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匹马还在雪山森林间游荡(节选二)
作者: 嘎子
8.翻越呷巴拉山垭口
我们打马朝远处的呷巴拉山垭口狂奔,我在地形图上瞧见过标注,这一带大多是五千米以上的海拔,这样狂奔人和马都受不了。可陈队长依然催促我们跑快点,在太阳落下山前定要翻过山垭口。
我们都感觉到气温骤然下降,天空早就瞧不见阳光了,灰蒙蒙的天空飞舞着细粉样的雪沫,风刮在脸颊上,刀割似的痛。马跑得喘着粗气,我的脑袋也嗡嗡响着痛。陈队长受不了就拉停了马缰绳,喘着粗气说找个地方歇一会儿。眼前只有飘飞的雪沫、灰暗的草滩,连牛羊都瞧不见了。我们跳下马,顶着风雪慢慢地走。马儿都还是兴奋,在风雪里昂首阔步,像要挣脱我手里的缰绳冲到风雪中去。
我们到了山垭口脚底,风雪都停了下来。朝上望那垭口就在顶上,只一条细细弯弯的路绕在上面。高高的玛尼石堆立在垭口上,向导说过去石堆上插满五色经幡,很远都能听见经幡哗啦啦飘动的声音。龚老师摊开地形图,指着垭口说:“这里海拔五千三百多。”他问年龄最大的陈队长,“身体受不受得了?”陈队长笑了,说:“我天山的雪山口都翻过,这算不了什么。”龚老师说:“老陈呀,你别逞能了,那时你年轻力壮,现在翻这山口要小心点,别出了事我怎么跟你南京嫂子和女儿交代。”陈队长说:“我早上吃了救心的药,没事的。”
海拔高不高,爬爬山坡就知道了。我拉着马刚刚踏上这细长陡峭的山路,脑袋就嗡嗡响个不响,眼珠子似乎要跳出来,闭上眼睛都感觉到那颗珠子在膨胀。我与马都大张着嘴巴吐气,像扛着沉重的东西爬一个永远也上不了顶的坡。
越到山口风越大,狂暴的风要把我抬起来了。我只有紧紧抓住马缰绳,拉着马蹲下身子在陡坡上爬。陈队长他们也一样,都把身子埋得很低,瞧着很狼狈却很有用。山垭口上风把雪粉和细砂粒朝我们身上、脸上砸着,我们都痛得睁不开眼睛。只有双腿在动,紧紧贴着山壁,马也一样,每走几步都会打闪下滑,又拼着命抬头朝上顶着,顶着,要把这雾气弥漫的天空顶出一个洞来……
站在山垭口上,躲在了高大的玛尼石堆背后,风才小些了。我们都大口大口地喘气,靠在石堆上,眼前一串串金花飘过,都惊讶地叫起来:“哟哟,快瞧呀,呷巴拉雪山好漂亮呀!”
我们都仰头瞧着呷巴拉峰顶,被那种神奇的美颜惊呆了。雪峰顶让夕阳涂抹得金灿灿的,橙红处深得像血,金黄处艳得刺眼。随着天空深沉下去,雪顶的艳丽依然明丽,衬着的背景飘飞着更加艳丽的晚霞。开始我们还紧闭着嘴,生怕一点响动会惊飞这种美丽。可血在上涌,我们都憋不住了,舞着手臂呼喊起来。那时,还没有日照金山的说法,有文学修养的龚老师却发明了一个词:神仙梦里的村庄,要多美有多美呀!
9.赛马赛成二郎神
陈队长催促说:“我们快点赶路,天要黑下了。”
我们依依不舍地离开这样壮观美丽的景色,踏上了下山的路。陡峭溜滑的下山路没有人想骑马,马也厌恶人下山时骑在背上。我们把缰绳套在马背上,放开马嚼子任由它们在前面奔跑。天空暗黑下来,山壁上的路却清晰了,一条弯弯曲曲的白线朝雾沉沉的遥远处伸去。下到坡底,路平缓下来,眼前是一片开阔的坝子。头顶的阴云突然散去,一轮满月不知道从哪儿飘浮出来,好大好亮。
我们拉住自己的马,突然来了兴致,说不如在这平坦的地方赛赛马,瞧谁的马最能跑。毕军大声说:“好呀,我的马是军马,肯定跑得最快。”我们都笑,说:“有些马瞧着好看漂亮,说不定是匹废物呢。”毕军急了,跳上马,说:“好不好,都来比试呀,敢不敢呀?”
陈队长的兴致高了,也跳上马,指着前面的一排白杨树,说:“就以那片树林为目标,瞧瞧谁能跑第一。当然了,奖品是晚饭的肥肉都归他吃。”
我们都跳上马背,马也嗅出了味道,急躁躁地踏着前蹄子,把鼻息喷得呼呼响。毕军耐不住了,大喝一声:“冲呀!”他的马兔子似的奔在了最前面。我打着马紧跟在他背后,感觉整个身子都轻盈起来,像片羊毛或鸟羽,随着马的跑跃而腾飞起来。
我瞧着老老实实的马,此时却激发了好胜的心,只一会儿就追上毕军的马,冲在了所有马的最前面。眼看就要冲到那片白杨树前了,我也得意起来,挥着手激动得大声吆喝:“第一名,我是第一名!”
最得意的时候,也是最伤心的时候。我发现此时马肚带突然松了,鞍垫朝旁边歪去,马也朝边上的一个高坎跳去。我的整个身子从马头顶飞了出去,脸朝地深深地扎了下去。只一眨眼,我瞧见整个黑乎乎的泥土都朝我头上脸上砸来。好一会儿,我才爬起来,黑乎乎的血从额头涌出来,模糊了眼睛。陈队长瞧着我的惨相,掏出手绢在我额头的伤口上死死按着,我却忍不住哈哈笑起来。毕军说:“你摔得这么惨,还要笑。”我说:“我跑了第一名!”哈哈哈,大家都忍不住大笑起来,说:“瞧瞧你,第一名没得着,却摔成了神仙。二郎神就像你这个样子,三只眼睛。”
还好,这里离我们晚上借宿的学校不远,学校有医务室,给我小心地处理好伤口,上了药贴上了大纱布。晚上我是在隐隐地痛着时进入梦乡的,身子还在轻盈地向天空飘浮,瞧见月亮里也是大晴天,太阳暖呼呼的,我飘浮的身子在一片花地里停下,嗅到让人舒服的花香味……
那是我睡得最香的一夜。我们醒来时,阳光从窗玻璃直射进来,把每一个角落都照得通亮。最好听的还是窗外风拨动树叶的响声,像一只弹琴的手从弦扫过,哗啦啦地响着。好些鸟儿来伴唱,叽叽喳喳唱得我干哑的喉咙也忍不住想哼唱几句了。陈队长跳下床就叫:“我们都成懒猪了。这么晴的天,这样安静漂亮的地方,我们就留在这里休整一天吧?大家都把自己的卫生做干净,把内衣和被盖换来洗洗,不然回去,身上的气味也会把别人熏跑。
他说的别人是做内务的那些女队员,当然也有一些女知青。我们忍不住哈哈笑起来。
我还记得雅砻江边那个美丽的小村庄,已记不得它在地形图上标注的名字。村庄建在雅砻江一条小支流上,清亮的小河水从村庄背后一条幽深的山沟流出,在平坦的原野上绕来绕去,围着村庄拐了个大弯后,又急匆匆地注入湍急开阔的雅砻江。在大拐弯处有片小草坝,花草都生长得繁茂。小河沟旁还植着一排排白杨树,树直直地插入碧蓝的天空。树顶上枝叶间可以清晰看见一个又一个鸟窝。村庄里人说那是鸟的村子,人怎么活动,鸟儿也会怎么活动。那里的鸟儿都照着人的样儿活。鸟儿高叫起来时,我听见村里人的歌声也响了起来,还伴着吹笛人的曲声,简直就是天籁,好听极了。
河水好冷,冷得刺骨。没有谁敢跳进去洗澡,只用毛巾浸水擦擦脸,都刺得烧呼呼的烫。我额上有伤,更不敢用水使劲擦拭,我们洗了被子和内衣裤,就和村里人一样,摊开晒在草地上,用石头压着免得让风刮跑。我们的马解开鞍垫和嚼子就彻底解放了,自由地跑到草叶肥美的山坡上,同村里的牛群羊群混成一片。村子里灰色炊烟同晨雾搅成一团,像轻柔的羊毛纱一样飘在山脚下。龚老师瞧着眼前景色,说:“这里和陶渊明的桃花源一样。”
那时,我和毕军都不知道陶渊明是谁,还以为是那个叫桃花源村的村长呢。毕军仰躺在草地上,瞧着蓝蓝的天上白云飘,说:“桃花源村不算什么,肯定没有这里漂亮。”龚老师就哈哈笑出了声。他没有向我们解释桃花源到底是个啥,只是说:“你们都爱看小说吧?”我说:“喜欢看,可小说里没有写陶渊明和桃花源呀。”龚老师说:“天下很大,小说书比河滩上的沙子和石头还多,你们不可能都看过。有部叫《基督山伯爵》的小说书,就讲了一个像陶渊明桃花源一样神秘美丽的地方,大洋深处的孤岛基督山。”
那天早上,我们就躺在湿漉漉、软绵绵的草地上,瞧着一朵朵毛茸茸的白云在晶亮透明的蓝天擦来拭去,听龚老师讲那座大洋深处的叫基督山的小岛。他没讲那个叫爱德蒙的小伙子遭受陷害和复仇,只讲那座神秘的小岛、岛上埋藏的宝物、神秘的守岛人和那些离奇的事。我们都听入了迷,到中午了还舍不得离开,陈队长催了好几次,才心欠欠地收了早晾晒干了的衣物,朝回走去。陈队长说:“龚老师是队里有名的故事口袋,他肚皮里装了很多故事,过去他们队里做野外时,他的故事都让队员们迷得忘了劳累。反正这里的任务还有野外,你们两个娃娃喜欢听,他就会都讲给你们听的。”龚老师也说:“我会把整本《基督山伯爵》讲给你们听的。”
我还记得学校老师帮我们在村子里弄到一头肥肥的藏猪,猪不大,杀了后还是煮了一大锅。馋了很久的我们都吃得肚皮滚圆,出了门瞧见眼前的村子、山坡和草地,都浸在金黄金黄的晚霞里,到处都是收牧的牛羊欢叫声。夜里月亮很大,圆滚滚地浸入清亮的河水里,顺着水流,就是流不走。我把手伸进水里,朝月亮伸去,冰冷冰冷的,把我手指骨都刺僵硬了。我说:“难怪都说月亮里有广寒宫,真的冷极了。”毕军就指着我笑:“你当然知道了,因为你就是个二郎神。”
这以后,二郎神成了我的绰号。
10.康定来的大弟儿
做内务的老师们把调查来的资料汇总计算,选出了随机抽样的点,就得我们这些出外勤去现场测量了,又要重新分组。毕军对我说:“我俩要争取去东谷四通达乡,那里不仅是甘孜风景最美丽的地方,还有神圣的奶龙山,常年积雪的大山雄壮极了,特别是日落之时,像矗立在霞光中的金菩萨。”
我俩天天都缠着陈队长说想去东谷,最后分组,毕军有幸去了,可我依然去扎科。陈队长说:“你去过一次,对那里熟悉,可以更好地完成测量任务。”我心里有一万个不满意,也只好沉默地认命了。
毕军那几天都很兴奋,说:“你不去也行,我去了就可以了,回来后可以给你讲那里的故事。我会非常详细地讲给你听的。
我还不知道和谁一组,那天我睡到早上十点都没想翻身起来,有个胖胖的男孩推开了我的门。他朝我喂了一声,说:“还没起床呀。”我睁大眼睛盯他,想这谁呀?他抓住我的肩膀把我拖起来,说:“我是和你一组的,也去扎科。”
我想起他也是来自康定的知青,就说出了他的名字:“吕六一。”
他笑得更甜了,说:“我们都是康定人,康定娃娃都叫我大弟儿,你也这样叫我吧。”
他的亲切把我逗乐了,我就爬起来给他讲起了扎科,讲起我骑的马,还有扎科河里的鱼多得简直用桶随便在河里晃一晃,提起来就是一大桶。他不相信,说:“我们调查时去的拖坝一带,鱼也多,没有谁用桶随便晃晃,就是一大桶的。”我很认真地说:“真的,我就用桶试过,提起一大桶鱼来,不过后又全放生了。”他还是很固执,说:“不相信。”我告诉他:“到时你就知道了,如果真像我说的那样,你输给我一包烟,飞马牌的。”其实,我不抽烟,我见毕军常常爱抽飞马牌,就想飞马牌可能是最好的烟了。
大弟儿没说话了,沉默地瞧着窗外。那时正在下雨,沾满灰尘的雨滴在玻璃窗上扫出一条条难看的线纹。
他走出我屋子时,回头很认真地对我说:“这次你别和我抢马,我人胖体重,得骑一匹强壮的马。
我就和大弟儿还有两个甘孜本地的女知青,开始了扎科的第二次外勤,带领我们的老师就是那个会讲故事的龚老师。大弟儿不喜欢说话,总是沉默地望着天空,像在想很深沉的问题,想着想着会突然笑起来,很大声地笑。我们都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他脸红了,指着天空一朵云说:“瞧呀,那朵云长得好像一个人的脸。”我们都朝天空望去,就一朵普普通通的白云呀,怎么瞧都像一团羊毛,哪里像啥人脸,就笑话他,说:“你心里肯定有了女人了,瞧啥都像美丽的她。”他的脸就更红了,摇着手否认,说:“我心里就只有一朵云。”
大弟儿其实是个挺好的人,就像今天说的那种暖男。他爱帮助人,脏活累活都抢着做,而且是无声无息,做得千千净净。他帮了我许多,一路上,他都把最重的东西拴在他那匹瘦弱的马背上。我说:“你会把你的马压垮的。”他笑了,说:“我强壮得很。”并把手臂上的肌肉挤出来让我瞧,“我的劲比马还大。”可一路上,他的马就压得吃不消了,走得慢吞吞的,我也只好跑一段路就停下来等他。我叫他把一些东西分给我的马,他摇着手说:“你的马比我的马更瘦弱,驮上这些东西会压死的。”当然,我也发现,他的马走得慢,更因为他太心疼自己的马,只要马想吃草,他都会跳下来,把马拉到最肥美的草边,让马吃个够,才跳上马来追我们。
这次虽说走的还是上次的老路,我们都走得挺慢。一整天,才从一个村寨走到另一个村寨,夜里就歇到村寨里,有时是别人腾出来的空屋子,有时就在畜圈里找个干爽的地方,铺上草和自己带的油布,裹着被子睡一夜。我们都让女孩子睡最里边,我们三个大男人睡在门边挡风。每一天都挺累的,简单吃点糌粑和面饼,就着热茶送进空荡荡的肚皮里,浑身就累得只想朝梦乡里奔。好几次,我都叫龚老师讲《基督山伯爵》.他都一声不吭地裹着被子睡出了呼噜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