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铃芋的春天
作者: 张弯一
女儿出生一周左右,我在她一阵阵或是饿了的提示性娇啼,或是醒后不甘安静无声造声的轻哭,或是躲在被窝洋洋自得宣告存在感的哇哇声里,恍然懂了事理——我得努力再努力地为她挣口粮钱去!
虽然其时妻子的奶水比较丰盈,但从电视广播广告上可感受到,六个月断奶后,即便普通的分段分档奶粉,也是一笔不小的开支。而当时,年前秋天刚操办过我与妻子的结婚喜酒,眼面上春耕开始,柴油、化肥等农资筹备,口袋只剩几十块钱积蓄的事实,总让我脸红心跳。女儿的降临,给了我巨大的幸福、希望和干劲。小小的人儿,会在我和妻子的谈话中,睁开眼睛,瞅一下,然后张开小嘴继续她那不知有意还是无意的哼哼唧唧。每每这时,我的压力感倍增。这是1997年4月,我——个年逾三十的青年农民,在自打锣自唱戏,历经艰难盖了房子、娶了妻子、成为父亲之际,在将田野中七八亩承包地全部犁翻泡水之后,忽然动了要做生意挣钱的念头。实事求是地说,这事一半起因于我囊中羞涩,一半源于坐月子的妻子懵懂天真的诉求。那天她柔柔地说:“顿顿吃着不放盐的炖鸡汤,红糖拌米面,胃里泛的清水都快流成小河啦。大哥啊,能不能换个花样,譬如,马铃芋上市了吧,要不你烀些马铃芋给我换换口味可好?”
马铃芋是我们这里的方言,就是马铃薯,更大众的叫法为土豆。但这看似寻常的蔬果一枚,实现起来却并不轻松。妻子之所以认为此乃最简单不过的要求,是她脑海里有个误区。她娘家在无为长江中间洲岛上,距离这里有两百里路程。这里,有必要将我个人境况潦草介绍一下。因为家境贫寒,我是弟兄三人中的老大。年届二十八岁时婚姻事依然没有着落。乡谚云:“三个儿子急死之,三个女儿吃死之。”二十八岁那年夏天,我在上海某工地打工,妻子同学的姐姐、姐夫与我同一个工地,浦西工厂上班的她周末去工地玩,我们四目相碰,擦出数点火星。其后,我与她从相识相谈进入两情相悦阶段。如此交往三年,她顶住外界诸多压力与干涉,执着与我走到一张日历下过日子。她嫁过来尚不满一年,还不清楚我们这里是圩区,因为地势低洼、土质板结,从来不种马铃芋。而她娘家的江洲沙地及她大姐家所在的长江北岸三坝埂边,皆是适宜马铃芋种植的优质沙性土壤。月子里的她,以为自己想吃马铃芋,不过是一种呼之即来、唾手可得的日常菜蔬而已。而现实是,我们圩乡人想吃马铃芋,只能到离村庄七八里路远的集市去买。当然,集市摊位上的马铃芋也是菜贩子从外地批发而来,物以稀为贵,刚上市时段价格六七毛钱一斤。
我骑着自行车从集镇菜市场买回来十五斤。母亲问花了多少钱,我说十块。母亲说:“你真舍得,这能买三斤多猪油呢,买个两三斤吃新鲜不就得了,明明手头紧,还这般糟蹋钱。”当得知是她坐月子的大儿媳想吃,她马上收起絮叨,脸漾春风,小跑着去了我们房间,先亲一阵她的“心心尖”孙女,然后斜坐床边,温言细语与我妻子拉呱:“坐月子人哦,尽量不吃生冷腥咸辣类东西,还有芋头芋脑类作物,这些东西吃下作气,听话哦姑娘,忍一忍啊。当年我生你二叔、三叔(我二弟、三弟),就是馋嘴没忍住,吃了烀山芋,如今落下个嗝酸水、烧心怪毛病,每逢下雨、刮风作天变,那难受,胸口像有千万只手在抓在挠。”妻子将信将疑点点头。下午,隔壁婶娘来串门,她将这个话题求证,得到的当然是同样的答案。为让她彻底相信,我到有座机电话的邻居家,打电话给她大姐。她大姐家隔墙是代销店,店里有公用电话。通常,店主二贵子站家门口喊一声,她大姐就能听到。
她大姐让我捎话给她这个娘家人最惯最疼的小妹妹,说这个讲法都这么传,真真假假她也拿不准,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呗。“我坐月子那会儿,就被婆婆管着这不能吃、那不让吃。所以你还是劝我阿妹忍几天吧。”后来大姐又说,“这几天晴空大好,我们村庄家家在起马铃芋,你们要是喜欢吃,抽空过来一趟,只要你能拖得走,要多少装多少,这马铃芋没淋雨、没破皮也经得住囤,等阿妹(我妻子)满月,让她吃个够。”
“大姐这样豪气啊,当真要多少装多少?那我带个卡车过来装呢?”我打趣道。
“这真不是开玩笑,带个卡车过来,包你不放空。每家地里落下的,你捡个几片地,肯定能捡上半卡车。”
后来她说到关键点:今春天气回暖快,雨水顺调,马铃芋比往年成熟早,产量高,却馕市不值钱。贩子们到地头来收,头昂得老高——一块钱六斤,每百斤折秤五至十斤不等,反正都由他们信口喊价。随着往后越来越多人家开挖马铃芋,这价格怕是还要往下跌。
那一刻我一激灵,突然嗅到商机。她那里不到两毛钱一斤,我们这菜市场目前卖六七毛一斤,我装个一车回来,不说卖六七毛,就算卖四毛、三毛,不都有两倍、一倍利润?扣去杂七杂八的费用,怎么算都有得赚吧。
撂下电话,我三步并作两步赶回,告诉妻子,我要做生意,我要为咱宝贝公主挣奶粉钱去。妻子看我打了鸡血的样子,也是一脸兴奋,但几秒后她蹙眉说:“你在菜市场又没有摊位,你装回来在哪儿卖呢?”
“这个你不用愁,我们队里二伢子在菜市场开冷库,我们是穿开裆裤发小,我找他合伙,在他家门面边弄块场地不就行?”我答。
菜市场见到二伢子,当我说出那边收购价,二伢子惊讶、呆愣好一会儿。或是不那么相信,或是嫌马铃芋季节性生意时间短,赚头不大,他踌躇片刻后告诉我,他家冷库生意也即将进入旺季,马铃芋差价虽然美丽,奈何他腾不出时间,也抽不出人手来。但他热情地将我带到离他家不远,拥有连体门面、摊位的蔬菜批发商老徐那里,说你们俩谈谈,老徐家专做蔬菜批发零售,他搞这类比我内行。
我将无为那边地头收购价再绘声绘色重复一遍。我看见老徐的眉毛迅疾跳动一下。
“一块钱六斤,折秤另算,怎么会这么低呢?”他狐疑地盯住我眼睛。我听懂这里的“低”指收购价。
“那里是沿江大棚蔬菜产地,土质适合种这个,农户在田头低价卖,省得来回搬挪,好腾出时间与精力点种下一茬玉米。”我把大姨姐在电话里跟我说的复述一遍。
“你大姨姐那里马铃芋有我这里个头大、色相好吗?”老徐忽然一扭脸,指着他摊位上的马铃芋问。
我瞄一眼他的菜摊,凭往年在大姨姐家看到的马铃芋印象,拍胸脯答:“在地头刚收上来大小不均,小的与你这里差不多,整体而言,大的比你这大,她们那里是沙质土,马铃芋外观椭圆淡黄,较少丑垃疤害(方言,形容物体形状怪异丑陋)的,色相上眼。”
又聊过几句,老徐说:“这样吧,你用我店里电话,给你大姨姐那边再打一次,问问现时价格。新上市蔬菜,批发价一天一变,这个要搞准,打不得半点马虎。”我知道老徐还是不放心,他要亲耳听到产地那边讯息,便掏出小笔记本,找到大姨姐家隔壁代销店号码打过去。
店老板二贵子接的电话。他说:
“你大姨夫一家人下地起马铃芋去啦,这会儿大门掩着,家里没人。你有什么事跟我说,我回头转告他,或者叫他按这个号码回你。”
我在犹豫怎么回答,老徐朝我做个手势,让我按下电话免提键。
“哎……老板你好,我是刚才打电话的张兄弟朋友啊,我们想问问你那边马铃芋现在收什么价格,可方便告诉我们一个准数呢?”老徐身姿略作前倾,对着话机说。
“一块钱六斤,加上折秤什么的,估计每斤只能卖到一毛三四样子。唉,今年收成起来,哪知卖不上价。”二贵子话里夹着叹息,可以想见,他家马铃芋也种得不少。
“车子可以开到地头吧?譬如收满一辆141加长大货车,大约需多长时间?”我看见老徐脸上已泛起按捺不住的喜色。
“你要是确定来,给个大概时间,村里人家按你的时间点提前下地,你们来了就过秤,一小时老牌子(方言,轻松、完全之意)收满一车。”二贵子已然明白我们打电话的目的,答得越发详细,音调里甚至鼓动着诱惑。
挂了电话,老徐眼里放出光彩。
“小张,今天来不及啦,这样,我马上联系车子,明天你带路,我们叉伙(合伙之意)干。明早五点动身,到那里上午十点左右,先搞一车回来探探路子,可照?”老徐说。
“磅秤和本金你不用烦神,你只须明早准时到我这集合就行。”老徐不愧是菜市场历练出的生意人,从我脸上一个短暂飘忽,看懂我一时拿不出本金之涩,大大咧咧表明态度,慷慨解我后顾之忧。虽然第二天到达无为江边三坝埂——我大姨姐家村庄所在地泥汊镇后得知,有我大姨夫担保,那里的马铃芋可以“一趟压一趟”(今天一车现货赊账,明天过来付今天的欠款,如此循环)付款,但我仍然对老徐充满感激,第一次心血来潮做生意,不说遇到贵人,至少遇到了大好人。
翌日凌晨,我步行从家往集镇菜市场赶。三十出点头年纪,精力旺盛,脚劲足,七八里路程不见多累。沿途吮吸红花草沤烂后的泥臭、微风里裹挟的刺槐树花香,极目东边红色朝霞,放眼路两边水墨画般田垄田块,感觉这个春天里的一切都那么美好、清新、可爱。
哥做生意啦!某一时刻,我甚至张开双手,在小跑中恣意地喊出声来。
二
车子径直开到大姨姐家门口。
我从车上跳下来,刚晾完衣服准备下地的大姨姐好一阵惊愕。
本来早上动身时,我说打个电话通知大姨姐一下,让她多备点中饭菜。老徐摆手道:“不打不打,人还未动身就麻烦人家。虽是亲戚,怎么好让他们破费,到了看情况再说。”我想想也有道理,便依他。
大姨夫的母亲,我之前按妻子叫法喊“阿姥”,如今我们有了孩子,我改口喊阿奶。
阿奶在露出和大姨姐相似的惊讶表情后,很快将我们迎进堂屋,拿来茶叶、拎来水瓶给我们泡茶。老徐与车主师傅都说自己带了杯子,不用麻烦。然后,阿奶站到门口,朝通往田野的村路口大着嗓门喊:“你们谁带个话给我家二宝,就说他妹夫小张带着车子收马铃芋来了,叫他回家一下。”
二宝是我大姨夫的小名。无为东乡一带,习惯依照孩童在家中排序称呼他们“大宝、二宝、三宝”。也就十来分钟时间,大姨夫风风火火赶回。而这时,阿奶也从灶间端上一大碗热气腾腾的茶叶蛋,招呼我们吃。
老徐吃完一个茶叶蛋,折身出门去了二贵子家代销店,买回几样糕点和一箱娃哈哈AD钙奶,递给阿奶,说:“我们早上走得急,空着手来的,也不知买啥,您老人家别见外,这些给您孙子吃。”
阿奶顿了一下推辞:“瞧你们这客气,都是亲戚,还讲那些礼节干啥?”老徐说:“这不第一次来吗,后面还有得打扰吵闹哦。”言毕,轻轻将东西放到客厅边沿一个靠墙椅子上。
中饭菜很丰盛。大姨姐不光杀了一只自家养的鸡,还在代销店门口卤菜摊买了当地特色板鸭、肫爪、卤干子。饭桌上,大姨夫喊来陪客的堂兄弟老三格外引人注目——那遮住耳根的长头发便隐隐折射出一股“混家子”的不羁。几杯酒一喝,我和老徐方知道大姨夫的良苦用心。原来,老三真是他们这一带的“狠人”,农闲时出门,在外面工地给老板看场子,帮包工头管理工地,农忙回老家帮父母侍弄田地。四围村庄中,但凡有他不入眼之事,他总要闹出一些动静。当然,那个年代乡间有句俗语:“弟兄三四个,有个搭僵货。”严格来说,这些“搭僵货”们的处事方式带有一点霸凌性质,但他们本质不算坏,亦懂得“兔子不吃窝边草”的道理,在家门口一亩三分地上,对家门口人较少嚣张作威,某些时候还会为家门口乡亲利益挺身出头。所以,那段时间乡村土壤上,他们这类人,往往是让人既爱又嫌、不能认同却又不敢得罪的存在。
大姨夫在酒桌上对老三说:“三老板,这是我小妹夫,也就是你小妹夫,他们到这来收马铃芋,有把握不住的地方,你可得要罩着。”
老三将杯中酒仰脖饮尽,大着嗓门答:“兄弟
啊,我,你还不知道吗,跑远了我不敢讲,小张妹夫在泥汊江边这一带,遇有滋事的,告诉我,看我不喝唏(方言,训斥、怒骂之意)他!”
然后,借着酒劲,老三把自己两天前将一辆外地收马铃芋车子打跑的经过慷慨陈词一遍。其内容大致是那车子收货过程中,见地头马铃芋忒多,他们根本收不完,便将折秤数字不断放大,从五斤捅移(逐渐移到)到十五斤。本来这也没什么,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的事。后来有农户表达不满,说那收货人不厚道,派人在路口拦住别的收货车不让进,自己在田头狠狠杀价。那收货人嘚瑟,报出县城东门因打架刚从监守所放出没多久的混混刘二疤来壮势,说刘二疤是他老表。