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波斯大卡

作者: 唐均

18岁那年,曾被一场大雪困在山腰的岩窝里,这次大雪来得莫名其妙,似乎仅仅是因为我的一个诅咒,好像与高原气候没有太大关系。想起那个遥远的日子,仍心有余悸,满怀敬畏。

那年大雪阻断了县城到乡上的唯一通道——波斯大卡山羊肠般的驮脚小道,我们一行四人蜷缩在岩窝里,火塘里的火明显比前一天要小得多,岩窝中的木柴垛,从我们住下来时的齐腰高,很快降到小腿以下。五匹骡马,在岩窝外的简易木棚里躁动不安,套在嘴巴上的帆布口袋空空如也,里面装的玉米早已没有了。

驮脚娃扎西往火塘里添进一根木柴,吩咐阿央:“你去给骡子分点草料,记着少给点,还不知道要堵几天呢。”

阿央是一位和我们同龄的藏族姑娘,她从火塘边站起来,抖了抖围腰上的灶灰,抱起一捆干草,给五匹骡马分发。

接到分配通知,我和小雅在县城招待所等了半个月。我们都从卫校毕业,分到乡卫生院当医生和护士,没在同一个班,印象并不深刻。

五天前,驮脚娃扎西到县招待所里找到我们,说是骡马已经安排妥当,其实我们早在前几天就准备好了物品,刚参加工作的兴奋,已迫不及待。

骡马沿着蜿蜒的山路慢慢向山顶行走,我们穿行在云雾里,满心激动。

一条红色的纱巾围在小雅头上,她坐在自己的马褡子上,好奇地打量着从林间穿行的马鸡,时而有麂子从骡马的前面一穿而过,蹦跳逃跑的样子滑稽可爱。

我们得在半山腰的岩窝里住一宿,第二天翻越山顶,再下山抵达山脚江边的乡卫生院。岩窝四周用碎石垒砌成墙,圆木为柱,盖上粗糙的木板,一个供行人歇息、骡马落脚的窝棚,简易实用。

窝棚里顺着石墙堆满就近捡来的干树枝和一些劈好的松木柴,十几捆晒干的草料放在木柴旁边。岩窝的里端,四块片石围成一个火塘,两根螺纹钢架在上面,墙角用木板搭起的简易橱柜上,有熏得漆黑的茶壶、铝锅、盐巴、大茶、火柴,一个纸箱里装满手指粗细的冒着亮晶晶油脂的松木。

我们仿佛走进了一个原始人的家里。扎西见我迷茫,就给我介绍起来:“从县城到我们乡,不通公路,翻过这座海拔4000多米的波斯大卡山,还有几公里的沿江小路,村民在这里修建了这个窝棚,供行人歇脚打尖。长期以来,路人自觉地把带来的生活用品留下一小部分,以供大家循环使用。遇到晴天,驮脚娃还会顺路捡一些干柴,劈几根周边的松木。长久以往,这里积累起供行人使用的必需品,已经成为一种规矩。”

望着齐腿深的积雪,阿央搅动着茶壶里的大茶。小雅靠在棉被上黯然神伤,先前的憧憬早已被白茫茫的积雪覆盖。我和扎西继续聊天,阿央往我们快喝干的瓷碗里添茶,帮小雅挼糌粑。她一小块一小块地往嘴里放,好像在吃黑色的药丸。

扎西从褡裢里取出一瓶高度白酒,我知道驮脚娃的不易,这瓶酒就是他半天的工钱,就掏出两块钱说我来办招待。我也喜酒,知道这酒在城里卖一块多,扎西显得极不高兴,我想我的一片好意,也许伤了他的心,于是急忙说:“那就以后到了卫生所我再给你办招待。”

阿央唱歌,我和小雅都听不懂,但悠扬的旋律很美,声音和着火塘冒出的黑烟悄悄飘出岩窝,飘向大自然。

其实出发的那个早晨,天气晴朗,我们坐拖拉机到达一个通机耕道的乡镇后改换骑马,我和小雅一人骑一匹马,阿央在前面牵着缰绳,中间夹着三匹驮货的母骡,我和扎西在后面把两根指头放进嘴里打着响亮的口哨。走了一段曲折的小道,扎西气喘吁吁,不再说话,嘴里含着一根草茎,边走边嚼,像牛在反刍。时有枝丫划过我们的头顶,我连忙趴伏到马脖子上,躲过横空而来的小劫,再也没有观望远山风光的兴致。

雪是那天晚上下的。下午太阳匆匆翻过山顶,一团团乌云没有撵上,耍起了小脾气,抛下一阵冰雹,噼里啪啦地朝树林撒气。小雅被敲打得尖叫,阿央把她扶下马,躲在一棵大树下,我和扎西也跟着躲过去。我举起一个瓷盆,好像掉进了点燃的火炮堆里,不停地张嘴活动着耳朵,滑稽的样子把她们全逗笑了。我有些难为情,冲着天空骂了几句脏话。天空好像听到了一样,冰雹停了,但天还是“马着脸”,显得非常生气,它对太阳无辙,我们成了它的出气筒,开始酝酿一场更大的报复。

到岩窝已是傍晚。扎西和阿央卸下骡子背上的货物,骡子们突然倒地,在泥土中挣扎,我大惊失色。扎西却笑了,说它们是在自己擦汗呢,果然骡子站起来,使劲抖掉沾在身上的泥土,甩出一粒粒被汗水浸湿的土渣。

一片片雪花铺天盖地地发泄着不满,笼罩了整个山林。阿央点燃松光,窝棚里亮堂起来。一股寒意从门缝钻进来,从地底漫上来,像一条蛇从脚掌顺着大腿往上爬,钻进怦怦直跳的心脏。扎西抱来木柴,阿央趴在地上向火塘里吹气,一股火苗蹿起来,松香的味道弥漫了岩窝。

打开装棉被的马褡子,铺上干草,小雅和衣而眠。阿央也抱来干草,做了个“鸡窝”,把自己埋在里面。小雅掀开棉被,叫阿央进去。阿央摇头,怕脏了小雅好看的被子,起身朝火塘丢了两根粗木柴。

我和扎西喝完一瓶老白干,扎西还要去取,我摆手说够了,他还是到货堆去翻了瓶酒。酒瓶的铁盖子打开,我担心他喝醉,也往自己的碗里掺酒,减轻他的负担。

醒来已是大白天了,我睡在离火塘不远的草堆里,身上盖着我的棉被。昨晚一定是小雅帮我打开了马褡子。我寻找着扎西,他蜷缩在阿央的“鸡窝”旁,身上盖着已取出棉被的空马褡子。阿央已熬好清茶,小雅出去方便没回来,我爬起来,把棉被裹成一团推到身后。

“你这么早出去不怕遇到狼呀?”见小雅进来,我讪笑着。

“差点遇到两头色狼。”

我尴尬地笑了笑。

四野的雪漫过小腿,一些杉树被压得喘不过气来。一条被清理出来的过道通向骡棚。骡尿、人尿的骚味被地气蒸发,让人恶心。

“今天是走不成了,这么厚的雪,骡子下山都要滑翻。”扎西盘坐在火塘旁边喝茶边说。小雅看看我,我看看她,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

“这山上有狼吗?”小雅轻轻问阿央。

“没有,不过以前出现过老熊。”阿央说。小雅一愣,向阿央靠近了一些。

整整一天太阳都没有露脸,高山上的气温本就偏低,积雪难以融化。晚饭小雅提议煮挂面,她拿出从城里带的面条和香辣酱,开了一罐红烧猪肉。挂面被折成指头样长短,连锅汤黏黏糊糊,一顿特别的晚餐,成了长这么大以来最好的美味。

第四天早晨,我们断粮了,小雅把剩下的半碗面条倒进我碗里。

扎西和阿央用藏语交谈了一阵,我们重新整装出发。骡子踩着积雪,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阿央尽力控制着速度,大家一步一步向山顶挪移。

阿央牵着的马脚下一滑,阿央急忙丢下缰绳,向小雅扑过去,却没有抓住,小雅从马背滚下了山坡,一棵松树挡住了小雅滚落的身体。我急忙跳下马背和扎西一起,摸索着朝小雅方向赶。

我把小雅扶起来,问有没有摔着哪里?小雅脸色苍白:“好像脚断了。”她痛苦地抚摸着下肢,我顾不得其他,忙把她裤管卷起来,看见她右侧的胫骨和腓骨都被撞断了,骨头刺伤肌肉和皮肤,鲜红的血正浸透出来。阿央扔下一段皮条,扎西弯下腰把小雅绑在背上,我在后护着往上爬。我用扎西的藏刀从路边砍下几根树枝,撕开毯子做成绷带。现在是前进也不行,退后也不行,我感到一阵绝望。小雅忍着疼痛,用歉意的眼神看着我们。

“你们在这里等,我回村子喊人。”扎西紧了紧腰带,向我和阿央说。还没等我们回答,他已手脚并用向山顶爬去。

情况越来越糟糕。小雅在寒风中瑟瑟发抖,阿央急得眼泪直流。慢慢返回岩窝,我把棉被拖下骡背,垫在地上,让小雅坐在柔软的被子上,寒冷、饥饿、恐惧,手足无措。

“就在前面,就在前面。”扎西的声音从山顶传来。

傍晚时分,乡政府的干部和民兵赶了过来。两个民兵砍来树干,用皮条做好担架。小雅慢慢躺上去,向我挥了挥手:“我治好腿就回来。”我点了点头,临别时,我看到她的眼角有泪,我也是。

时光匆匆,回忆过去,恍如梦境。

去年接到普及疫苗任务,终于有机会再回曾经工作过的地方。一条宽敞的柏油公路像一道符文,镇压、束缚着波斯大卡这头凶兽。人们出行的大车小车盘旋在山顶,极目远眺,青山绿水间的雅砻江,如一条银链,一路向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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