你啊,我是乡上的副书记,也姓李,欢迎,欢迎。”李副书记握住汪杰的手。

“谢谢,李副书记。”汪杰此刻再没有多余的语言。

“我们回乡上吧,我把饭都已经做好了。”李副书记说。

“要得,同志们出发!”李乡长高喊。

车子转过两道弯,一个大村庄跃人眼帘。车子在村里穿行,藏房的门窗都是统一的猪肝色,比起汪杰老家花哨的门窗,这里房屋显得素净了许多。

“乡政府到了。”李副书记说。

拐过一排长长的瓦房,进入一个挺大的场院,场院两旁还有几幢长得一样的瓦房,都是一层的布局,周围几棵大白杨让人记忆深刻。

“汪杰,你先跟我住一段,等乡上的房间打整出来再说。”李乡长示意汪杰把东西搬向他住的房间。

“走,到书记那里去一下。”

李乡长带着汪杰走向瓦房的最外边一间屋子,此时李副书记已站在门口。

“快来吃饭,书记也在家里等你们呢。”

汪杰跟在乡长身后踏进门去,只见一个高高大大的中年人站在屋里。

“书记,这个就是新来的汪杰同志。”

“好好,小伙子坐下吃饭。”书记的嗓门可真低。

大伙儿一边吃饭,一边听李乡长摆谈近期县上的一些奇闻逸事,并把县上的一些最新工作要求向书记进行了汇报。

“小伙子,吃完饭,你找个纸笔来搞一下记录,我们开个会,安排一下近期的工作。之前我和乡长都商量让你接替乡文书的工作,你要搞好记录,然后写一篇简报,我看看。”书记说话好像慢吞吞的,但布置工作倒挺快速。

汪杰心里慌起来,草草地把饭吃了,就找来纸笔等在书记屋里。李乡长、李副书记、乡人大主席、副乡长等陆陆续续集中到书记屋里,书记召集大家开始开会,会议内容较多,涉及的事情大大小小,汪杰认真地记录,第一次感受到书本之外的基层工作的烦琐和复杂。

会后,汪杰将会议记录按照简报的格式进行了整理,怀着忐忑的心将材料交给书记审阅。汪杰站在书记身边一动不动,书记拿起笔在材料上一阵龙飞凤舞,修改完毕后抬头说:“小伙子,文笔还算流畅,但内容、时间等结构上还需进一步调整,回去改好后交李乡长审阅,他的文化水平可比我高得多,你才来,许多知识要多向李乡长请教。”

汪杰红着脸,赶忙回答:“好的,领导。”

第二天,汪杰一早就听见李乡长与李副书记的对话。

“按照昨天会议安排,你带着新来的汪杰同志到电站住上几天,枯水季节已经来临,电站的供水不足,想办法蓄水。”

“好的,我叫上汪杰,待会儿联系一台拖拉机,我俩准备一下,马上动身。”

不一会儿,李副书记叫上汪杰,准备好背包行李。

“小伙子,跟我到电站去。”

拖拉机“突突”冒着浓烟,与道路扬起的灰尘缠绕在一起,行驶不一会儿,李副书记和汪杰已经变成了“特种部队”灰头土脸的模样,彼此对视了一下,互相调侃地哈哈大笑起来。

李副书记为了不打击汪杰的信心,大声摆起了龙门阵:“小伙子,现在还算条件好,有拖拉机可坐,过去的老同志下基层几乎都是人背马驮,‘下村靠双腿,东西靠马背’是老同志们的口头禅。我们这个乡还算先进,不仅有电,还村村几乎通路,不通电、不通路的乡村还多着哩。”

拖拉机大概颠簸了一个小时,章曲河边一座不起眼的瓦房连着一根粗粗的铁管跃入眼帘。

拖拉机驶过一座长长的木桥,在电站门口停下。司机将东西卸下后,向我俩打了个招呼便开着拖拉机“突突”地沿路返回。此时,一个汉族模样的人从厂房出来,看见乡上来人了,连忙上前打招呼。

“李副书记,嘎阿太。”

“呀呀,小陈,嘎嘛太,情况怎么样?”李副书记问道。

“机房运转还正常,就是水量不足,恼火。”小陈说。

“进水口水量怎么样,压力前池的沉沙孔打开过没有,机房配电板的指示灯正常吗?”李副书记一连串专业的问题,顿时让汪杰大开眼界。跟在李副书记和电工的身后,汪杰一边听着他俩的对话,一边在想,难怪李乡长那么信得过他,原来李副书记分管电站已经管理出专业水准了。

李副书记与电工陈师傅沿着水渠,一直走到2公里外的进水口,察看进水口水位的情况,返回电站时,夜幕已经降临。

“我叫家人准备了晚饭,我们边吃边谈吧。”电工陈师傅一家人早已把电站当作他们的家,房间里的摆设足以说明一切。

“明早我和这位新来的同志一道到附近的村去开会,动员村民义务投工,到进水口将拦河坝进行加固筑高,尽量多蓄一点水,你准备好工具,做好现场指挥的准备。”李副书记给电工陈师傅交代。

晚饭过后,李副书记带着俩人到机房检查。踏入厂房,汪杰感受到科学技术现代化的气息,虽然机房不大,但机组、配电板等布局规范,厂房内灯光通明,不再是有气无力地微微发红,发电机运转的声音“轰隆隆”作响,真是让人不敢相信大山深处还能有这样先进的设备。

汪杰无知地问了一句:“陈师傅,为啥机房电这么亮堂呢?”

“机房牵的是低压照明专线,确保厂房正常运转,全乡的电压输出由于负荷过重,加上蓄水达不到标准,无法保证到220V,所以电力不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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