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溪轻唱

作者: 索朗泽郎

和旦巴通过电话的第二天,我就买好了去往J县的班车票。

旦巴说,那年大地震后几个月里,工程队冒着余震的风险抢修出了一条小车车道通往省城。自从班车停运后,这条路上就有了近百辆越野车往来颠簸。这些“野猪儿”差不多是车况还行的二手车,开车师傅熟悉山路,都把车子开得被猎狗追着的野兔一样快。通话时,我就想象着那些疯狂的“野猪儿”在满是泥泞的坑洼道上如何跳跃着飞奔。

我知道自己是个一生都充满幻想的女人。这个性格影响了我的一生。

下了出租车,客运中心在半明半暗的天色里有些恍惚。昨夜脑子里幻想虚构的即将经历的场景还没散去,这让自己在这闷热的夏天生出了一些倦意。

客车亮着车灯在高速路上安静而快速地行进。时有灰暗的杨树和铁塔在后车光线里一晃而过,看不见更远的地方。不记得上一次坐班车是多少年前了,仿佛遥远得没了印象。这么早的赶赴,是一种充满期待的冲动吗?久违的感觉,让我一夜无法入睡,就像第一天入学,就像第一次拆开大学录取通知书,就像和他步入婚礼现场的前几分钟。

然而,一切都很快归于平淡。平淡的生活,平淡的婚姻,平淡的自己。

我渐渐认为,生活其实没有好坏之分,一个人的幸与不幸往往就是一种抵消。工作上的业绩抵消了婚姻的不幸.精神自由的理想抵消了世俗的热闹欢愉,而内在的感性却无法让自己做到不悲不喜。在儿子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那一刻,我就知道我们都到了离巢的时候。以后的日子,将不再时时刻刻相互陪伴。

儿子要和同学去看大海,而我要去的地方却有些遥远——种潜意识里的遥远。

旦巴的家乡,离我所在的省城其实只有三百多公里,却要进入真正的大山深谷:要从狭窄的高山脚下蜿蜒盘旋近百公里,然后翻过海拔五千多米的雪峰。这才是最近的遥远。

客车下了高速继续向前行进,只是弯道逐渐多了起来,天空显出微蓝,看得见山的轮廓。

隧道上方和左右亮着的彩色光带在无尽地扩张,却总是不见尽头。我感觉自己正在时间里穿行,不知道起点和终点,也不知道将在哪里停留。

他是我们年级男子篮球队的中锋,1.88米的高个儿,五官俊朗,这在大学校园,足以引来众多女孩倾慕的目光。那个时候的陈伟,自信、阳光、帅气,骄傲得只剩下了自己。

我不在最漂亮女孩子的队列,也不喜欢那些热闹张扬的场合。大学三年,我最大的爱好就是阅读,特别是那些优秀的文学作品。我在中文系班主任的引荐下也读过一些基础哲学,但只对周国平的文字情有独钟。我不喜欢高深莫测、绕来绕去的理论,只希望永远惬意地享受阅读带来的快乐,即使是一些描写苦难的作品。

在大三进入实习期的时候,我没有挡住陈伟不舍的追求,与他建立了恋爱关系。大家都不明白,一直受女孩子追捧的陈伟为什么会喜欢上寂寂无闻的我——也许是厌倦了那些女孩子不加掩饰的虚荣和张扬,或是他后来告诉我的那样,他是被我安静内秀的气质所吸引。然而这一切都不重要了,因为谁也无法预料将来的变数和命运的指向。

班车从几公里长的隧道驶出时,一阵凉风突然就吹走了都市的喧哗与躁动。道路两旁的山势突然拔高,班车行进在河床右方的狭长公路上,向着没有尽头的深谷钻了进去。就像当年的我,一头就扎进了命运布好的婚姻陷阱,再也看不清远方的路途。

大学毕业后,我们被分配到了省城同一所知名的中学,我教语文,他教体育。一年后我们登记结婚,再一年后有了儿子东升。

他一开始就不甘心在操场上伴着这些半大不小的孩子了却一生,更不甘心天天在这种没有光环只剩清贫的日子里耗费自己。他执意下海经商,要去创造自己都没弄明白的前途。

我知道他张扬飘浮的个性并不适合做生意,但还是没能劝住他。

后来,我最初的担心都一一兑现了:他不但亏完了我们的积蓄和亲友的借款,还吃喝嫖赌沾了个遍。那几年的我,除了努力工作,还要一个人把儿子抚养长大。

那个时候,我才发现爱情和婚姻对于我来说,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骗局。命运在把我认为最美好的东西撕碎给我看。

好在只要是我当班主任的每届学生都特别争气,总能在各个方面为我拔得头筹,让我还保持着一点仅剩的成就感,觉得生活还不算太糟糕。这些学生和儿子东升差不多是我最大的慰藉和支撑。

我从来没有奢求过自己的生活要有多少的浪漫和激情,反而在学校时我就规划过自己的将来:简单、平凡、自由。虽然对陈伟越来越不抱任何希望,但我依然努力维系着家的完整,为了不影响儿子的学习和成长。直到他把外面养的那个女人带回了家里,还说她是他生意上的合伙人。

事情到了这一步,我也不止一次反省过自己:是自己不温柔、不体贴?还是自己矫情、固执,不懂得忍让?其实一切恰好相反:正是自己无底线的忍让和迁就,助长了他不知收敛的无能和无耻。

没有打闹,没有争吵。我选择心平气和地结束这段婚姻,而且必须与他割舍干净,从自己的生活和记忆里。

这么多年过去了,过去的我就是一个活在灰色童话里的小女人。如今的我已然中年,却仍然怀揣着少女时代的那点理想和浪漫,还是时不时地让自己活在梦幻里。

天是深蓝的,比大海还要蓝。晨阳斜洒在河谷右岸,纯净而炫目的阳光仿佛来自另一个天堂般的世界。好久没在这样干净透明的光亮里再现自己了,过去自以为看见的光亮,在此刻竟然退缩到了记忆的背后,显得黯然失色。也许我从来没有被真正的光明所照见。

在经历了婚姻的失败之后,我曾按自己的理解,把生活简化到了自以为的朴实无华:教书育人、陪伴孩子、阅读思考。这是我当时的疗伤手段,也是不让自己快速沉沦和堕落的最佳方式。

都市生活始终充满各种各样的诱惑,而深觉失败的自己,有着更加入骨的孤独和难耐的寂寞。在伤痛开始结痂时,我也尝试着开始新的生活。经同事和亲戚介绍先后与一名医生、一名公务员和一个小老板相处过。最终只有那懂得人心的建材老板和自己维持了半年关系。

理想和现实总有着无法逾越的距离。也许是我对生活太过理想而不得吧,此后的日子,我便不再对此抱有更多希望。想来,命和运,缘和分,从来没在我的身上结合一起吧。

儿子考上了市里最好的高中,我也放缓了自己的生活节奏,开始上网关注一些优秀的博客和帖子。那段时间我认识了两个好友:何莉莉是个娇小的美女,小我十二岁,是一家装修公司的美术设计师;另一个叫葛雅的与我同龄,小我几个月,是省城一家文学杂志的编辑。我们三个属相相同,爱好相近,何莉莉和我一个小区,葛雅也相距不远。

我们常常约在清静幽雅的地方喝茶、聊天、闲逛,渐渐满足于这种简单、自由的生活方式。我不再把目光投向虚无的天际,同时也放弃了对未知远方的好奇和向往。直到葛雅说到了旦巴。

葛雅说,她是无意中看到旦巴的博客并被吸引到的。没想到一个普通的藏族同胞有那么高的汉语言修养和朴实精准的文字功底。她一度认为,这是一个生活在涉藏地区取了个藏名的汉族文化工作者。她感慨地说,我们固有的成见证明了我们的无知。后来我们三个都成了旦巴的粉丝,他的博客每次更新,我们都是第一批读者,他的文章往往会成为我们聚会时谈论的话题。

坡度明显升高,发动机的声音也越来越响。从车窗向外望去,车子已经爬升了很高。道路的护栏下方是大雾弥漫深不见底的谷底,远处是顶着千年积雪的群山峰顶。我似乎忘记了现在已是盛夏,昨晚的我还在开着冷气空调的房间里失眠。

班车在“之”字形的盘山路上又绕了几个弯道,眼看就要接近峰顶了。这时连绵的群山只露出了白头青衣的峰顶,无边的云海和远处的蓝天白云连接在了一起。我们曾在旦巴博客的相册里见到过相似的景致。

翻过五千多米海拔的山顶垭口,道路向着下方以连续的“之”字,向远方山谷延伸而去。手机已经两三个小时没有接收到信号。人就这样,在繁闹的都市待久了,就会想着走出去,去享受一份诗和远方。不过,孤独的时间一长,自己又会害怕起来。

班车转过一道山梁,在远远望见一个镇子的时候,手机有了信号,我也接到了旦巴打来的电话,告诉我他在下一个镇子的路边等我。

客车被前方招手的人叫停,旦巴和他爱人素梅在这里接到了我。他俩在镇上一家小店请我吃的午饭:一只铜火锅里煮得香软的腊肉、松茸和干野菜。

我们三人都是第一次见面。我这次出行有些突然,旦巴在接到我要到J县的电话时犹豫了一下,还是告诉了我不能全程陪同我的遗憾。他说最近要到州里参加一个教育方面的交流会。我当时在电话里告诉他,这次出行就是想一个人随意地四处走走。我说的是出自心底的实话,到了这里最好的体验方式就是凭着直觉去经历和感受。多少年来,我渐渐迟钝的灵魂,不敢有任何期盼和奢望,更不想此行带上任何功利性的目的。

旦巴懂了我的意思,说是会给我做一些安排。

和店老板道别后,我坐上了旦巴的面包车。他简单介绍了给我规划的行程,说是一切都可以根据我的决定调整。

面包车向着河流北岸的山林行去,山势高耸,树林浓密,高处的山林间还隐隐环绕着轻雾。我还在四处张望的时候,车子开进了公路护栏外一个小路口,穿过几棵大柳树间的小道,一面有几个足球场大小的纯净的湖泊出现在我们前面。旦巴说,这里山林间的湖泊都被称作海子。

眼前的海子里,倒映着蓝天和绿树。海子边上无数的鱼群仿佛在蓝天、绿树间游走。

旦巴夫妻从车里取出几张白面饼,撕成小块往湖里投喂。素梅递给我一小袋饼干,我也学着他们把饼干投向湖边鱼群,引来鱼群挤在一起翻滚争抢。旦巴告诉我,这里的鱼只能投喂,不能捕捞,海子对藏民来说是神圣的,在这里高声喧哗很容易引起落雨或者冰雹。

海子中央的水面光洁平静,像一枚蓝宝石镶嵌在浓郁的山谷,又像一面神秘的仙镜照见了我的前世今生。我想,也许我的前世定有一些罪孽和不堪,不然怎会有今生如此的不幸和缺憾呢?失败的婚姻是我今生最大的不幸,而陈伟正是我前世的冤孽。十多年来,我何曾真正绕开过他对我一生的影响呢?我到现在依然认为,婚姻的不幸对一个女人来说就是人生最大的不幸。

湖面无风,却有一股清凉轻抚着我的脸庞,滋润着我的双眸。守在静谧无声的海子旁,我生出了一种想哭的冲动。我是什么时候到过这里的呢?我搜索着荒野般的记忆,旦巴和素梅没有打扰我的出神。我记得旦巴曾在一篇散文里说:“都市人的心底容易堆积尘土和杂念,唯有大自然或者宗教般的情感可以洗涤。”

离开海子,旦巴和素梅陪着我继续向着山里行进。沿途的公路左侧下方有一些草坪,散落着三三两两游玩的人。经过一个十几户人家的小寨子后,我们继续向山腰密林行去。

旦巴说,我们现在所处的山林,就是当年红军翻越过的第一座大雪山,当然现在这座“雪山”只有隆冬的时候才会堆积起一层积雪。越往上,车子就像穿行在原始森林里,道路两旁都是几人合围的巨大松杉,枝头挂满了灰绿色的木须丝苔。

整个山林都散发着杉木和松林的清香,让人觉得心肺和精神都洁净舒张了起来。

不记得多少年没有这种感觉了,自从陈伟自甘堕落以来,我不管怎么装出没事的样子,都无法掩藏内心压抑的苦楚——看不到爱情,看不到未来,甚至看不到自己将来的结局。我的境遇在同事眼里是不幸的,我一直试图用平静和安然的日子去加以掩饰,也常用伪装的状态给学生们传递更多的愉悦与成长。唯独一个人的时候,竟不知如何面对自己。

面包车停在坡道旁,我们在道路上方的灌木丛里采摘了不少黑色树莓和草丛里黄色的野果,那是我第一次尝到过的独特而细腻的香甜味,是高海拔山林独有的味道。再往上走,我们就越过了山林,在接近山头散落着碎石的山坡上,开满了雪白和粉红的野生杜鹃花,一大片一大片地连接着下面的山林。

第一次置身于深山,第一次走进原始丛林,我从心底感谢旦巴用心的安排,让我感觉这一两个小时里,就像经历了一个世纪的光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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